夕陽溫旭的余暉灑向波光粼粼的海面,當幾只航船先后逶迤而行的航跡消失在遠方地平線,此時的直布羅陀海峽又恢復到往日的平靜。
枕著一身硝煙還未褪盡,清國萬年青號上的議事廳……
此間不算寬敞的議事廳之中,可說是濟濟一堂。瞿朗甫一踏入其中,就油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感覺。
許多年以后與日本聯合艦隊的那場殊死搏戰打響前,丁汝昌召集眾將于旗艦定遠開緊急戰前會議之時,今日眼前這些還顯稚嫩的青年都成長為了獨當一面的管帶或大副,只有嚴又陵因故當時不在其中。
但瞿朗由衷相信,這位日后的思想巨匠,在得知昔日自己的多名同窗摯友沙場殉國后,定會用他飽蘸痛楚悲愴的筆觸寫下祭文,一如顏真卿聽聞常山被叛軍攻陷,侄兒季明隨父罹難之后,悲憤揮毫書就《祭侄文稿》。
真是恍若隔世啊……
待大家坐定后,貝錦泉清了清嗓子,開口道。
“諸位,相信方才雨臣應該已將訊息傳到,而且我現在能夠告訴大家的是,目下沈大人令我們嚴加關注的日本巖倉使節團,此刻就在英屬直布羅陀,他們先于吾等三天到達此地……”
貝艦長的話音未落,各人俱是竊竊私語起來。
“敢問貝艦長,這個叫做巖倉使節團的,所為何來?”劉步蟾率先發問。
“我也非是十分清楚,沈大人的電報中只說日本變法成功后,這是他們第一次大規模派遣使團出訪…東洋人此間在歐羅巴各國積極游說,多半是想廢除英法美強加在他們身上的不平等條約罷?!?
聽到不平等條約這幾個字說出口,大家的臉上陡然露出不快。
貝錦泉心知方才自己的話語里無意間有所不妥,連忙王顧左右而言他去了。
林永生小聲與身旁的嚴復嘀咕說道。
“你說東洋人想要廢除與列強簽的那些條約,會成功嗎?”
長于算學,英文和駕駛理論知識的少年顯然被這個超越自己認知的國際政治問題問住。正在眉頭緊鎖思慮時候,瞿朗已然接口。
“一個字,難,至少……眼下難!”
“瞿兄這么肯定,應有高論,愿聞其詳?!睅讉€同窗盡皆圍攏過來。
“高論說不上,很簡單的道理-洋人通過一紙條約逼迫他們開放口岸,逐步控制東瀛的經濟命脈,從而攫取巨額的利益,列強精明至極,這等好事豈會輕易放棄?
除非時局變化,往昔的弱者搖身一變,與列強平起平坐,如此才能掙脫樊籠,恢復國家自主。此路任重而道遠,絕非一日之功可成……而我們的鄰邦若能改天換命,我國則又多了一個勁敵?!?
瞿朗嘆了口氣,眾人知他是為何,也都是蹙眉不語。
十九世紀中葉,因黑船來襲事件被迫向西方敞開國門的日本,隨即被逼簽下了一系列不平等條約,其實那時已然嗅到了步近鄰后塵的危險。
然而命運弄人,打贏了甲午戰爭的日本,讓在遠東勢力盤根錯節的英國刮目相看,同時為避免沙俄獨占中國東北,這才主動放棄原本在日本享有的治外法權和領事裁判權,而后與日本訂立了同盟。
見大家都沉默不語,瞿朗略一思忖,繼續說道,“這個巖倉使團,除開在廢約這件事上想要和西方盡力爭取轉圜之外,我想,他們此行更大的目的,在于親眼看一看英法,甚至德國這些幾百年前被視為未開化野蠻人的國家,是如何一躍變成這個地球上最為先進的所在?
此外可以預見,這批人這回只是打個前站,后續日本必定會接連不斷派遣新的使團,甚至是留學生出國留洋……”
“可是,我等又何嘗不是如此?經年發奮苦學,朝昔盼望強兵富國,乃是我輩夙愿!”伴隨這擲地有聲,瞿朗的目光延展,原來是楊用霖握緊雙拳發出這深沉激蕩之呼喝。
旁邊的劉步蟾,林泰曾,嚴復,林永生一眾皆是目眥欲裂之態。
一向性烈如火的鄧世昌掠上前一步,言道:“所謂冤家路窄,即便我們的資歷尚淺,既然在這里遇到了,我們和他們會上一會又何妨?”
咣當一聲,議事廳的門突然粗暴被推開,一個敦厚的身影欺了進來,這身影猶自擋住大半天光,引得房間里的人紛紛掉轉視線。
原來是英籍教官羅伯特。
只見羅伯特徑自走了進來,對打攪這里的會議顯得絲毫不在意。
“我說,你們有口福了。大英帝國地中海艦隊司令薩里奇爵士今天特設了晚宴,讓你們過去,爵士特意請了法國廚子來烹飪大餐,你們的面子不薄吶。
話說回來,好久沒有吃到地道的法式大餐,真是想想就流口水……”
在場的眾人分明見到羅伯特的喉結上下猛得翕動了一回,不用問肯定是在幻想美食。
“對了,你們的亞洲領居也在今晚受邀之列,到時候你們可以好好敘敘舊?!?
英國人輕描淡寫扔下這一句來,殊不知卻觸動了這里所有人的神經。
“等等羅伯特,你是說由日本遠來的使團嗎?”瞿朗微怔,下意識攔在大胡子那肥碩的身體前,現在與羅伯特的日常對話里,他已不自覺省略了老師兩個字。
“那還能有誰?”
隨著這聲反問,羅伯特隨意掃視了一圈,他那滿是油光的臉上現出玩味的神色,旋即轉身大步離開。
一個時辰過后,中國福建船政學生團的數人,依舊整齊劃一穿上那身船政學堂訂制的學員禮服,邁著鏗鏘的步伐往宴會地點而去。
今次宴會的舉辦地在半山腰,那是一座依山勢建造,挖空山巖而成的穹頂大廳。這種極其類似現代防空洞的設計,在那個時代也算是別具匠心。
不難看出,趁著有限的時間里,不少人特意將衣服熨燙了一遍,因為船上空間逼仄,這禮服平日里不穿時眾人都保管在箱中,難免起皺褶,為了在外事場合不失體面,萬年青號上僅有的一部蒸汽熨燙機前頭,這天晚間好不熱鬧。
一路上,瞿三都在問這問那,某些時刻,瞿朗甚至想拿針線縫上他的嘴。
“大哥,聽說這次宴席上還有東洋人,這還是咱第一次有機會見東洋人,他們長得啥樣???聽說都是五短身材,對哩,就像那水滸傳里的武大郎……
大哥你曾經提過,咱們秦朝時候有個叫徐福的,先入蓬萊仙境后東渡扶桑,東洋人都是那個徐福的后代,是真的嗎?若真是這樣,論起來還是咱們的親戚呢。
法式大餐大哥你吃過嗎?聽那些水手說要是擱在以前,那是皇帝才能吃著的……”
被連珠炮似也提問的少年,心里不由苦笑,道:“徐福那個事,就是話本里寫的,不能當真;至于法式大餐,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聽到這兩人的一問一答,本著凡事必探究精神的嚴復,不急不徐于一旁補充道:“徐福東渡日本這事,不可說完全虛妄。然而就東洋人的秉性與教化而言,絕非我正統炎黃子孫的恭儉禮讓,相反頗具狠戾與兇蠻。當年元世祖兩次東征日本,均為神風所敗鎩羽而歸,幾百年輪回過往,咱們這個近鄰,如今變法有成,已隱隱有做大之勢,真乃天意弄人……”
昔日的書童忽閃著眼睛,顯然對這段話里包含的歷史典故無從了解。
“無論如何,這回宴席上大家要相機行事,不能讓東洋人壓了我們一頭!”走在隊伍中間的瞿朗氣沖斗牛。
“正是!”
“當該如此!”
“我等,絕不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周遭一片附和聲此起彼伏。
當一行人來到燈火通明的宴會廳近前時,雖說心中對它的奢華程度有過想象,卻還是為這里的富麗堂皇給深深折服了。
他們面前的這座山,乍一看像極了一匹臥倒的戰馬,能工巧匠在這匹“馬”的馬腹位置硬生生鑿出不比標準足球場小多少的空間來,這里同時容納上千人應該不在話下。
宴會廳整體上呈現鮮明的地中海歐式風格,眾人甫一走入其中,一股濃郁的地中海風情撲面而來,當然這里也不乏巴洛克甚或是洛可可式樣加以點綴。
首先讓學生團一行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盞碩大無比的吊燈,這盞燈的主體宛若倒扣的牛肝菌,燈罩瞧著像是琺瑯材質,某些地方可能還使用了玳瑁。這盞燈的渾身上下,用五彩斑斕這個詞來形容應是十分貼切的。
遠遠地望見羅伯特和其他幾名洋教員已然先到,這些平日里可說是不修邊幅的老外今天卻都是一水兒的燕尾服,統一的領結,腦袋上油光發亮,映照著大廳里璀璨的燈光,也映襯著潔白餐布上只只銀盤里裝著的珍饈佳肴。
看到高高揚起手臂的瞿朗,大胡子示意他們到隔開自己兩丈遠的一張空餐桌就坐。
瞿朗沒有立刻就坐,他暫時離開大伙,快步走到羅伯特跟前耳語了幾句。稍頃林永生楊用霖們見到大胡子的手往一個方向頻頻指點,眾人沿著他手指方向的延長線望過去,但見十數名同樣黑頭發黃皮膚的亞洲面孔圍坐在一起,與中國學子們明面的不同是這些人的腦后沒有長長的發辮,而兩撥人由內而外散發的氣場卻大為迥異。
對面當中的大多數都身著筆挺的西式禮服,可也有幾人穿著寬袍大袖,這種袍子上綴著松紋或是菖蒲,帶著明顯東方服飾的特征,卻也不是傳統的中式圖案。
船政學生團望著對方的時候,那邊的人也在回望著這里,雖無言,但雙方目光相觸之時,刀光劍影之勢已然悄悄升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