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幸福游戲
- (日)角田光代
- 22214字
- 2023-06-19 18:15:41
幸福游戲
開始三人合租生活之時,我們只規(guī)定了一條禁令:禁止合租人之間發(fā)生不純潔的異性關系。隨便帶什么人,甚至每天晚上帶不同的人回來都無妨,但唯獨合租人之間不可以發(fā)生性關系。立人提出這條建議自有他的道理:房子是由兩男一女共同出資租下的,萬一鬧出點桃色事件,那就必須有一人從這里搬離。如果能馬上找到合租的人還好說,但十有八九不會那么順利,所以說,一旦有人離開,留下的人就得暫時多支付一個人的房租。就是出于如此現(xiàn)實的顧慮,我們三人理應不論男女,彼此像同性一樣在一起生活。搬進來的第一天,立人就發(fā)表了這么一通演說。
打破禁令的人是我和羽織。合租生活才剛剛過了三個月,在梅雨季即將結束的時候,立人回鄉(xiāng)下參加葬禮了。我和立人大學期間做了四年的同班同學,所以對他很了解,但是搬到這里之后還是第一次和他的高中同級同學羽織坐在一起。雖然我也會和羽織說點無關痛癢的話,但還是難以做到敞開心扉。大概是因為羽織長了一張像狗一樣極具親和力的笑臉,終日面帶微笑,很難猜透他心里實際在想些什么。那天晚上,在充當中間人的立人缺席的客廳里,我渾身不自在地和羽織盯著電視看。大概羽織也覺得別扭,不停地說話,但時不時可以看出這背后的勉為其難。為了驅趕這種尷尬,我們喝了酒,然后不知不覺睡到了一起。僅此而已。
羽織從床上伸手打開窗,剛才一直下個不停的霏霏細雨已經停了,濕漉漉的草木的氣息從對面的黑暗中飄了過來,隔壁那棵參天大樹狂搖不止,仿佛要將葉子上的雨水震落。
“立人一開始操心太多了,真是好笑。”羽織開口道。
我記起櫻花尚未含苞的時節(jié)。
“他拼命為咱們緩和氣氛,活像個帶著孩子給人當繼室的老母親。”
“就是,飯菜還要板板正正做三份,三個人正兒八經地一起吃。”
“被他那樣一搞,反而弄得緊張兮兮的。”
那之后羽織就閉口不言了,沉默了片刻,他開始講起我并未問過的事情。
他說,五年前高中剛一畢業(yè)他就來了東京,投奔立人,住進了立人的公寓。這倒也并非因為在東京有什么想做的營生,而僅僅是出于對東京的向往而已,覺得只要到了東京就會有成堆的快樂,也一定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當然,在東京也難免會遭遇不可預知或驚險的事情。雖然有這樣的心理準備,但都已經過去五年了,直到今天還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他依然在無所事事地到處晃悠,依然只能茫然地等待……
羽織靜靜地敘說著,聲音仿佛融化在黑暗之中,我發(fā)現(xiàn)他那極具親和力的笑臉后面其實空無一物。不對,并非空無一物,即便看到后面,也必定還是一張別無二致的極具親和力的笑臉。我一下子對他放松了戒備,我想:那天夜里的做愛雖然并未開啟戀愛的蓋子,但無論對他還是對我而言,這個家可能都會比從前舒適許多吧。
“我本來就不會做深度思考啊。”
為了給五年的“自傳”做個總結,也為了給這一晚的秘密找個借口,羽織笑著說。很慶幸他不是個深度思考的人,也很慶幸他不做深度思考地和我睡了,我想。
第二天,立人從鄉(xiāng)下回來了,可是面對他,我不僅沒有打破禁令的犯罪感,反而很想主動告訴他那天晚上和羽織在一起的事情。
“葬禮這事兒可真是匪夷所思啊。”
從鄉(xiāng)下回來的立人目不轉睛地盯著滲出密密層層的水珠的盛著大麥茶的杯子,冷不丁來了一句。羽織出去打工了,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他在那家如工廠般清冷卻又喧鬧的居酒屋里運送大扎啤杯的身影。他那曾聲稱無事想做的嘴里大概正反復地報著點菜單,撫摸過我身體的手或許正在運送煮毛豆或者炸豆腐吧。
西沉的太陽給立人的臉染上了橘色,杯子里的冰化了,嘩啦嘩啦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我側耳傾聽立人說話。
“奶奶死了,親戚們的聚會反倒讓我覺得匪夷所思。很少在一起的老爸和老媽并肩鞠躬,從前總被奶奶嫌棄、責罵的老媽流著眼淚,多年不見的大哥也在,老爸的姐姐和老媽在交談,這所有的一切都像在演戲,讓我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
立人邊說邊打開買回來的禮物的包裝,里面是司空見慣的豆包,但大口吃起來依然是令人懷念的味道。
“葬禮結束后,大家還要圍在一起舉行宴會,真夠奇怪的啊!”立人點上一支煙,看著我說,“對了,智子你的家人連個影子都沒有呢,感覺你像是生來就孤身一人一樣。”
我喝了一口大麥茶,笑道:“因為我本來就沒有家人啊。”
“你又開這種奇怪的玩笑。”
立人笑了,視線轉向院子。走廊對面的小小院落里,蓊郁的紫陽花葉子被夕陽染成了橙色,一動不動。
第二天午后,我下課之后去了姐姐家。姐姐比我大六歲,幾年前結了婚。雖然她也住在東京,但去她家一趟也需要鼓半天勁兒,所以我一般不去。之所以那天想去找她,或許是因為聽了立人的那番話吧。對了,我記起來自己搬到這里都三個月了,卻連地址都沒告訴過她。
我混在主婦堆里,到商業(yè)街買了蛋糕當禮物,憑著記憶在一排排一模一樣的公寓樓里尋找姐姐的家。按下門鈴,傳來很陽光的一聲“來了”。門打開了,姐姐看見我,做出一副很夸張的吃驚的表情,她一邊擺拖鞋一邊連珠炮般說個不停。
“真是好久不見了呀,你倒是跟我聯(lián)系嘛!你現(xiàn)在到底在做些什么?住得這么近,你倒是經常來呀。你都二十三了吧?是不是也該穿得再正經點啊?快別再穿臟兮兮的牛仔褲了。”
我們吃著我買的蛋糕,喝著茶,隱約記得姐姐沏的紅茶十分可口。我望著茶杯上面的花紋,聽姐姐兀自絮絮叨叨地匯報自己的近況。
“對了,我搬家了。”我插嘴道。
她又一次夸張地表示吃驚,拿來小本子讓我把地址寫下來。我寫到半中腰,她又問我住的地方怎么樣、房租多少。
“我們三個人合租了一套獨棟的木制房子,帶院子,一個月十萬日元,是不是算便宜的了?三人合租,一人三萬三千日元。我要了光照最好的一間,所以是三萬四千日元。合租人是我的大學同班同學和他的高中同級同學。那個同學的同學是搬到一起之后才認識的,但是挺合得來。嗯,感覺住得挺舒服的吧。”
姐姐邊聽邊“嗯嗯”地附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對了,你工作了嗎?不可能吧?否則你不會大白天地跑來找我。你現(xiàn)在在做什么?”
“大學五年級呀,我留級了。”
姐姐笑了,收住笑時望著我說:“好吧,你開心就好。”
復合地板上擺放的觀葉植物、墻上裝飾的照片、鑲在大大的畫框里的漂亮畫作,所有的一切都是姐姐從前在哪里看到過、憧憬過的東西。家中清爽整潔的角落和房間里充溢的平和的氣氛也是如此。但我們曾經生活過的家中既沒有漂亮的畫作,也沒有溫馨的氣氛。
隔著門縫偷看姐姐和媽媽之間的混戰(zhàn)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姐姐高中畢業(yè)以后就工作了,當時她正在和同公司的一個男人談戀愛,姐姐說那人比她大整整一旬。年幼的我隱約感覺,引發(fā)混戰(zhàn)的原因是母親也喜歡上了那個男人。打開了一條小縫的房門對面,大半夜里她倆在高聲對罵,拿東西扔向對方,互扇耳光。那不是母女之間的吵架,而是女人之間的戰(zhàn)爭。我津津有味地偷看她們互扇耳光,那畫面讓我覺得很愉悅,簡直就像在欣賞電視上頗負盛名的拳擊比賽。我真為自己只能孤零零地傻站在房間外黑漆漆的走廊上感到遺憾,假如我再長大一點,大概也會喜歡上那個中年男人吧。想必這有趣的戰(zhàn)爭會循環(huán)爆發(fā)吧。混戰(zhàn)發(fā)生之后不久,母親便開始不回家了,再不久,姐姐決定結婚。姐姐的結婚對象活像漫畫《哆啦A夢》里面的大雄。當我看到這個窩囊且不靠譜的結婚對象時,就明白了這家伙不會是她倆爭搶的那個男人。
“怎么會是那樣一個人嘛,姐姐你應該找個更優(yōu)秀的男人。”
姐姐向我介紹了那個男人后,我對姐姐說。
“只要我能幸福就好。”姐姐咯吱咯吱地吃著打包蓋澆飯的配套腌菜,說道。
我當時并不明白姐姐說的“幸福”是指什么,但是在看到姐姐安靜整潔的家時,我懂了。我想:姐姐已經得到了那份“幸福”。
“哎,和你一起住的人都是做什么的?”
姐姐邊倒上第二杯紅茶邊問。
“一個是在讀研究生,另一個無所事事。”
“難不成是男孩子?”
“是的,兩個都是。”
“男朋友是哪個?”姐姐問道。
從前的那張臉又回來了。
“哪個都不是。那個家里發(fā)布了做愛禁令,所以他倆都是普通朋友。”
姐姐笑得前仰后合,說這樣她就放心了。
我看看墻上的掛鐘,來這里還不到一個小時,但我還是站起身來。
“這就要回去了嗎?”
“今天之內得趕出小論文。”
我撒了謊。潔凈的空氣似乎天生不適合我,待在這里讓我覺得拘謹。
“銀行賬戶還會按時收到匯款嗎?”
姐姐一邊起身一邊問。
“嗯,是的。”
“哎,智子,我最近就在想,人生而有之的命運之線會不會從降生時起就亂作一團呢?”姐姐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坐在玄關穿鞋的我,出其不意地說道。
我突然想說點什么,但最終也沒吭聲。我記起姐姐從前總是對還是初中生的我說起命運之線。“哎,你說有沒有上帝啊?如果有,他怎么能突發(fā)奇想弄出像家這么復雜的線呢?”如此這般。
“不過呢,我們在成長的過程中,自己能夠親手把它捋得筆直,就跟毛線打結了一樣,不緊不慢、小心翼翼地把結解開,一點一點把自己那根線捋得筆直。”
我系好鞋帶,默默地聽著姐姐的話。我想說點什么,卻找不到合適的話語,只好站起身,說:“我走了。”
“再來啊,什么時候都可以的。謝謝你買蛋糕來。”
姐姐的臉消失在白色的房門后面。
回去的路上,我一邊環(huán)顧左右,一邊回想姐姐的話。姐姐憑一己之力捋直的線上有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廚房,有顏色素雅的桌布,還有印花的茶杯,還有一塵不染的起居室和角落里她老公那漿洗得筆挺的襯衣。盡管我在聽姐姐說,卻認為她說得不對。她的話不對,假如真有什么命運之線,那會是像新生兒的啼哭般筆直的線。一定是我們自己刻意把它弄得亂作一團,有時是因為軟弱,有時是因為一時興起,或者因為好玩,因為悲傷,因為自己……
我最終因為破壞禁令而得到了使內心獲得安寧的場所,也就是說,無論這個家在哪里,無論里面住的是誰,我都不再感到緊張。雖然合租生活才過了半年,我卻會時時產生一種錯覺,仿佛從我出生以后就一直這樣三個人一起生活。日復一日,我不僅習慣成自然,就連性別和拘謹都不知被自己踩踏之后丟向了何方。
想當初,立人為了緩和我和羽織之間的關系,拼命準備飯菜,半年里,這已成了慣例。飯來張口的我們抱歉地說“一直麻煩你”,立人就會笑著回答“我本來就喜歡做飯的嘛”。
“我爸媽經常不在家,所以我自然而然就學會了做飯。等我開始親手做飯后,才發(fā)現(xiàn)我老媽做的飯真是難以下咽,她好像不適合做飯這類事情,拿手飯就是水煮蛋。我潛心研究做飯,還做給大哥吃,聽他夸好吃就會非常開心。”
聽了立人的這番話,我和羽織為了讓他高興,忙不迭地夸了好幾遍“真好吃”。實際上,立人比我這個女孩子還要心靈手巧,而且燒得一手好菜。
立人一邊打工一邊讀研究生,羽織晚上打工,我一周去大學三次,我們的生活各不相同,但是很少有哪一天一整日三人都碰不到一起。立人六點左右回來,羽織十點左右出門,中間的四個小時我們三人會不約而同地湊到客廳里,漫無邊際地聊天,吃著飯看電視,或者津津有味地玩那種小孩子玩的紙牌游戲。
在這個過程中,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三人有一種奇妙的共同意識。可能他倆并未察覺,然而我很肯定就是這樣。
比如立人會買回三個人的啤酒,比如我會制訂三個人的周末外出計劃,再比如羽織會將一起打工的朋友帶回來,然后介紹給我們。沒錢的時候,手頭寬裕的人會慷慨解囊,也經常搞不清當天的伙食費究竟是誰付的。
不經意間,我突然在這個家里看見一種沒有蹤影的形式,我們三人把它當成共識,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心里。雖然我們的生活千差萬別,但每個人都必定會伸出一只手抓住那沒有蹤影的形式。因此,在和不是自己家人的人一起生活時,我才能夠如此心安理得,如同做夢一般從容。想到這里,我祈禱他倆也能這樣想,我相信他們也一定是這樣想的。
因為每月比他們兩人多交了一千日元的房租,所以我的房間相對明亮。我們三人的房間都在二樓,其中位于東南方向的這間最好。我常常想:一千日元能買到陽光,真是便宜。白天我睡覺時,經常既不拉窗簾也不關窗,只是橫躺在那里,將灑在床上的斑駁的陽光綴連在一起,任由風拂過汗津津的額頭和肩膀。從窗戶看得見隔壁的櫻樹,花瓣已經落光,點綴在枝丫間的綠葉隨風起舞。我凝望著櫻樹,然后閉上眼睛,眼瞼內側尚留有櫻樹的姿影,轉瞬則化作白茫茫一片。
傍晚,立人回來后,我們大概依然會三人結伴在羽織去打工之前的這段時間里去影像店。我想再看一遍《巴格達咖啡館》,想一邊喝著啤酒吃立人做的晚餐,一邊看錄像。恍恍惚惚想到這些時,羽織那極具親和力的笑臉出現(xiàn)在我的眼瞼里,立人溫暖的笑聲在耳邊回響,然后我慢慢墜入幸福的夢鄉(xiāng)。
我被一陣吵鬧聲驚醒,拉開窗簾后,外面天氣涼爽,玻璃窗上傳來的涼氣讓我明白已是夏末時節(jié),但是分明櫻花前不久才剛剛凋落。隔壁依然很吵,我拿起表看了一下,才七點鐘,大概是羽織又帶朋友回來了吧。我放下表躺回去,卻又想起自己好久沒有早起了。我想,偶爾早起一次大概也不壞,于是起身下床。
羽織曾多次把一起打工的朋友帶回家,所以我?guī)缀跄苡涀∷麄兯腥说拈L相和名字,但他們都像放學時來家里玩的小學生一樣無趣。每次看到那些明快的笑臉,我都要感慨人以群分。
來到吵鬧聲的發(fā)源地客廳,迎接我的是酒精的味道和六七張發(fā)紅的臉,中間還有女孩子。一看到我,他們就親昵地喊我的名字:“早上好啊,智子。”
“吵到你了嗎?過來喝一杯吧。”玩得正在興頭上的羽織說道。
都早上七點了還讓我喝酒,雖然這樣想,但我還是坐到圓圈中。我發(fā)現(xiàn)桌布上放著一臺相機。放在酒瓶、歪倒的酒杯、零食袋子等東西中的相機讓我感覺是件奇妙的物品。發(fā)現(xiàn)我盯著相機看,羽織大聲說道:“這是我的相機!”
他像是一個為擁有玩具而感到自豪的孩子。
“這個胡鬧的傻瓜!”
“他剛剛競拍了這臺相機。”
“明明沒有一點兒用處,這家伙卻買了。”
面紅耳赤的朋友們七嘴八舌地說著。
“多少錢競拍來的?”我問。
“兩萬日元。”
羽織伸出兩根手指,仿佛對上暗號了一般,他們又鬧騰起來。
“大家都想要,但是沒有人能拿得出兩萬日元,很遺憾。”
“羽織你怎么就能一下子甩出兩萬日元呢?”
“這可是店長的相機,一等一的好貨喲,是專業(yè)攝影師用的那種。”
“咦?雖然我不懂相機,但你竟然花了兩萬日元買它?”
聽我這樣說,羽織喜滋滋地把相機拿在手里,沖我“咔噠”摁了一下快門,然后對趕忙換上一副笑臉的我吐吐舌頭,說道:“抱歉,沒放膠卷。”
學校食堂太擁擠,我坐在校園里打發(fā)時間。雖然光照依然充足,但太陽已然換上了秋裝一般。我坐在長椅上,看銀杏葉隨風飄舞。可能是因為早晨起得太早,我連連打著哈欠。成群結隊的穿西裝的學生在傻傻打著哈欠的我的眼前穿梭往來,這情景洋溢著一種怪異的氣氛,和優(yōu)雅的校園不太般配。
“這可太稀罕了。”
應聲抬頭看去,立人站在我的眼前。感覺在家里見到的他和在學校見到的不是一個模樣,所以我花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是他。
“來學校了?”
“這還用說,只是沒碰上而已。”
他在我旁邊坐下,在學校見到的他似乎又回到從前和我同班時的模樣,感覺好親切。
“今天早晨是不是很吵?”
“已經習慣了。”
立人笑了,眼睛迎著太陽瞇成一條縫,樹上沒剩下幾片的銀杏葉的影子斑斑駁駁地落在他的臉上。
“羽織說他競拍了一臺相機。”
我說起今天早上的事,立人一臉不可思議。
“羽織為什么又擺弄起相機來了?”他問道。
“嗯,我也想問來著,但他喝醉了,問了也只會胡說,所以沒問。”
“大概他明明不想買卻逞強買下了吧。”
說完,立人呵呵地笑了。
他的話里沒有惡意。
“不過他也就‘三分鐘熱度’,三個月之后可能就半價賣給別人了。”
“或許吧。”
“要不要打個賭?”
“這有什么好打賭的。”
“不,這很有趣,咱們賭吧,我賭三個月以后相機從咱們家里消失不見,賭一千日元。”
我們大聲地笑了。
回到家里,羽織依然一副宿醉未醒的樣子。我問他為何買相機,原因果然被立人說中了,引得我笑了起來。他說本來并不想要,但大家拼命競價,他覺得好玩,恰好當時有錢,所以稀里糊涂地買下了,就是這樣。我突然想:完了,我不該打賭的,沒準兒三個月以后相機真的會消失不見。
“不過,”羽織一邊擺弄相機一邊笑著說,“我們三個人一起出去的時候,有個相機還是蠻方便的。”
聽了這話,我又一次感覺到,羽織正伸出手,拼命地守護著這個家里那沒有蹤影的形式。
“是的,咱們得三個人一起出去玩一次了,趁著天還沒變冷。”我說。
我猶豫著要不要把和立人打賭一事說出來取笑一番,最終卻沒能說出口。“我依然在無所事事地到處晃悠,依然只能茫然地等待”——不知何時聽到過的羽織那低沉的聲音在我的心中回響。
三個月之后,相機依然好好地留在家里,我贏了打賭,可是這時候,我和立人都已把打賭一事忘得一干二凈。羽織已經養(yǎng)成了習慣,整天拿著相機到處轉悠。
院子里下起了霜,隔壁那棵大樹光禿禿的,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這是我們三人共同迎接的第一個冬天,還是第一次遇上如此溫暖的冬日。雖然風吹得耳朵生疼,但趕回家中就會有溫暖的房間。遇上下雨的日子,我們三人都不出門,圍坐在一起吃著火鍋看電視。我情不自禁地想:只要待在屋子里,哪怕今后一輩子都是冬天也無妨。
圍著被爐吃晚飯時,羽織說他要開始在新地方打工了。最近總是吃火鍋,火鍋里什么都可以放,真是省事。
“居酒屋那邊怎么辦?”我隨口問道。
“兼職做。三點到九點做新工作,十點到早晨去居酒屋。我要忙起來了。”
“你需要錢嗎?”立人問。
“算是吧。”
羽織含糊其詞,卻沒有說要錢干什么,我和立人也都沒有刨根問底。
“什么工作?”
“哦,就是普通的服務業(yè)。”
我聽得出他再一次含糊其詞。本想繼續(xù)追問,羽織卻拿筷子指指電視,把話題岔開了。
“快看快看,真了不得!”
循聲看去,好像是紀錄片,字幕上顯示是“大阪愛鄰地區(qū)”,幾個工人模樣的男人坐在破敗的街道上喝酒。那場景觸目驚心。時間是早晨,他們在臟兮兮的路面上擺上酒和菜,一大早就泡在酒里。記者上前搭話,他們回答著什么,卻含混不清。
不知為何,我不忍直視那種畫面,就換了頻道。鍋上冒出來的白色蒸汽在房間里彌漫開來,玻璃窗上蒙上了一層霧氣,窗外的黑暗隱藏在蒸汽之中。屋子里又熱又暗,我卻懶得把窗戶打開。
第二天一早,我頂著寒氣打開洗衣機,這時羽織走到我身邊。我跟他打招呼說“早”,他卻一聲不吭地盯著水槽里的水。
“打工回來以后睡覺了嗎?”我問道。
他“嗯”了一聲。
“智子,你今天有時間嗎?”
羽織的視線停在因吸飽陽光而亮得晃眼的水上,開口問道。
“有時間啊,什么事?”
“我有話和你說,我想讓你陪我去一個地方。”
我捉摸不透他要說什么,答道:“等我洗完衣服吧。”
羽織在走廊里坐下,像個孩子一樣看著我晾衣服。他比平日里沉默寡言,這讓我有些不安。立人出去打工了,家里寂靜的空氣沿著走廊緩緩地流淌出來。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等著我的羽織仿佛即將融化在這寂靜的空氣之中。
他想帶我去的地方是區(qū)里的青年館,那里有好幾處對外出租的大廳,還有一個小型圖書館。我望著反應遲鈍的自動門對面那整潔透亮的地板,羽織在前臺交涉著什么,然后拿了鑰匙走向地下室,我不明就里地跟在他的后面。
那是一間暗室。羽織拉上窗簾,開始忙活起來,活像在做理科實驗準備。我倚在門上,連珠炮一樣向他發(fā)問。
“你這是要做什么?不是有話要說嗎?你經常來這里嗎?我怎么不知道還有這種地方?”
“這玩意兒有趣極了,我弄給你看。”羽織沒有回答我的任何一個問題,只說了這么一句。
房間里漆黑一片,只有紅色的電燈發(fā)出明亮的光,羽織從紙袋子里拿出膠卷,夾到一個莫名其妙的機器里。
“羽織,難不成你一直在自己洗照片嗎?”
我終于理出點頭緒,吃驚地問道。走到羽織旁邊,我看見那個莫名其妙的機器下面鋪著紙,紙上隱約印著風景。
“不是。我最近才找到這里,這應該是第三次吧。這是相紙,把它浸在顯影液里,你瞧!”
白紙上面清晰地浮現(xiàn)出風景,是熟悉的風景,是我們的院子。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哎呀,你什么時候拍的這個?”
白紙上面浮現(xiàn)出來的畫面令我激動得大叫起來。
“把這個移到這邊,這是定影液,接下來移到穩(wěn)定液里,然后掛起來晾干,照片就洗好了。”
羽織把從藥水中取出的照片掛到繩子上,我一直跟在他身后走來走去。
“羽織,你真了不起!你是從哪里學來的?”
“都是從書上看來的,好玩吧?”
得意揚揚地說完后,羽織開始沖印下一個膠卷。我默默地注視著羽織的操作,紅色的燈光下現(xiàn)出他認真的面孔。
“我剛開始自己洗照片時興奮極了,這種感覺真是久違了,于是我又為這樣的自己激動不已,都起雞皮疙瘩了。”
過了片刻,羽織一邊操作,一邊喋喋不休地講了起來。我乖乖地坐在地板上,看著他反復將照片浸到三種藥水中,然后再一一取出來。
“很開心自己還保留了一點這樣的感覺。來東京的五年間,我已經忘記了這種感覺,而且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有這種感覺了。后來我買了好幾本攝影書,希望再多體會一下那種充實感。還有,那臺兩萬日元的相機果然是高級貨,就是專業(yè)攝影師用的那種,放著不用可太暴殄天物了。”
漆黑的房間里那明亮的紅色燈光一直照到我的心里。我一邊聽羽織說,一邊卻開始追尋心中浮現(xiàn)出來的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我背著雙肩書包不停地往前走。回家的路是條熱鬧的商業(yè)街,我喜歡。薄暮初降的街上點亮了一盞盞明亮的白熾燈,許多束燈光交織在一起,照在瞪大眼睛的魚身上,照在晾衣夾和圓溜溜的橘子上面,簡直就像節(jié)日里披上盛裝的夜晚,所以我喜歡早早給街道罩上薄暮的冬日。在廣場上玩了一陣之后,我往空無一人的家中張望一番,逗逗小狗,然后再繞路到別處,恨不能一直玩到天黑。經常因為玩得太瘋,制服裙的裙褶都不平整了,似乎唯獨那片裙褶格外有分量一樣,讓我很是難為情。如果姐姐比我先回家,她或許會幫我把裙子漂漂亮亮地熨好,還是小學生的我一邊想,一邊在商業(yè)街上不停地轉悠。置身于節(jié)日般的燈光的旋渦之中,明明那燈光亮得炫目,卻使我感到幾分落寞。
“想買的零件越來越多,我用之前的存款買了相機鏡頭,然后相機就會變得更好玩。買道具需要不斷花錢,所以我多打了一份工,是在洗相館。告訴立人,他可能會看不起我,所以我沒說。”
羽織一邊把已成像的照片一張一張地掛好,一邊說個不停。他那映在紅色燈光下的表情的確非常快樂。
“來東京之后,我這還是頭一回對一件事如此著迷。玩了五年的我主動買了攝影書,自學了很多知識。”
羽織不說話時,房間便陷入無聲無息的沉寂,地板那冰冷的觸感使我想起了午夜的餐廳。
“你不是有話要說嗎?”
我輕輕地開口,打破了沉寂。
“我真的打算做攝影。雖然我也不知道繼續(xù)努力學習會有什么結果,但我打算這幾天就把居酒屋的工作辭掉,給人當個助手什么的。……我想多拍一些能讓自己感動的東西。這五年我一直在玩,我不適合做一個認真學習的人啊,畢竟和人家已經拉開了五年的差距,但我還是想追上那些人。”
把照片全部晾好以后,羽織在我旁邊坐下。望著像國旗一樣排成一排的照片,我想起和羽織睡在一起的事情,當時他也是這么喋喋不休地講著自己的事。
“那場傻不拉嘰的瞎鬧竟成了開端。”想起那個早晨,我笑了。
羽織也難為情地笑了,小聲說:“其實無論是什么都可以,只要能讓當時的我起雞皮疙瘩就好,碰巧遇到了照相機而已,就這么簡單。所以往后我肯定會忙起來,以補償玩掉的時光。”
羽織突然站了起來,我跟隨他抬起頭。
“我想離開那里。”
羽織一邊把照片一張一張取下來一邊說。他的口氣太輕描淡寫了,所以我竟沒明白什么意思。
“哪里?你說的是哪里?”
“就是咱們三個人的家。”
莫名其妙。他說有話要說,好半天我才明白他要說的竟是這事兒。
“來東京之后我至今都在投靠立人,而且現(xiàn)在還變成了三人一起生活,我從來都沒有獨立過,也就是一直待在安逸的巢穴中啊。我想:要是讓自己徹底獨立,是不是會有更多的改變呢?我也說不好。我少有地進行了思考,感覺不能一直待在那里,否則我會永遠地依賴別人啊。可是我突然提出要搬出去大概也不太可行,還牽扯到房租的問題呢,所以我想聽聽智子你的意見。如果我搬出去,你會因為房租增加而感到為難嗎?”
我并沒太聽清羽織的話。我站起來,剛想說點什么時,羽織突然拉開密閉的窗簾,眼前驟然白亮亮一片,晃得我睜不開眼。
羽織把洗好的照片遞給呆呆站在那里一言不發(fā)的我。正在出神地看著電視的我和立人的照片在我手中不停地顫抖著。
和羽織并肩走在回去的路上時,我終于理解了羽織想要說什么。他說他要搬出去,要從那處三個人的城堡搬離。
“我會不好辦,羽織,你要是搬走了的話,我真的會感到為難,再說你一個人也沒什么好的吧?”
“是啊,三萬多日元和五萬日元的差別還是蠻大的啊。我的朋友們會不會有人想住進來呢?”羽織抬頭望著天空,瞇縫著眼說道。
“不是錢的問題,是因為羽織你走了而感到為難。”我連忙說。
“不是錢的問題不就好說了嗎?你很快就會習慣我不在的日子。”羽織看著我,說道。
“這不是習慣不習慣的事。只有你和立人都在,那里才得以是那里,才是能讓我們三個人放松的地方。”
“是我受不了了,那里太溫暾了。”羽織說,“待在那里,就會產生什么都不需要做的感覺。怎么說呢,我就是討厭這一點。”
“這只是你個人的問題吧。就算在那里,如果你想做,怎么可能做不了呢?”
我拼命地反駁他。
“這么說也對。所以說不行啊,因為我做不到。”說完這句話,羽織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斟酌措辭,然后繼續(xù)說道,“那個地方感覺就像我們的家,孩子離不開父母,父母離不開孩子,太安逸了。”
我完全不明白羽織在說什么,甚至有種感覺,他就是因為想離開我們,所以在硬往上扯理由。他的語氣也讓我感覺無論說什么、怎么說都是徒勞。
我應該告訴立人,他一定會取笑羽織的:你忘記自己是個沒常性的人了嗎?你很快就會厭倦的,快別搞這些傻里傻氣的名堂了……
我想起羽織在暗室燈光下的那張臉,感覺這樣說他著實可憐,但如果能將羽織留下來倒也無妨。
“既然你都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還是跟立人商量一下吧。”我不無得意地說道。
為了說這件事,羽織特地推遲了打工時間,他在等立人回來。立人一回來,他就把立人叫到客廳。同跟我說時一樣,他用“有話說”進入話題。我也在場,蜷縮在角落里期待著立人對他一笑置之。羽織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每說一句都沉默半晌。電視畫面上出現(xiàn)了不知什么地方的秀麗風光,越過電視,我將視線定格在窗外的夜色中。可能是錯覺,我感覺窗外閃過一條細細的雨絲。
羽織的話告一段落,立人不僅沒有一笑置之,反而沉吟道:“說的是啊!”
“嘗試一下一個人大概也不錯呢。”
“如果說我一個月后搬走,你會同意嗎?還有房租,各種問題挺多的……”
我始終看向窗外,眼角的余光定格在立人身上。立人爽快地笑了。
“會有辦法的。你也要好好干喲!”
他吐出的話就像青春劇里的臺詞。談話結束后,羽織高高興興地去打工了。
“為什么要答應他呢?”
客廳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時,我恨恨地說道。立人吃驚地看著角落里的我。
“你為什么不說他沒常性,很快就會厭倦呢?為什么要趕羽織走呢?”
“我并沒有趕他走,是他自己提出要搬出去的嘛!”立人匪夷所思地盯著提出抗議的我,繼續(xù)說道,“當一個來東京以后做什么都提不起興致的家伙提出來想做點什么時,為什么非要阻攔他呢?何況房租也增加不到哪里去,確實可以解決的嘛。或者你覺得五萬日元太緊張?”
“那你為什么還要禁止做愛?不就是為了防止有人搬走嗎?”
半舊的磨砂玻璃,地板上散落的雜志,堆滿煙蒂的煙灰缸,悄無聲息地把我歇斯底里的聲音深深吸了進去。
“受到傷害后無奈搬離和有了目標后搬走是不一樣的。”
“在這里不也一樣可以擺弄相機嗎?有什么會干擾他呢?”我站起來大聲反駁道。
“他說這里太溫暾了。……他在這里是做不成的。我好像能理解。”
立人說完,又盯著我問道:“到底什么東西讓你如此難以接受?又不是做不成朋友了,隨時可以見面的嘛。”
小孩子的玩具不知不覺已不再是玩具,而且羽織自然也不是小孩子了。
我躺在床上,一直到天色熹微依然醒著。仔細想來,羽織搬離這個家也許并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所謂三人共筑的城堡只是我自以為是的妄想罷了,不能接受三人分開,確確實實是我的私心。這樣想著,我閉上了眼睛,卻怎么也無法入睡。我輾轉反側,仿佛要見證天色漸漸轉亮一般。當意識漸漸模糊、窗外的群青色緊貼眼瞼內側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在壓低聲音說笑,還傳來床發(fā)出的吱呀聲,然后是男人和女人掉進快樂沼澤里的喘息聲。是從羽織屋里傳出的。
那些聲音在我的腦子里回旋著,然后遙遙升起,在眼瞼內側凝聚成像。我循著聲音看到一扇門,我看到臥室燈光在昏暗的走廊上垂下長長的光帶,光帶悄無聲息地立在墻壁上,沒有影子。急促的呼吸聲夾雜著喘息聲,一起傳入我的耳中。聽著這種奇妙的聲音,年幼的我眼前便會浮現(xiàn)出某種情景。那是電視上經常播放的合家團圓的廣告,全家人并排坐在大大的餐桌前,津津有味地啜飲著咖啡,所以我想應該是咖啡廣告吧。一個男低音在說著廣告詞,大意是如果用餐結束后依然想繼續(xù)享受和家人共度的美好時光,那就請來一杯咖啡吧。熱氣裊裊升起,描畫出柔和的線條,家人的笑臉鑲嵌在那溫暖的色調之中。這則將合家團圓渲染得有些好笑的廣告在我的心里反復盤旋。多想進入那扇門中,小小的我心想。可是我有一種預感,打開那扇門,甚至僅僅因為被發(fā)現(xiàn)一絲蹤影,我都會受到呵斥。所以我躡手躡腳地回到房間,緊緊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入睡。
第二天醒來時已經快到中午了,來到樓下時,立人正在收拾碗筷。
“你再早起一會兒的話,我就把你那份做了。今天我這就要走了,做不了了。”
立人擰開水龍頭,往洗碗海綿上倒洗潔精。我走到他身旁,像小孩子告狀一樣小聲問道:“今天早上,羽織房間里是不是有人?”
“啊,”立人露出怪模怪樣的笑臉,“你竟然沒發(fā)現(xiàn)嗎?很早以前就開始了,一直是這樣。”
我吃驚地看著立人,只見他若無其事地洗著碗。
“我一點左右才睡……”
“那家伙已經很小心地不弄出聲音了。我經常寫論文到凌晨,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我們也不是為這點事就大驚小怪的小孩子了,況且咱們的規(guī)矩就是不干涉。”
“哎,羽織提出來搬出去,會不會就是要和那個女的一起生活啊?既然這樣,他還說什么想一個人做點事,真是的,這不是找借口嗎?”
立人閃身躲開糾纏不休的我,開始準備穿衣出門。
“我覺得不是。他并非一直帶同一個女人回來,而且我認為他說想一個人做事情也是真的。好了,我走了。”
他從我身邊奔向玄關,仿佛逃離我一般。
我沖好咖啡來到客廳,打開走廊上的窗戶。時近中午,烏云卻陰沉沉地籠罩著街區(qū)。
羽織做著兩份工作,過著晝伏夜出的生活。半個月過去了,我和他很少碰面。趁他洗相館的工作休息時,我們三人久違地湊到了一起吃晚飯,席間羽織宣布找好了新房子。他的宣布令我的心安定下來了,簡直可以說是“太好了”。羽織跟往常一樣講著居酒屋里的笑話,我們跟往常一樣笑著。只消拿掉“現(xiàn)在”,就完完全全跟往常一樣了。
過了九點半,羽織看了看表,站了起來,他該去居酒屋打工了。
“你也忙得夠嗆啊,”立人說,“大概有生以來第一次這么忙吧?”
“不過,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這么充實呢。日程本上寫得密密麻麻,真沒想到會這么快樂。”羽織臉上堆滿了笑地說道。
“假如羽織你什么想法都沒有的話,當真就什么都不會去做了呢。”
我一邊聽著他們二人交談,一邊慢吞吞地把餐具摞在一起。外面還很冷,羽織卻衣著單薄地飛奔出門了。
那天夜里我去了立人的房間。立人從書上移開目光,抬頭看著我。
我趕在他問我什么事之前說道:“羽織搬走后,咱們倆像戀人那樣生活吧?”
立人吃驚地望著我。
“就像戀人那樣相親相愛地生活在一起吧。”
立人默默地站起來,緊緊地抱住了我。大概是因為我哭了吧。倒不是因為寂寞而哭泣,而是因為我知道這樣一來我就能安心入眠了,我清楚地知道這樣一來,立人會為我做什么。
搬家很簡單。羽織不知從什么地方借來一輛小型貨車,行李不多,我們三人就搬完了。頭一天說是要開歡送會,喝了個通宵,我的頭陣陣作痛。羽織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樣,臉上卻掛著愉悅的表情。我們往貨車上搬完行李,立人去沖三個人的咖啡,我和羽織默默地站在貨車前面。
“要是覺得寂寞,記得隨時搬回來啊。”
我打破了令人尷尬的沉默。羽織露出苦笑,隨話語吐出的氣息變成白色:“托你的福,我再次體會到了離家出走的滋味,第一次是離開鄉(xiāng)下的時候,我老媽和你說了同樣的話,然后一直站在玄關外面。我跟她說太讓人難為情了,讓她趕緊回家,她卻依然不肯回去,一個勁兒地嘮叨著蔬菜煮著吃比生吃要健康啦,新出了加海鮮的味噌湯,記得去買啦,馬上要離開了,怎么還這樣說話啦,……我當時應該是離家出走的,現(xiàn)在又變成那時的心情了。”
我想象著當時的情景。
“沒錯,”我在心里說,“你又把我們全部丟下,揚長而去了。”
這時,羽織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小聲說:“可是,這里畢竟不是家啊。”
仿佛要回擊他那張?zhí)煺鏌o邪的笑臉,我連珠炮般說道:“要是想吃立人做的飯了,就趕緊回來,咱們還是三個人看著電視一起吃吧。你可以不用交回鑰匙,以便隨時能進來。你那里也沒有洗衣機吧?回來洗也沒關系的,還有……”
“不喝咖啡了嗎?都要涼了!”
立人在家中喊,打斷了我的話。
我和立人提出要送他到新公寓,羽織連聲拒絕,丟下一句“再聯(lián)系啊”,便上了小貨車。
“喂!”沒等羽織發(fā)動引擎,我喊道。羽織聽到后,搖下玻璃窗。
“為什么是相機?為什么非要一個人做?”
“眼下好像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所以必須做點什么。”羽織一邊發(fā)動引擎一邊回答。
羽織沖我們揚揚手,打了下方向盤,小貨車轉眼就只剩下背影。貨車卷起的冷風讓我嗡嗡作響的腦袋一陣一陣地疼。疼痛中清晰地浮現(xiàn)出昏暗的洗相館里紅色燈光下的羽織的臉。
感覺羽織離開后的家空曠得出奇。羽織的房間里已經沒有一件屬于他的東西了,我害怕到沒有勇氣打開那扇房門。正想買三個葡萄柚,卻又猛然醒過神來,在把其中一個放回貨架上時,我的手突然顫抖起來。我竟寂寞到這般地步。
過了好久,我什么都不做,就這么一個人待在家中。我沒有打開電視,也沒有打開音響,一直坐在安靜的空氣中。我攤開廣告盯著看,雖然也想打份工,但卻提不起任何興致。就這樣,每天的生活自然而然地成了等立人回家。因為我每天都待在家里,所以比以前更準確地掌握了立人回家的時間。還有十分鐘,先把房間暖好,往熱水壺里灌上熱水,再去租個有趣的錄像帶吧。我很高興自己逐漸有了這樣的心情。隨著立人回家的時間一分一秒地臨近,羽織不在的“空曠”也仿佛隨之一點一滴地被填滿了。
立人有時會準點回來,有時不會。沒有回來時,我會感到有些失望,趁著失望還沒有擴大,沒有將我的心占滿,趕緊睡覺。睡覺既是我的特長,也是我最為幸福的時刻。我老老實實地等待睡眠將我完全吞噬,然后迎來早晨。
夜里,我會理所當然地鉆進立人的被窩里。我根本不去問自己是否愛他,只要立人在我身邊,我就能安心地沉睡,就能不需等待地迅速入眠。我想:僅僅這樣就很好。立人也什么都不說,他絕口不提我們抱在一起的理由,就像習慣于開開心心做飯一樣地抱住我。我和立人仿佛在遠離愛情的地方手牽著手。
我躺在潮濕的被子里側耳傾聽,感覺的確只有我們兩個人。隔壁羽織的房間里,空曠得仿佛有灰塵飄落的聲音在回響,好可怕。我抱緊立人,立人像哄小孩子一樣輕輕拍打我的背。這有規(guī)律的節(jié)奏將我?guī)雺羿l(xiāng)。
我應該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和這樣的感覺,卻莫名其妙地懷念起來,仿佛孩提時哭鬧著索要的一塊不起眼的手帕終于拿到手了一樣。
立人很多時候都在被窩里呆呆地想事情,我討厭這種時候的安靜,會經常問他在想什么,有時候他會回答我,有時不會,但有一次他談起羽織:“羽織從這里離開時,他說過眼下好像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是嗎?我又想起來了。”
立人房間里有個大大的書架,上面整齊地收著早就被我扔掉或者賣掉了的課本。他居然還在學習呢,我想,而我已經忘了自己也是學生。我一邊望著書架一邊聽他說。
“我覺得相機對他來說其實并沒有那么重要,那可能只是一個引子吧。的確,這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必須做點什么啊。”
立人眼望著窗外,若有所思地說。黑夜闃無聲息地綿延橫亙,讓人幾乎把圣誕節(jié)快要來臨一事都忘到了腦后。
“我在想,研究生畢業(yè)以后我到底能干點什么呢?到死之前的這段時間,我總得做點什么吧。迄今為止我只是在學習,一直讀到了研究生,一想到畢業(yè)后的事情,我就無法平靜。”
“我不那樣想。”我說,“我認為活著就是玩兒。羽織就是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他覺得眼下到死還有時間,所以必須玩兒,而且既然是玩兒,就只有爭個勝負才好玩兒。”
立人默默地聽著。
“要說能做什么,什么都可以啊,明白自己做什么才能玩兒得開心就好。”
“你可真幸福啊!”立人突然說道。
我笑了,我想他并沒有理解我說的話的真正意思。同樣,我也沒理解他真正在思考什么。不過他在我的眼前,在我能夠摸得著的地方,這樣我就滿足了。立人的身體溫暖得讓我?guī)缀跬浟爽F(xiàn)在還是冬天。被子外的空氣冷得能把人凍透,我卻能夠不去理會。
和立人抱在一起時,我經常會想起羽織,這種時候我便會真真正正地感受到幸福。小時候看過的那則廣告上,裊裊升起的熱氣中,一家人手拿咖啡杯,笑意盈盈地坐在大大的桌子前。我感覺自己被整個地收進那幅畫面之中了。對我而言,做愛就是這么回事。
為了回家過新年,立人年末就回鄉(xiāng)下去了。姐姐給我打電話讓我去她家,我卻不想去,一個人待在大得有些過分的家里打發(fā)時間。立人不在,我便一直開著電視。置身于這靜悄悄的家中,因歲末和新年熱鬧起來的世界仿佛在十分遙遠的地方。
我在廚房洗盤子,客廳里傳來的電視聲音十分吵鬧,莫非立人或者羽織回來了嗎?我關上水龍頭,然而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自己一直開著電視。這種情況時不時地出現(xiàn)。
我恍恍惚惚地坐在房間里,想起了許多事情:晚上和立人、羽織三人一起散步,他們講恐怖故事,嚇得我像小孩子一樣不敢去廁所;從大件物品垃圾堆里撿回被爐時還是夏天,一邊擔心它爆炸,一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插上電源,被爐“啪嗒”一下變紅時我們高興壞了,大夏天的就烤起火來;今年第一場雪那天,我們像野狗一樣飛奔出門,在雪地里來回奔跑。
明知道無論怎么追憶、怎么凝神眺望都無濟于事,我卻依然恍恍惚惚地盯著心愛的百寶箱著迷。
新年過完了,開年頭三天也過完了,立人卻依然沒有回來。七天年假結束那天,我再也沉不住氣了,心神不寧地在房間里踱來踱去。第九天的時候,立人打來了電話,我咬牙切齒地問他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他卻說還在鄉(xiāng)下。我問他何時回來,他卻不再回答。過了一會兒,立人說:“我想離開那里了。”
立人接下來的話從話筒和耳朵間的空隙摔落,沒有清晰地進入我的大腦,過了好幾秒鐘,才緩緩地逐字進入我的腦中,宛如在東京和倫敦之間進行轉播。
“要是我離開了,你一個人很難繼續(xù)在那里住下去吧?很抱歉我擅自做了決定,但是還請你再找個住處好嗎?都怪我只考慮自己,所以無論你需要錢還是需要幫助,我都會竭盡全力。”
只有這些話進入我的腦中,我卻把這些沒頭沒腦的話收進抽屜里,然后加了鎖。
“你什么時候回來呢?”
我的問題讓立人一愣,隨后他回答說這兩三天就回來。我拜托他回來的時候給我買年糕。
“只要待在這個地方,就與新年全然沒有關系了,但我還是想吃雜煮,幫我做你們家鄉(xiāng)的雜煮吧。”
立人沒有回答,說了句“我想一月底搬走”,然后便掛斷了電話。
立人說他現(xiàn)在還在鄉(xiāng)下,我覺得他在撒謊。
放下聽筒,我呆呆地坐著,想起了從前我家的和室。
我成長的家酷似車站,就像通勤高峰時很多人蜂擁而至、口香糖和空易拉罐滿地亂扔的亂糟糟的車站。廚房里堆放著臟亂的盤子,閑置的榨汁機、咖啡壺,枯萎的觀葉植物之類的東西雜亂無章,落滿灰塵。客廳里堆滿了母親華麗的衣服,雜志和唱片長了腿一樣到處都是,走廊里掛著幾幅無趣的畫,角落里的毛發(fā)和灰塵纏繞在一起守護著我的生活。
從我記事起,家里就有許多人進進出出。很多人像被車站的檢票口吸進去一樣會聚到我的家里,這讓小時候的我十分快樂。他們有的記住了我的名字,有的記不住,有人送我玩具或布偶,也有的人完全無視我的存在。等到漸漸長大,我開始發(fā)現(xiàn)他們并非我的“家人”邀請的客人。他們是不請自來的客人,是母親的秘密男朋友,或者是偷偷來找父親的心機女。父親不太著家,正好給母親提供了方便,她隨心所欲地把男人帶進自己的家中。父親憎惡變態(tài)的母親,母親也不示弱,聲稱自己和父親只不過是被一張蓋了印章的紙片聯(lián)系在一起罷了。所以我的家就像車站,像沉沒在影子、數(shù)不清的紙屑和嘈雜聲中的車站,而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駐足小憩的灑滿陽光的公園。
但是我家最里面有間和室,只有那里還保留著一方寧靜。那里太陽照不進來,陰暗潮濕,給人一種陰郁感,誰都不愿踏入,所以那里沒有散落的物品。因為不開窗,也沒有灰塵。那個房間就像和家里完全分隔開來一樣,沒有家具,也沒有裝飾物。當不想讓新男友看到一片狼藉的房間時,或者連表面的收納都懶得做時,母親會看中這里的安靜,把客人帶到這間和室里。就是因為這些事,我極度討厭這間陰暗潮濕的和室。但是在那一刻,我感覺自己仿佛就站在那里,站在那間和室里。
父親漸漸不回家了,母親很快也不著家了,姐姐出嫁了,我覺得自己就這樣一件一件地失去了什么,然后整個家變得跟空無一物的和室別無二致。
只不過之前我把那些事全部忘記了,因為和同學合租的這棟破舊的房子已經變成足以使我忘掉這些悲觀想法的地方,然而如今我雖然置身于幸福的城堡,卻再次想起了那間和室。那間和室在我的心里再次復蘇,和室中的昏暗在我的心里張開了血盆大口……
立人沒有在兩三天之內回來,卻有一個女孩子找上門來了。聽到敲門聲,我滿心以為是立人,趕緊把門打開,誰知對面竟站著一個陌生的女孩子,令我失望透頂。
“我叫藤田英惠。”她首先自報家門。
我正思索著在什么地方見過她,她卻單刀直入地說:“我可以進來說話嗎?”
不等我回答,她已經走進玄關。
同樣是速溶咖啡,我沖出來的和立人沖出來的卻不是一個味道。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讓別人給沖的就格外香甜,還是立人有什么特別的沖泡方法?……我一邊思考這些問題,一邊給坐在客廳里的女孩兒端來咖啡。
“可以關上門嗎?”經她一說,我才發(fā)現(xiàn)走廊邊上的門大敞四開著。
“好的。”我答應著,嘴里呼出的氣息變成了白色。
她關上門,在我面前端端正正跪坐好。
“掛一下大衣吧。”我對穿著駝色大衣的她說道。
然后我起身把門楣處掛著的衣架取下來,她制止了我。
“不用了,這兒太冷。”
“冷?我一直在這里,挺暖和的啊。……要是你覺得冷,進被爐里吧,現(xiàn)在還開著。”
“不用了,我穿著大衣。”
她的語氣就像拿著鋒利的菜刀唰唰地切黃瓜一樣,感覺我一直守護著的家中的歲月靜好仿佛被她鋒利的刀刃切得稀爛,我無法對她產生好感。我不再招呼她,也不再主動開口,而是重新坐到她面前。她的刀刃與立人的電話隱約間被畫上了等號。
“有個問題想問你,你是立人的女朋友嗎?”
見我盯著她垂到前胸的長發(fā),她輕啟朱唇問道。
“不是。”我回答。
“我們正準備交往,但是我覺得這種生活挺奇怪的,要是那個叫羽織的人還在倒也罷了,現(xiàn)在只有你們兩個人吧?我不希望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和他交往。”
她利落的語氣仿佛在說著經過深思熟慮的臺詞。這個自稱英惠的人早就想好了要對我說的話,然后才毅然決然地找上門來,我想象著這番情形。這樣想著,我感覺自己是個惡人。
她說,立人和她在大約一個月前偶然相遇,彼此喜歡,只有這個家是她無論也如何理解不了的,所以她數(shù)次勸立人搬家,這樣她就能心無芥蒂地和立人交往了,但是立人似乎沒有搬家的意思,這讓她火冒三丈,于是便來找我談判了。
“談判”這個詞無論如何都和這個家里的氣氛不吻合,只有這個詞無處可去,在我眼前茫然地盤旋著。地板上的雜志,即將到來的深冬,還在等立人回來的廚房,我們三人一起撿回的被爐,還有這個家里的空氣,為了守護這一切,我用力說道:“我和立人之間沒有所謂愛情呀戀愛呀這些東西,這樣說可以了吧?立人離開這個家,他住到哪里也好,或者和你組成家也好,你不覺得都是一樣的嗎?”
她皺起眉頭看著我。
“‘家’是什么?我可沒說要和立人一起生活,我只是討厭他和一個不是他女朋友的人在這里生活,況且你又不是他的父母或者兄弟姐妹。”
這太困難了,我想。這個家里存在一種不斷膨脹開來的沒有蹤影的形式,我根本無法讓一個沒有和我們共同擁有并一直用心守護它到今天的人理解我的話,而且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這種東西,從這一點來說,我也能理解我們的生活何以不正常。雖然我和立人睡在一起,但無論對立人還是對我來說,那都不是做愛,而是合家團圓的廣告。我也知道,如果我這樣說,一定會被當成瘋子。
“沒關系,立人已經說了要搬出去,他說這周就搬走。”
我看見自己拋出的話給她的表情蒙上了一層安心的面紗,她終于拿起咖啡杯啜了一小口,然后站起身來。
“我知道了,就是說你已經答應了,對吧?貿然來訪,抱歉。”
“一起在這里生活吧。”我注視著走在走廊上的她那纖瘦的肩,話在不經意間脫口而出,“我和羽織第一次見面也能相處得很好,而且你也知道我不是他女朋友,所以不可以嗎?以前我們三個人在一起能過得很快樂,所以我想,如果再次三個人一起生活也不成問題的,只不過要禁止做愛。”
我說道,仿佛打開一盒拼圖的盒蓋一樣充滿期待。她的背影突然止步,卻仿佛什么都沒聽到一般穿上鞋,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我呆呆地看著她喝剩的咖啡,伸出手指把口紅印揩掉。感覺不知從遙遠的哪里刮來一陣臺風,卷走了家里的屋頂。
那個自稱英惠的女人或許就是我有一次在電影院遇到的人。我想起來了,就是我破天荒和立人一起去看電影那天,記得是圣誕節(jié)臨近的時候。因為是一部被大捧特捧的電影首日公映,還必須跑到日比谷去看。
就在我找出零錢想買瓶果汁時,身后傳來一個夸張的聲音:“呀,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遇見你!”
“還真是。你一個人嗎?”應答的聲音是立人的。
“是的,你呢?”
“我和朋友一起。”立人說道。
“朋友”——我按照他的回答做出老同學的表情,悄然轉過身來。其實,如果要用什么話概括一下我和他的關系,或許只有如此了。我轉過身,他和他那個朋友卻不知為何沒和我打招呼,我只好拿著果汁在稍遠的地方干站著。什么小論文寫得怎樣了,問卷收集得如何了,她和立人的談話就像對暗號一樣。彼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家以外的立人一無所知。
“那我借資料給你吧,回見!”女孩子結束了對話。我拍了拍目送她背影的立人的肩膀,他吃驚地轉過頭。
“是你朋友吧?真巧啊。”
“嗯,你嚇我一跳。進去吧。”
假如立人有了女朋友,他會向我介紹的吧。我坐在沒入黑暗的影院卡座上思索著,或許是因為立人吃驚的表情令我感到吃驚。相反,如果我有了喜歡的人,可能會喜滋滋地告訴立人吧。就像我愿意跟他匯報和羽織的那一夜一樣,我可能會把人帶回那個家中介紹給他。
是否真如當時所想,她就是立人的戀人呢?當時真應該仔細看清楚。不對,也許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無所謂了,是當時見到的那人也好,不是也罷,是誰都一樣,反正都是從外面突然刮進來的臺風。電視里突然跳出一陣笑聲,我關上一直開著的電視。凝望著笑容消失掉的黑箱子,我猛然站起身來。
還不到五點,天已蒙蒙黑。我走進放著喧鬧音樂的超市,可是當我望向貨架上的西紅柿和萵苣之類的蔬菜時,心情卻變得陰郁,所以我又走了出來。空氣冷得很,抬頭看看天,明明這么冷,落日余暉中的云看上去卻是很溫暖的橙色。很多人出來買晚飯,我信步走在熱鬧的商業(yè)街上,來到車站前,在自動售票機上買了票,漫無目的地乘上了車。
上行電車里面空蕩蕩的,暖氣開得很足,有些熱。我站在車門旁邊,看著被晚霞染成紅色的屋頂不斷倒流而去。羽織的家在哪一片呢?剛才那個女孩子的家又在哪一帶呢?
我剛才是不是應該撒個謊呢?假如我說我是立人的女朋友,那個女人是不是就會老老實實地回去呢?但是我不想靠撒那種謊去和一個陌生的女孩子爭搶立人。那種為爭搶一個人而高聲對罵的混戰(zhàn)發(fā)生在姐姐和母親之間已經足夠,我不想讓昔日看到的情景再由自己反復擴大。
“到我家來吧。”
循著背后的聲音扭頭看去,對面的椅子上孤零零地坐著兩個流浪漢模樣的男人,溜進我耳朵里的像是那個塊頭較大的男人在跟坐在他旁邊的小個子說話的聲音。也許是心理作用,感覺一陣特殊的氣味撲面而來。他們身上骯臟不堪的工作服、黑不溜秋的皮膚、沾滿灰塵的亂糟糟的頭發(fā)都讓人產生那樣的感覺。
“嗐,我有個老姐,雖然她嘮嘮叨叨,但你別往心里去就行,我早習慣了。嗐,你也該成個家了,你整天這個樣子在我身邊,真讓我擔心死了。”大塊頭男人眼望著半空說道。
我輕輕將視線從他們身上移開,背后卻傳來那個嘶啞的聲音。
“你嘛,又不是我弟弟,才懶得管你,你嘴上這么說,有什么事不還是會跑過來嗎?真是的,其實根本照顧不到我,連生活上都幫不到我。怎么樣?來吧,可能還是這樣比較合適。”
我緩緩回過頭去,小個子男人弓著背,目光空洞呆滯,只有身體在不停地輕輕晃動。
“喂,我都說了,來我家吧!”
大塊頭緊盯著他,小個子男人用破破爛爛的工作服衣袖擦了擦鼻子下面。
電車停了,門打開了,我下車后再一次回頭看向他們,喋喋不休的大塊頭和只是身體在不停搖晃的小個子男人被關進了玻璃窗對面,緩緩地流淌而去。
走出檢票口,我走上站前那條長長的商業(yè)街。夾雜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我走進一條充溢著油炸食品的油膩氣味和活魚的腥味的小路。我憶起童年時邊逗小狗邊往空房子里張望的那些日子,憶起了在商業(yè)街上轉來轉去,焦急地等待天黑的那些日子。店門口垂掛著的塑料門簾和電燈泡,比每個月銀行轉賬的數(shù)字更讓人覺得親切和充滿現(xiàn)實感。
小小的商業(yè)街被大馬路切分成了好幾塊,再往前是燈火通明的住宅區(qū),于是我沿著來時的路折回,又買了一站的車票,漫無目的地沿著下一站的商業(yè)街轉悠。擦肩而過的主婦的面孔與今天見到的英惠的臉重合在一起,我感覺提著購物籃的女人仿佛隨時會沖我說:“你做的事情太奇怪了,趕緊離開這個家吧。”實際上無論是這個擦肩而過的主婦還是英惠,對我而言都一樣。
驀然間我仿佛記起了什么,為了抓住這隱約萌發(fā)的記憶之芽,我裝作要看水果,在一家生鮮店門前駐足。
“這里是天堂”——腦子里最先想起的是這句話。這是在什么地方聽到的呢?凝視著紅彤彤的蘋果,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被這句話牽引出的光景,那就是我們三人一起看到的電視畫面。
在天空尚未褪盡墨藍的清早,十幾個人在清冷的馬路上圍坐成一圈喝酒,記者正在采訪他們。
“這種生活感覺如何?”
被圍在中間的一張紅褐色的臉膛兒出現(xiàn)在畫面上,此人舌頭僵直地回答:“棒極了喲,棒極了!”
旁邊又插進來一個聲音說:“這里是天堂。”于是鏡頭轉向旁邊的男人。
“極樂世界喲,真的。”他牽動著臉上的皺紋,愛搭不理地喃喃道。
“不會感到寂寞嗎?”
“寂寞啊,寂寞喲,你說的是。”
是的,當時他說他寂寞。離開家,并將心中的那個家搗毀,然后再重建一個家庭,和陌生人、和彼日彼時在身旁的人舉杯歡度。這里是天堂,然而他們說感到寂寞。
“太太,要買蘋果嗎?”
有人搭話,我抬起頭。
“嗯,我家就兩口人,一半就夠了。”
到家時天已完全黑了,夜幕下,遠遠地看見家中亮著燈,我趕緊開足馬力撒腿飛奔,蘋果在塑料袋里嘩嘩作響。
打開門,客廳里的燈光和電視的聲音延伸到走廊。我心急火燎地脫下鞋,來到客廳,迎接我的不是立人的“回來了?”,而是正在往瓦楞紙箱里塞行李的立人的背影。
“今天你女朋友來過了。”我倚在拉門上說道。
數(shù)日未見,立人的聲音依然一如既往地波瀾不驚:“忘記買年糕了。”
他依然背對著我。
“挺漂亮的嘛,長頭發(fā),大眼睛。”
“嗯,”立人不置可否,然后繼續(xù)說道,“房租我會交到下個月,你慢慢找房就行。抱歉。……你也一樣,和一個不是自己男朋友的男人住在一起,會永遠找不到男朋友的。”
立人回過頭,露出辯解似的笑容。
“說的是啊。”我也沖他笑,“你和那個女人什么時候開始交往的?”
“還沒交往呢,而且我也不知道會不會和她交往,不過她好像挺喜歡我的。她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沒嚇著你吧?”
“那你為什么要離開呢?”
立人一邊擦拭散落在地板上的幾張唱片上的灰塵,一邊和聲細語地說:“羽織搬離時你也這樣問過吧?你不明白羽織為什么會搬走,肯定也不明白我為什么要搬走吧?”
“不明白。”
立人抬頭看著我,然后站起身來。
“弄得滿是灰塵,我這就開吸塵器。”
說完,立人從我身邊走了過去。唱片被隨意丟在紙箱里,只消合上蓋子就好了。折疊餐桌和電視還是老樣子,只因為多了瓦楞紙箱,房間似乎莫名其妙地變得空曠了。我恍恍惚惚地掃視著稍作了整理的房間,立人把吸塵器拿過來,放到了我眼前。
“智子,你是不是還不會換吸塵器里的紙袋子啊?我來教你好嗎?”
立人在我面前把吸塵器打開。
“你只要這樣子按一下這里,袋子就取下來了,很簡單的呢。新袋子裝到這里,然后把這只手松開。你看,裝好了。”
他半開玩笑地操作著,這要是放在往常我會笑,可是現(xiàn)在我的心里陣陣絞痛,連吸塵器都不敢看。
立人把插頭插入插座,出其不意地說:“傍晚的時候我見到羽織了。”
我抬起頭。
“真的嗎?在鄉(xiāng)下見到的嗎?羽織還好嗎?”
立人點點頭,小聲回答:“還好。”
他現(xiàn)在日子過得如何?照相機的事情怎樣了?我有許多問題想要問,吸塵器發(fā)出的轟響卻讓我無法開口。
“一起睡過,卻并不是戀人啊。”
轟響中突然夾雜了立人的聲音。我一下子沒聽懂這句話的意思,但很快這句話便與英惠的話重合了:“你是立人的女朋友嗎?否則這種生活就太奇怪了。”
我頓時大怒,一下子拔掉吸塵器的插頭,電視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
“什么意思?借口嗎?你想為毀掉這個家找借口嗎?”
立人的視線從地板上移開,問道:“你喜歡我嗎?”
“喜歡啊,非常喜歡。”
我回答道,雖然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你把我當男人?當戀人?或者呢?家人嗎?就像對羽織那樣?”
我看向立人,可是因為電視畫面的色彩太過斑斕,我無法看清立人的表情。
“我想三個人……,加上他,繼續(xù)三個人一起生活。什么喜歡不喜歡的全都不去理會。”
我急切地說著,也不去看他。從我的喉嚨里發(fā)出來的聲音細若游絲,仿佛從井底撈出的一根線一樣。
“不要再說了。”
仿佛要扯斷這游絲,他輕輕卻又不容置疑地說道。
是什么東西在什么地方出錯了呢?線在什么地方打結了呢?我從未想過自己一直以來到底在做些什么。或許是立人拜托那個女孩子來這里的,為的是讓我親口說出我們不是戀人的事實,為的是從這里搬出去。我定定地盯著立人,一言不發(fā)。然而,立人注視著我的僵硬笑臉和畫面中那張笑著說“這里是天堂”的紅褐色笑臉仿佛交疊在一起。
還能入眠嗎?我想。
關上燈,鉆進被子里,澄澈的夜空緊緊地貼在窗戶上。我今天還能入睡嗎?身邊一片沉寂,仿佛黑洞洞的水井在無限綿延。沉寂中,從某個方向傳來收拾行李的窸窸窣窣聲。置身其中,我還能入睡嗎?
入睡以后,一切將由我做主。我拼盡全力地回憶那幸福的睡眠,回憶那在柔和的日光中閉上眼睛的美妙滋味。
閉上眼,眼前的兩片黑暗匯在一起,種種畫面浮現(xiàn)出來。照在羽織身上的紅色燈光,陷入沉思中的立人,羽織的照相機,難懂的教科書,姐姐屋里擺放整齊的拖鞋,堆滿外賣盤盞的廚房,身體輕輕搖晃的無家可歸的流浪者,橫躺在陰濕的和室中睡去的自己,……我深吸一口氣,然后吐出,希望能把這一切都抹去。種種畫面隨著氣息被吹走,黑暗再次彌漫。
快了,快了。
遠方傳來笑聲。是的,這一定是夢的入口。
白亮亮的草原朦朦朧朧地浮現(xiàn),綠色的葉子隨風搖曳,草原上籠罩著淺淺的日光。草原向著遠方無限綿延,對面白亮亮的,與天空匯成一片。有什么東西在青草間活動,剛要匯在一起,轉眼卻又分散開來,斑斑點點地繼續(xù)四散活動。是孩子。好多孩子在四下奔跑,笑聲像蘇打水泡沫一樣四處飛濺。他們不停地奔跑,在高高的青草間時隱時現(xiàn)。他們在做游戲吧?是捉迷藏,還是踢罐子游戲呢?
“回家吧!”
正在奔跑的一個孩子突然停下來,尖著嗓門大喊。
“真的呢,已經這個時間了,回家吧。”
“回家吧”的聲音此起彼伏,仿佛重唱一般。
“喂,你不回家嗎?”
其中一人問一個穿紅衣的小女孩。小女孩低下了頭。“拜拜”的聲音匯成圓圈,然后又擴散開來。
“我不回家。”
等小女孩抬起頭時,周圍已空無一人。她知道,自己也必須回家了,因為已經到了回家的時間。
“無所謂,一個人也能玩。”她小聲說著,嘟著嘴蹲下去揪起草來。
“馬上該回家了,一定要回家的。……可是,不想回家。”
小女孩的囁嚅聲在被夕陽漸漸染成金色的草原上不停地向著遠方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