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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豹魂

  • 豹魂
  • 墨霈
  • 15448字
  • 2023-06-15 11:13:08

是年,大燁朝景天六年,中原紀990年,這個歷史上極重要的一年。亂世的烽火已經隱隱燃燒,各路諸侯并起,大燁的統治名存實亡,皇室威嚴岌岌可危。隨著世人尊稱“呂威公”的齊國國君呂揚塵打出“清君側”的名號起兵——這種說辭騙不到任何人——亂世的到來就僅剩了一層窗戶紙。洶涌的暗流已經不可抑制地涌上地面,所有的人都清楚群雄公然并反那一天終將到來。

但是中原血腥的氣息還沒有飄到帝國的西北門戶,西北著名的三州仍然在祥和中收獲。作為三州之首的晉州一向寒冷干燥,今天難得下了雨,空氣中蘊起濕氣。這時大抵是晉州一年來最令人閑適的時段——最后的秋收已過,接下來就是等待新年,又有少見的陰雨,氣候宜人,人們聚在各色屋內,和著雨聲談論今年的往事。

一家巷子深處的小酒館中,酒香滲入水汽里越散越遠,陸續返鄉的游士們充當了說書先生,大談他處的見聞。店里的熱氣與屋外的冷風對沖,霧濛騰騰,朦朧間很有些美感。晉地的女人不比中原婉然,現在農忙已過,她們卷起衣袖,投入到暢飲中。喝到微醺之時便褪去外衫,臉上泛起鮮紅,映在霧氣中若隱若現。

一身青色長衫的中年男人獨自坐在角落里,這身衣服是晉西北最普遍的裝束,他面前的桌上擺著已經溫過數遍的酒,笑意盈盈地聽著游士們高聲講述。類似:齊國東邊的海里今年升出巨龍,似乎預示齊威王是真龍啦;潯淮江上飛起鳳凰啦;南邊祁越國有名的“秋余火”忽然千樹花落啦,這些夸大的故事最能吸引純俗的西北人,他也就跟著聽得直樂。

他說他要等人,可等著的時間已經溫了兩次酒,人還未到。他也不著急,淺酌著燒酒,自斟自飲。男人年紀顯然不算輕,齊肩的頭發中已飄出白絲,規整的長髯間也夾雜著生鐵一樣的灰白。但似乎又不很大,氣態上看不出絲毫蒼老,他的神色飄揚,眉眼凌厲鮮活得像個年輕人。

酒館的門被洞開,一個黑色勁裝之人從雨中走進,穿的是晉地獨特的騎服,隱隱金紋顯出它的不菲。濕氣涌入這個小酒館內,眾人紛紛看向他,然后很識趣地挪開了目光。他竟然沒有撐傘,踏上木質地板,身下頓生一灘水漬。隨著他步步走進酒館深處,所過之地皆留下一道水痕,彷佛一步一生蓮。

當他坐到青衫男人對面時,身上的黑衣已經完全干燥,再度映照出精亮的上好光澤。

“好久不見。”黑衣人摘下帽子,露出了和他勁健步伐不符的蒼然面龐:“你還是老習慣,早來這么久。”

“是有幾年了吧,不過也不算很久。”青衫的老人輕松地提壺斟酒,推到來人面前:“雨天喝點這種小店自釀的新鮮燒酒,很舒服。”

“你是混血種,本就不在乎這么幾年,但對我來說,三年真不短了。”黑衣老人苦笑,眼前這人明明已經大了自己一半,現在卻看著比自己年輕遠甚。

血統的優勢讓這個人幾乎難以察覺到衰老,他歷經了大燁三朝,曾獨坐西北兵家重鎮六十年,輔佐三位皇帝,是如今搖搖欲墜的大燁為數不多的實權老臣。當中原、東陸、南部翻天覆地,眾多朝臣離開大燁依傍諸侯時,誰也不知道這位沉默于帝國西北重鎮的大能是何想法。

更何況在這大亂之前,當時尚還有一定權力的大燁皇帝,對這位長駐西北六十余年的權臣生出猜忌,扶持了年輕的將軍魏醒舟赴任晉州總兵,半年后火速加封西北大將軍,出任西北軍總統領,總領三州軍務,而把他明升暗貶到了西北軍總督軍兼經略使上去——雖然品階升高半品,但是經略使畢竟不是最高軍事長官,在西北這塊軍鎮重地上失去了獨領一方的地位。這位老人一言不發地接受了任命,看著那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頂替自己站上了西北軍最高的舞臺,可誰也不知道西北軍內部和他自己真實的想法。

雖然西北軍在他統帥的這六十年間已經成為了頂級的軍隊,他的影響力也已經深入西北三州刻在了西北軍的魂中,但是當魏醒舟到來后,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極其平穩地過渡了統領權的交接,一年之內獲得了過半西北軍的支持,并徹底掌握了西北三州軍務。

沒有人知道到底是什么讓西北在平靜中完成了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沒有人能明白這個老人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從他經營半生的位子上退了下來。

“混血有什么用啊?已經老了。倒是你,五六十歲了還能內功逼水,修為漲了。”青衫老人淺笑著喝了口酒,眼睛卻始終抬著看向黑衣老者。

“房老謬贊。”黑衣老人看向那雙眼睛,而后趕忙移開了視線。那雙眼睛猶如深壑,眸子里藏著精銅般的赤色,他怕對方已經看出了自己今天的來意。

“洛河,都是‘蒼山’南部宛州一州的副總兵了,掌管整個駐軍步兵,還這么客氣。”房姓青衫男人悠悠道:“你好不容易跨過‘蒼山’來西北一趟,肯定有事和我聊聊吧。”

“洛河,你聽沒聽說,最近有個組織,傳的很神。”他重新拎起酒壺,自行說道:“他們藏在暗處,卻頻頻活動,各類超乎尋常或是影響天下格局的事情背后都有他們的一抹剪影。他們自稱天地之臣,可誰也不知道他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們想著顛覆大燁,但也沒有支持任何一路諸侯勢力……

或者說,他們自己就是一路勢力。

有人說,他們是無欲之人,呵,可世間真無欲者幾人爾?還有人說他們在下一盤大棋,看似無邊無際,實則所圖甚多。”

房氏老人輕轉酒杯,輕佻在悄無聲息間褪去,這一瞬間,洛河感覺自己連這個老人身上的一個毛孔都看不透,那整個人都隱去霧中。

他的聲音悠悠入耳,卻壓住了店內所有的嘈雜,讓聽者所聞如清晰入骨一般:

“傳說他們的核心成員都會隨身帶著一枚外圓內方的錢幣,其中少數人的上面還印刻了一句詩詞。”他摩挲著杯口,神情卻像是指尖劃過刀鋒:“外圓內方啊,是我也喜歡的喻意。”

洛河放在桌下的手中握住了短刀,只是他本是刀尖上作業起舞之人,現在手上竟全是汗漬——這種新手才有的毛病早在四十多年前他第一次摸刀之后就未曾再現過了。

此刻他面對著老友,手里提著利刃,但那種首次臨敵的恐懼又一次從心底迸發出來,籠住了他的全身。他看見了對面那個須發已白的老人眼瞳中的變化——原本寄縮在眸子最深處的那抹赤銅侵入了整個瞳孔,他的雙眼躍動如最富精力的年輕人一樣,還閃爍著兇獸窺伺的精芒。

蒼蒼六十年不回中原,人們已經忘卻了“大燁之豹”的可怖。即使是現在,只要他心里想,他隨時可以成為一個年輕人,然后做他所想。

洛河在剎那間的失神后,立刻拔刀,可他沒有這個機會了。一道烏光一閃而至,刺破了那瞬間的空氣,連一聲音響都不曾發出,便已頂上了他的喉嚨。

老者一手端著槍,槍尖懸在洛河咽喉前絲毫不顫,一手伸了出來,掌心向上,平放至洛河面前。

酒館里還是熱鬧的景象,這變故發生得太靜太快,無人注意到這個角落忽地脫離了他們的熱鬧,變得生冷如鐵。

洛河明白了。

他一手從腰間緩緩取出一枚錢幣:“小雨之夜出來喝酒,還隨身帶著你的‘赤烏’槍,早就有猜測了吧。”

名槍“赤烏”。大燁王朝西北重臣房九延的佩槍。七十年前他尚在大燁帝都皇城內做一個小小“御都衛”的時候,這把長槍就出現在了他身旁,七十年間,隨著他一步步封官加爵,它也成為天下名槍。就如同主人一樣,七十年的風霜對它看不出太多影響,槍鋒仍然閃著赤烏的寒光,烏木的槍桿堅韌筆挺。

房九延接過那枚錢幣,細細端詳,外圓內方,這確是他喜歡的喻意。

老人聲音幽幽:“‘天一’,你們真的存在啊!我找你們找了好久。”

那枚錢幣誠實地表明了洛河的身份:“天一”的核心成員。這個近些年才傳說出來的神秘組織,今日出水面。

房九延翻轉錢幣,背面刻有一句詩:

“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我聽說你們‘天一’里除了核心人物有刻詩詞的錢幣外,還有幾枚印著十六字箴言和詩詞句的‘宗主錢’。”房九延撤下了槍,把錢幣還回了洛河手中:“我本以為你是安插在晉州的‘宗主’,看來我錯了。不過在西北,能讓你洛河追隨的,想必是持‘宗主錢’的人吧。”

洛河感覺周身溫度又回升了起來,呼吸重又順暢,自己回到了人間的小酒館里,世界的聲音也涌回了這個角落。

“房老說的是,西北確有一位我們的宗主。”他定定神,決心實言以對,為了今天的目標。

“有了宗主,還來招攬我,不怕我把他擠掉嗎?”房九延笑了。

這就是大燁西北六十年第一人的自負,他可以相信沒有人能在這片土地上壓住自己,而他足以如此自信。

“‘天一’、‘天一’,天下為一。這是我們的終極追求。您軍旅七十多年,世間之戰、政局之變是怎樣的您應該很清楚。如今世人皆知,千百年不遇的大亂世將至,終止征伐不是光靠儒士喊幾聲‘不爭’‘仁義’‘忠孝’‘守節’就能做到的。”洛河話鋒疾轉。

“‘天一’自己就是推動亂世的一員,劊子手跟我談殺伐終止,不以為可笑嗎?”房九延冷眼輕笑,這笑里含著蔑意。

“宗主說了,您是名將,應該知道的:和平不是說出來的,戰爭是統一的前提。請先生想想,今日之局面與你我是否不無關系?我們曾締造了大燁的光榮巨幕,如今就要見證它走上末路。

房公,此前近百年人生,難道沒有做過導致今時之局出現的事情嗎?”

房九延沉默了,他無法面對這個問題說不。

良久之后他終于開口:“人生悠悠如此久,豈能無愧于心,又豈能盡如人意?我豈敢語人生啊!行事做人,考慮再多因果,最終抉擇的背后還是追求自己最深處的心啊。”他的聲音忽然蒼茫了下來,那諸多感慨中帶著涼意。

“那就是了,先生,我們已犯過錯,而要斬斷自己曾背負的罪,不見血怎么可能?舊的時代再令人不舍,也將去了,我們大可以聯手迎接新時代的到來!這是歷史的大勢,先生應該明白,不可阻攔的。我們曾經已然犯錯,嘗試延續本就壽命將盡的大燁,那接下來就由我們來推動歷史前進吧!這個過程必定經歷陣痛與流血,那無可避免,但若房公能加入‘天一’,這個過程將會更快更短!”洛河的身體不自覺間傾上桌面,向著房九延探身。

房九延看著他,沒有搭話,只是猛灌了一杯烈酒,酒杯清脆地敲在桌上,發出空蕩的回響。

忽然間,這個從不向人展示衰老的男人,笑得有些累了:

“用血和革命迎接新的時代嗎?這大爭之世我也很期待呢,說的真好啊,如果我也才二三十歲,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加入吧。

可我已經很老了,老的已然快記不得自己的年歲,還總是想著身體能和年輕人一搏。”他的手輕撫胸膛,低聲道:“可是心已經老了。”

那一刻,洛河忽地覺得面前這個人真的老了,像是那被壓縮了幾十年的衰老,在這一瞬全部釋放了出來,讓這個人眨眼間老去。窗外的冷雨泠泠,擊窗不休,連連作響。酒館中人聽來或是閑適,可入了兩人耳中,自是有種“萬物催人老”的孤寂。

“這天下都在說我老了啊。”青色的長衫輕微飄動,像是印證著他的話:“洛河,我的時代過去了。我知道新王將至,舊王傾倒,這是鐵律。”

這個活了近百年的老人眼睛里射出二十歲的桀驁:“但我已經在大燁活了近百年,在西北已有一甲子之余,不想再換了。我曾經想,如果大燁沒了,那我唯一的歸宿就是死在大燁。雖然我還不知道‘天一’的領主們都是誰,但今天我已經明白了,都是些可塑的年輕人。

作為天下人,已經很欣喜了,這天下仍有大才涌現,我們的人民可以少受些苦;可作為一個大燁的老人,他們不是我大燁之才,恕我不能加入。”

老人低聲斷言,把情緒壓在喉嚨之間。窗外雨漸急,他看向洛河,眼瞳再度變為了赤瞳,聲音輕易地壓住了雨聲:“讓我最后守在大燁一次吧,就當是讓新時代的年輕人們,最后見識一次舊時代的輝煌。

這是逆大勢而行,我當然知道。

然雖千萬人退卻,吾亦往矣!”

房九延長身而立,酒館里寂靜得只聞雨打窗楣,喝酒閑談的人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動作,所有人都看著這個老人緩步走向門口,從一個唱歌的文士身邊攬過了一張豎琴。他輕撫琴身,像在拂拭往事。

房九延低笑自語:“想我及冠年,也曾和琴歌。”

手撥琴弦,雨止聲歇。這一聲琴,奏停了萬千雨絲,定懸空中不得動。

“廟堂朽矣,沙場老也,王命不從,皇威不隆。

吾曾橫刀立馬晉關北,塞燕長驚烏城巋;

吾曾長身獨駐鐵河西,鱗魚不渡蛟龍棲。

噫吁嚱,今對光火燭淚重,長槍千里鎖國巍。”

房九延縱聲長歌,古琴錚然,歌聲里全是他的得意他的縱橫他的野望,這個男人儼然又成了七十年前帝都“御都衛”借月醉飲;六十年前晉州步兵總督,意氣風發;五十年前西北大將軍,位極人臣。

弦聲愈急愈高,雨幕震顫。

“噔!”一聲響,琴聲忽而放緩,由方才的勁裂之音轉為悠長之聲,像是金戈鐵馬的將軍卸甲坐了下來,回想著曾經放浪不羈的時光。

洛河聽得出,這是房九延故鄉潯淮的音聲,他把大半生獻給了西北,而后半段他想念起故地。軍旅出身的大能回到了青年時尚在故鄉做瀟灑浪子的往日,與此同時,琴聲再轉,仍是潯淮之音,卻更舒緩,可這舒緩間的每一彈都是全力而出,帶著顫音,弦幾欲裂。洛河聽著這絕力之曲,隱隱有些悲意。

他很想知道,房九延心里是怎樣的光景,在如此壯志之后,彈出這樣的曲子,琴聲長而不澀,顫而不移,綿長的平穩下藏著巨大的悲吟。

房九延緩緩長吸口氣,歌聲悠幽再啟:

“秋水天,誰弄弦,殘江猶唱盛世顏;

舟劃面,槳開蓮,一杯傾倒河山前;

星搖墜,火沖魁,千燈敢暗穹上輝。

桂華流瓦,月芒浸江,前朝夙愿來世恨。

且許我:杖點逐波萬里過,從此隨流蕩九州。”

洛河聽出來了,這其中深重的悲傷和倦意席卷整個天下,席卷九十余年光陰。原來他也會累,他也想過飄蕩江海,了寄余生。

“嘣!”房九延撥指發力,琴弦竟崩斷裂開!這琴弦未必全是受不住指力而斷,亦是因其再也奏不出更沉重的心緒了吧?彈琴撥弦如自撥心弦,琴者之情太重,弦也承受不住。

房九延卻毫不停歇,再撥一弦,弦又裂。

指再撥,弦再裂。

房九延手落如云,指撥如雨,頃刻間連彈九弦,九弦盡斷!弦絲一根根斷裂,可他琴聲里的情感絲毫不絕,一路綿延至最后一根弦斷,縈繞人心不散。

男人停了下來,怔怔地看著手中裂弦之琴,一言不發。

良久之后,他苦笑:“年輕至年衰,我已用琴彈了一生的樂章。弦斷了,我也該走了。”

窗外的雨再度動起來,像是回到了現實世界,冷雨又泠泠。

房九延輕輕放下琴,提起赤烏,披上白色雨衫,不顧眾人眼光,一身素白走入漆黑的雨中。也不打傘,徑直仰頭離去,一抹最后的白色倔強地陷入一片墨色之中,昂揚著漸行漸遠,卻永不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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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天六年十月廿日,深秋。西北大將軍府外,夜幕已經降臨,少見的雨灑下晉州,滲入人的骨隙。那雨不是寒,只是涼;不刺人骨,卻滲入髓,涼的人心里空蕩蕩如無一物。

一個素白長衣的身影倒拖一把長槍,一步步走向大將軍府。烏黑的槍身上,流動著熔鐵之火般的赤色。密集的雨落在他和槍旁,滋滋作響,像是一塊鍛鐵的燒炭淋上了水霧。

其實倒也不錯,這個老人心如火炭,他每走一步,槍身便紅一分。

空無一人的大道上,白衫倒拖長槍,淋雨獨行,地上形成一面水鏡,天地空明間倒映著他們的身影。

西北大將軍府內。

府上大門洞開,大廳中卻沒有人。反倒是后院的一間偏廂敞著門,屋內陳設極簡,一人披青色戰甲,跪坐于樸素的團座上,今天本無戰事,此人卻身掛甲胄,一把青鋼長槍豎立身側,屋中氛圍肅穆。男人垂著頭,沒人能看清他的眼睛。

冷雨掛在屋檐外青瓦上,匯成一滴滴沉重的水珠滑落。男人舒緩伸臂,長槍卻有如劃裂雨天的閃電,平舉出去,槍刃挑起了一枚即將落地的水珠。水珠竟掛不住,被精銳的槍鋒所劃開,沿著槍鋒分開滑下。

持槍人低低嘆口氣,任由水流到自己手上,像是那人曾把住自己握槍的手。長槍重又拄立,靜若山岳;人的心緒流轉,奔如川海。

隱隱間,屋外被雨幕遮掩的目不能及之處,傳來了銳器劃地的聲音,再進前些,其中的腳步也能聽清了。男人卻恍若未聞,靜對看不清的雨簾。

他慢慢抬起頭,看見赤銅一樣的光火在風雨中一隱一現,若即若離地閃爍。

火陡然間熄滅,下一刻炙熱的空氣攪動著撲面而來!那是疾且順到極致的一擊,傳來的不是撕開空氣的破空聲,而是裹挾著空氣流轉而來的呼嘯。

赤紅如火的長槍破雨顯形!

“嗡——”巨力驟停,磅礴的力量被收束在槍身中,震得長槍顫鳴不止,灼熱的槍快速冷卻,火紅被收回了槍聲中,露出烏木的本色,槍尖懸在男人面前不到一寸,而他的槍仍立身側,一寸未動。

水幕大到都看不清持槍之人,赤烏的長槍像是直直從雨中扎出來。

雨中有聲:“何以不躲?”

男人抬起頭,露出了一張清秀臉龐,竟然帶著微微笑意:

“師傅說過,‘有意迎敵,勢湍川洪;無意動槍,心靜岳重’。”

“又何以不攻?”

“老師曾教,‘攻守之道,易而易之;攻需有道,守需有方’。學生以為,向師出槍,是為無道。”

雨幕那邊沉默了片刻,竟也低聲笑了:“你倒學的通透。”

“赤烏”被收起,房九延走進屋內,看清了拄槍披甲的魏醒舟——他槍術上唯一的弟子,軍隊里唯一的學生,現任西北大將軍領正三品兵部侍郎,魏醒舟。

“早在等我了吧。”

“知曉洛河前去的時候便已知無可遮掩了。”

“在西北,洛河不害怕被我頂替的人,有也只有你而已。”

“知道師父斷然不會加入,特此等候向您坦誠。”魏醒舟拂拭胸甲,從甲胄中取出一枚青鋼錢,遞出給房九延。

老人接過錢幣,從錢入手那一刻他就明白,這是領主錢。這枚錢幣偏重,拿在手中十分沉實,讓人靜心,這份平靜隨著青鋼的清涼,在指尖躍動。這等生靈的感覺,是洛河的錢絕不曾有的。

領主錢,“藏山”。

“藏海之山,其重其涌。山止川行,靜岳湍洪。”十六字言。

“唱晚漁船空蕩,江畔長煙,江上孤舟曠。”一句詞作。

老人細細端詳,半晌開口:

“這十六字寫得極妙,是我教你的意象。詞我不通,但我看來也明白那‘曠’字下有悲意,想來是極好的。你小子作不出這樣的詞句,是誰給的?想必是很了解你的人。”

“是另一位領主所贈,此中文義或與我相符,或是期許,我都很喜歡。”

老人聞言,沉思片刻,笑了:“‘天一’,我不是全不了解你們。幾年來我一直在找‘天一’的領主們。一年前我才終于確定了你們的存在,因為我找到了兩個‘領主錢’的持有者。”

魏醒舟忽然握緊了拳,但沒有抓槍,只是空握,手背青筋乍起。

“‘清儀’趙庭謙、‘神鋒’楚江渺。可惜我發現的時候,他們似乎已經不在‘天一’了。”老人調笑:“我不知道你們還有辭退制度。”

年輕的手松了下來:“他倆是自己退出的,那時候我才剛加入‘天一’。現在,大概是勢同水火了。”

房九延點點頭:“你倒說得是實話,先前找到他二人時,我還以為這個組織是以他們為核心建立的。后來才知道,他倆已經沒有了領主錢。那時候我明白,‘天一’沒有我想象的年輕。直到不久前,雨剛下的時候,洛河找到我,我才意識到……”老人沉聲:“你們豈止不年輕啊!你們的勢力遍布天下。”

魏醒舟沒有說話。

“你是‘藏山’,那么‘素羽’是誰呢?”老人自言自語。

魏醒舟下意識地握槍抬頭,對上了房九延清冷的眼睛。他怔了怔,苦笑著舒展開來:“老師原來都已經知道。”

房九延擺手:“你高估我了,除了已不知所蹤的‘清儀’和‘神鋒’,目前的領主當中我也只知道‘藏山’和‘素羽’了。知道代號也沒有用,我找不到人的。”

“‘清儀’、‘神鋒’、‘藏山’、‘素羽’、‘墨影’、‘灼華’、‘霧月’,七位領主。”魏醒舟道:“‘天一’一共只能鑄造九枚領主錢,一枚錢僅供一人使用。即使趙庭謙和楚江渺退出了,他們的錢幣也不會再予人。或許我此生見不到‘清儀’和‘神鋒’了。”

房九延點頭:“我也想見的,可惜了。”

兩人忽然沉默下來,嘩然的巨響充斥屋宇,洪流自九天墜落。

他們都明白,如今除了直面矛盾,別的話已不必再說了。房九延不會加入,但魏醒舟是“天一”的領主,叛賊和臣子之間沒什么好說的。

“‘天一’近兩年不曾有所動作了,今日忽然招攬我,想必是有什么大事情要發生吧?大到洛河認為必須帶上我才能解決,不惜暴露身份來招攬我。”房九延也緩緩跪坐到魏醒舟對面的席上,“赤烏”橫放在膝上。魏醒舟遞過來一塊干凈的白布,房九延接過輕拭槍鋒。

魏醒舟也橫過長槍,用布擦槍,兩人相對而坐,再一次無言。雨水中的磚瓦愈發青翠,生冷的青色遍及屋內外。這一回除了雨聲,也只剩細微的擦拭聲。一如三年以前,他們上的第一堂課。

“還記得我第一次教你擦槍的時候嗎?”房九延拂著槍,像是觸摸到了三年前的時光:“我問你心中最想達到的槍道是什么樣的?這個問題我問過許多人,也聽過無數回答。有人說是極快之槍,有人說是極烈之槍。”老人笑笑,神情悠遠:

“你啊,你說那該是能懷山岳、引江海的容天下之槍。

我當時就笑了,說你想的太大,你還記得自己的回答嗎?”

魏醒舟停下手上的動作,目光盯住槍尖,片刻后也笑了:

“我能懷天下。”

“是啊,那個瞬間我就意識到我老了,我年輕時胸懷天下的夢,還有年輕人繼續在做,可我卻已不去想了。”他看著陪了自己大半生的赤烏,這是自己曾傾注一生心血的東西。房九延的聲音漸沉:“你已經是西北大將軍了,軍事上我想教你也教不得了,但槍一途,乃我平生之志所在,孤浸其中七十年矣,三年前始得傳授于你,這是我七十年來唯一一次與人分享槍道……”

老人猛然抬起頭:“今日,請試君‘容天下’之槍!”

他的眼眸陡然席卷上赤銅之色,龍的血統在他身體中被催動,洪荒般的偉力瘋狂傾瀉。

他的眼瞳活了過來,仿佛有來自太古的偉大生物借著他的雙瞳睜眼!巨龍的魂魄被壓抑在了肌肉鼓漲的身體里,力量澎湃地沖撞。

他望向魏醒舟,對上了一雙同樣亮起的深褐色眼眸,褐色的光線如絲般自瞳仁飄出,在空中翻舞。深褐色的鳳凰隱隱騰起,當空啼鳴。

幾乎同一時間,魏醒舟也開啟了血統。

兩人同時暴起,提槍后撤,鳳啼龍吟凌空而起,輕易地劃破了雨聲。

長槍古城三年路,雛鳳清于老龍聲。

房九延似笑非笑:“意識很強,反應很快,叫的也響了,只是不知道手硬不硬?”

魏醒舟沒有理會這挑釁,槍尖下垂,懸在地上一寸處:

“魏醒舟,槍名‘川岳’。”

房九延以同樣的姿勢起槍,槍尖空懸:

“房九延,槍名‘赤烏’。”

起手勢“寸雷”,槍懸一寸,平地驚雷。這本是“大燁之豹”房九延的獨門秘技,三年前他在對學生的第一堂課上展示了這一手,三年后晉州多了一個同樣以此起手的年輕人。

房九延的槍尖猛烈的顫動,身上虬結的肌肉如水波般流動后繃緊,姿態之美勝過最盛年的豹子。這幅畫面停留在獵豹乍起撲擊的前一瞬。

怒吼!

大燁的雄豹發出了震人心魄的吼嘯,身后恍然間有巨龍和獵豹同時撲殺出來,他猛然提槍突刺,槍尖劇烈的顫動剎那間止住,化作了一條筆直的烏線直刺而去,似乎連空氣和時光都撕裂了。

“真是霸烈的美啊。”魏醒舟怔怔地面對這一槍低語。

他動作從容地起槍,轉手,長槍在面前畫出一個完滿的圓。

轟然之間,一個生機勃勃的世界從圓中放射開來!房九延驚人的突刺被這個圓包了進去,再無聲息。

房九延神色變幻,立刻便刺為砍,槍鋒下劃,沿著“川岳”的槍桿直取魏醒舟握槍的手而去!

魏醒舟順勢下壓,一個很圓滑的力量在兩槍交匯的槍桿中段頓生,澎湃的力量畫出一個弧度趕著“赤烏”下走。“川岳”的槍頭卡住“赤烏”槍頭,清脆的一聲“鐺”!魏醒舟把房九延的槍尖壓在地上。

房九延雙目燃火,血統的力量被注入到雙臂中,他猛烈地抖槍,槍勁把“川岳”震蕩出去!

魏醒舟被巨力震開,腳下和長槍同時畫圓,劃出兩步,把力卸到左右方,穩住退勢。

房九延蹬地進擊,“赤烏”幾乎閃成了道道烏光,第一槍扎刺直奔眉心而去!這是兇狠的一招,魏醒舟躲無可躲,“川岳”揮動,再度劃出一個弧度,在“赤烏”離自己眉心只剩一寸處撥開了槍鋒。上一次房九延會停手,可這一次“赤烏”不會再有一寸的仁慈了。

房九延憑著巨力控回被撥開的槍勢,踏步搶上,第二槍電光一樣扎出,趁著“川岳”槍頭朝上魏醒舟一力不逮時,直取心口!

魏醒舟疾蹬一步后撤,槍身回旋,逆著方才的方向再劃一弧,槍桿中段極險地再度撥開“赤烏”槍鋒。這一次“赤烏”更近了,他的心尖似乎已經感受到了冰冷的鋒銳和燒炭一樣灼烈的槍意。

房九延很小幅度地收槍,為的是快速地跟進第三槍!第三槍扎出,烏光末端直指魏醒舟的小腹,攻勢由上到下,三槍之間轉換何其神速。

魏醒舟只得再退一步,清喝一聲,順著吐氣的力腰腹極力后收,槍橫如蓋,從上方罩下來。但是豹子撲擊的利爪已經抵達,“赤烏”點上了他的腹部,見血無數的槍鋒劃開了他的臍眼,“赤烏”接著就被“川岳”蓋壓,向下,槍鋒拖出一條傷口!

三槍全力扎出,槍勢也到了不得不收的地步,不能再往前了。

忽然之間,房九延暴喝!龍吟和豹吼同時震懾而出,他盡力探身,本應力竭的槍勢忽然又生一力,推著槍鋒刺向更低一些的兩腿之間!

魏醒舟兩眼瞪大但是瞳孔劇縮,跟著爆發出了一聲清脆的吼聲!“川岳”逆勢提起,長槍自下而上抵住長槍,圓潤的槍勢堪堪挑開了“赤烏”!這巨力一挑之下,兩人皆向后退卻。魏醒舟忽然側身送肩,單手握槍,身體完全延展開來,抓住了房九延力竭勢止的關頭,在后退中槍尖點進了房九延肩頭。

兩人當即分開,腳步扎下,眼睛緊盯著對方槍桿中段,懸槍對峙。

轉瞬間,“崩、撥、壓、蓋、挑、扎”長槍的六字訣竅在二人手中交錯閃現,一技勝過一技。

雙方誰都不言,急劇喘息著。試手他們有過很多次,招法早已不必再交流,只是這樣槍鋒上旋舞的搏殺從未有過,誰也不知道對方竭盡全力后的結果。

血紅的顏色印上了雙方的小腹肩頭,卻沒有人低頭看一眼。

“呼——”魏醒舟輕出一氣,槍尖再度顫動著寸懸。房九延忽地眼瞳閃亮起來,精光噴涌而出,魏醒舟呼氣的這一個短短的瞬間,被練槍七十年的老人看在了眼里。

提槍,止顫,頓力,乍泄!

方寸之動,可有槍勢若天雷!老人踏步突刺,流水一樣的肌肉蓄滿了力量,當真是撲止如豹的男人,隨著“寸雷”的刺出,震吼響徹屋宇,推著“赤烏”奔雷閃電般殺去。

魏醒舟的杏仁瞳也駭人地亮起,最純正的鳳凰血統電一樣流經全身,清俊的臉上涌起猙獰,巨力隨著他鳳凰那樣的啼鳴灌注到槍上,“川岳”也緊隨著“赤烏”停下了顫動,槍尖富有生機地躍起,轟然刺出!槍勢挾山夾海,鋪天蓋地。

一老一少的混血種們怒吼著刺出了絕世的槍,那個瞬間似乎暴雨都停頓了,彷佛世界為之靜止。這是槍道和血統的巔峰,暴烈和沉穩、尖銳和包容、鋒利和厚重……

線和圓。

毫無保留地沖突。

“赤烏”上纏著暴龍,“山岳”上載著鳳凰,獵豹和山海碰撞在一起,槍尖精準地對上。

“嗡!”劇烈的震蕩,雨幕被震得重又動了起來,碎玉濺射在空中。兩人稍一角力,幾乎同時撤槍。魏醒舟向后倒飛出去,砸進暴雨中。那一個短暫的換氣被房九延緊緊抓住,后起手的“寸雷”抗衡不了房九延。

房九延接連躍步,追進雨中,這雨大到周圍可見度不過三米,魏醒舟卻已經不見了。雨水順著他的長髯滴下,蓬勃的水汽中他四下環顧,靜聽聲響。

只有珠玉碎地的聲音,聽不清其他的動靜,房九延屏住呼吸,把氣息斂進體內,冰冷的雨水瞬間淹沒了他的身體。天地之間陷入了詭異的寧靜。

感知,感知。三年前他告訴那個年輕人,槍的極致是感知。魏醒舟問他是什么樣的感知,他搖搖頭說不同的大師有不同的感知,但總歸還是一種身外的覺悟吧。

有了覺悟才能感知,不知道自己去往何方的人是不能生出這種敏銳的洞察的。他當時是這樣告訴魏醒舟的。

“所以每個自成槍道的人都要有覺悟,這個覺悟就是你的人生。”暴雨里,他在交手后第一次開口說話,卻是喃喃自語:“我的覺悟,就是摒棄外物,極速一槍。

你的覺悟……

是和外物一體吧。”

房九延忽然笑了,他知道魏醒舟已經悟出了自己的槍道。

“所以藏在雨里,這就是你的選擇。”房九延握緊了槍,五感都被斂起。

空氣中飄起了淡淡的血腥味。

“嗡!!!”空氣瘋狂震顫起來,雨幕被剎那間撕裂,一桿長槍刺了出來!房九延腰部發力,擰身送槍,槍尖狠準地擊中來槍的中段,打散了槍的力量。

抽!“赤烏”順勢一抽,鞭子一樣的巨力炸開在對方的槍上,兩人再次同時撤槍,魏醒舟和房九延隔著雨看清了對方的眼睛。

“我的覺悟,就是不管不顧。”房九延低笑,聲音中說不出的決絕。

雨水沖刷著兩人的傷口,血腥味順著水汽蔓延開來,誰都止不住傷口的血流,但也沒有誰想要去止住。

魏醒舟橫過槍,接下天賜的雨水,他們都很清楚,尋常的招式只是兩敗俱傷,最后的一擊才是武士分出勝負的絕手。

房九延用了一個很詭異的姿勢起手,前端槍尖點地,后手抵住了槍尾。

“小子,睜開眼好好看著。”房九延微微瞇起眼睛:

“這極速的一槍。”

槍尖沒有空懸,沒有顫動,整桿槍和他的人都靜在那里,靜成了雨中的一條線。

雄豹把吼聲壓在喉嚨里,最后的撲殺之前,這是最后的寧靜。

“呼——”切開風的聲音。

沒有暴烈,沒有狂躁,只有最快的速度,閃成了一條線。切開空氣、雨水、一切的一切,包括歲月。

快,快到只剩下極速的快,連時光被如此輕易地切開。

幾乎是出槍地同時,槍就到了魏醒舟身前。

同一時間,雨水陡然形成了一個圓,圍繞著“川岳”,圓中的雨水鏤雕出大千世界,中陸有名的山岳大川都隱隱浮現出來。這一次,這方小世界形成極快,似乎是想要故技重施,收掉“赤烏”槍勢。

“赤烏”挺進圓中,沒有一絲遲疑。

線破圓。

“赤烏”極速從圓中扎過!一條烏黑蘊藏著火紅的線直穿水圓而過,要把“川岳”和魏醒舟釘在青石板上!

那個瞬間,透過水幕,魏醒舟終于看清了房九延的面容——不再有震怒、不再有暴戾,面色平靜至極,眼睛看著“赤烏”的槍尖。

他忽然笑了。

水圓消散,匯聚,圍繞在“川岳”周圍,原本橫著的“川岳”在這個瞬間指向了房九延,水線攜著長槍轟去,宛如咆哮的湍流!

山止川行,靜岳湍洪。

“撲哧!”“赤烏”的槍尖以極其微小的聲音沒入了魏醒舟的肩胛,就像最快的刀劃過豆腐,“赤烏”在甲胄的縫隙里滑入。

“砰!”水流轟在房九延的胸前,胸骨發出沉悶的響聲。房九延如同被洪水沖撞,不可抑制地退了出去。

魏醒舟猛地咬牙,抖肩,發狠后退之下生生把“赤烏”拔了出來!血色翻飛出來隨著雨滴降落。

房九延拄著“赤烏”站起身,望向不遠處喘息沉重的魏醒舟。

“我沒有絲毫留手了,只要再給我一點時間,‘赤烏’瞬間就能卸掉你的肩膀,但我沒有這個機會了。”房九延偏頭甩出一口鮮血,立刻就轉回頭,喘著氣但是站直了身體。

“我也不敢在師傅槍下托大,只得是全力一擊,若不是肩胛被‘赤烏’刺進來卡住,這一槍恐怕會把你胸骨拍碎。”魏醒舟輕撫右肩,雨水把血跡刷了個干凈,但“赤烏”還是留下了一個不小的口子。

兩人都隨著喘氣起伏著,相隔對視。

房九延忽然露出染血的白牙:“好小子。”

“好老頭。”

兩人互相做了個“請”的手勢,拄著槍走進屋內,他們把潑天的暴雨甩在身后。

相對坐下,兩人各自利落地處理傷口,用白布簡單扎緊,槍就放在腳邊,伸手可及。魏醒舟支起一張木制小桌,端上一個茶壺,四下環顧后道:

“稍等片刻,我去拿茶具。”

房九延擺手把茶壺掃了下去:“拿酒。”

魏醒舟愣了愣,轉身去里屋取了酒,分開斟好兩杯,把其中一杯推到房九延面前。

房九延抓起酒杯,一股清涼沁入手心,是上好的韶州燒瓷。輕嗅,濃烈的酒香沖進鼻腔。他拆開外衣,解下包扎,揮手把烈酒穩穩地灑到傷口上,度數很高的酒液碰上龍血,發出“滋滋”的聲響。酒水很快把傷口沖刷干凈,老人仰頭把剩下的烈酒一飲而盡,瓷杯拍上木桌。

“不愧是西北大將軍了,用的酒杯也是最好的。”房九延瞥了一眼魏醒舟放在身側右手邊的槍:“下一步呢?”

魏醒舟也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房九延的手,就隨意地搭在離槍三寸的地方。他又給房九延斟上一杯,重新坐回槍邊:

“老師知道嗎?東邊的獅子徹底醒了。”

房九延凝眉:“他不藏了?”

“不藏了。”魏醒舟緩緩道:“今天早些時候收到的消息,前天十月十八,呂揚塵獲得東越的支持,正式宣布獨立,仍稱齊威王,年號‘巍武’。”

“不曾稱帝?”

“他不稱帝。這里還有一句話,他昭告天下。”魏醒舟展開一張紙條,紙條上只有短短兩句話:

“孤緩稱帝,只因中陸豈有二帝共存之理邪?天下偌大,但容一人為帝!”

“天下偌大,但容一人為帝。”房九延低低復誦。

“這是何等的氣魄啊!非驕傲者不可道此言。”房九延仰頭道:“而驕傲是成事的前提啊!只有這樣的人才能相信自己是可以對抗天下的英杰梟雄。

我雖為大燁之臣,但此話不吐不快:

這亂世中,欲成霸業者,范例惟煜寒可法!”

齊威王呂揚塵,及冠之年,自取“煜寒”為字。

這是這個時代英雄梟雄間的稱贊,跨越了國界、身份和立場,只是亂世中的相惜。可惜他們的欣賞只能藏在心里,這些男人們最終還是披甲躍馬,踏上戰場,拔刃相向,爭奪那僅有一個的至高王座。魏醒舟忽然這樣想。其實他們也很寂寞吧,站在很高的地方,所以遇到這樣的一個人也會想和他煮酒詳談,不過這些都在無可奈何中隨花落去,直到很久之后有一個人活了下來登上王座,他才有時間撫摸著尊貴的扶手,默默地追憶那些曾經和自己爭輝的人們。

呂煜寒,房庭堅。

“這么快的速度啊,前天的消息,今天便送到了。你們恐怕在齊國軍中也有人安插吧?”房九延幽幽道:“比我大燁的軍情還要快很多。”

魏醒舟輕輕笑笑,沒有回話。

“大亂的日子要來了。”房九延盯著魏醒舟:“‘天一’有什么打算?”

“‘天一’的打算是‘天一’的打算,不完全是我的。不過想必不久之后,老師就會知道領主們了吧。‘天一’在各大要地都有領主,起義勢必一齊發動,大燁擋不住的。何況天下諸侯環伺,‘天一’根本算不上最大的威脅了。”魏醒舟用左手喝了口酒:“起義全面發動后,我會帶兵南下,同其他領主匯合。起碼一半的西北軍會跟我走。至于具體的時間和地點,恕不能再告知了。”

房九延瞇起眼睛:“一半人?你怎么敢這么肯定?”

“還要多謝老師吧,西北軍在六十年間獨立訓練由您獨立治理,每年都由西北大將軍從中央軍新兵的考核中挖走部分人才,西北軍已經是近乎獨立的部隊了,甚至勝過中央的‘昭武’‘天陽’幾支軍隊。

如今軍中士兵,幾乎不曾受過朝廷恩惠,卻要為了大燁鎮守西北苦寒之地。大燁每年年初發給西北軍的軍費也拖拖欠欠,將士的銀兩全由西北大將軍和經略使周旋取得。六十年了。六十年來,一代代的迭代,死忠朝廷者……”魏醒舟平靜地回應道:“恐怕只有您這位從未離開的人才能堅守六十年忠心不倒。”

房九延還是沒說話,盯著對面的年輕人。魏醒舟也看著他。

老人舉起酒杯:“那么這就是最后一次我們以師生身份相見了吧?從此戰爭就要開始了。”魏醒舟沒有回應,只是低頭默默地舉起杯。兩人猛地仰頭,一干而盡,反轉酒杯,扣在桌上。

老人走過來,雙手拍上魏醒舟的雙肩,替他解開了輕甲的肩帶,卸下甲胄。

魏醒舟略帶疑惑地看著房九延做完這些:“老師……”

他忽然瞪大了雙眼。

聲音戛然而止。

房九延和他貼得很近。

一把短刃一半沒入了魏醒舟的右肩,另一半在雨氣中閃著凄光。

“小子,都說了已經是敵人了。”房九延貼在他耳邊道:“這次算是我上的最后一課,要真的打仗了,保持敏銳,別輕信。這是戰場上亂世中活下去的唯一法則。”他拔出匕首,魏醒舟后退了半步,那刀鋒入肉不淺,但也說不上重傷。

“洛河說我釀成了如今的局面……呵,還真讓他說中了罷。其實一開始收你的時候,我就隱隱有些感應,這個徒弟未必是最忠心的。但那時候我還是選擇了收你,是我忽然有種感覺,這個時代已經到了,我真的該退了。如果最后你們能得天下,也算我一份功勞了。”這個老人輕輕地擦干匕首,藏進懷中:

“你明白嗎?我知道我的徒勞,但人這一生總要有這么一段堅持。亂世來了,這甚至可能是千年來所有豪杰都在等的一次大亂世,留在大燁,沒有意義。”

他很緩慢很緩慢地抬起頭,看著魏醒舟,像是開弓射箭一樣吐字:

“但人明知命運如此,卻還是會在某一刻心中迸發出不甘,那就是你人生中最偉大的一次反抗。你將為了一件絕不可失去的東西,咆哮著對抗命運!嘲笑它的無知無用。那時你凌駕于它之上。”

魏醒舟捂著自己的傷口,卻被這段話怔住了,頭一次的,他覺得這些亂世里執掌權柄的人們也有那么無奈的時候,有那么不可企及的事情;但這個人的無可奈何,最終化成了對命運擺布的偉大嘲諷。

他也頭一次地覺得原來明知無用的抗爭可以如此偉大。

他身上的衰老掃空了,因為走出這扇門,他還要是大燁的重臣。男人提起“赤烏”,轉身走向屋外。魏醒舟看著這個蒼老又年輕的身影,一步步走向滔天的雨幕。

他走到門口,忽地回頭,長槍遙知魏醒舟:

“記住了嗎?”

魏醒舟不可自制地微微頷首。

“所以說啊,你還以為我全是為了大燁嗎?”男人仰天長笑,然后猛地轉身揮槍,槍鋒橫掃暴雨!劃開雨幕,留出一個短暫的空隙。暴雨很快地席卷了這個空隙,男人再掃!縱然每一次都會被雨水淹沒,他還是接連揮著槍,一步步走下臺階,孤身踏進了茫然天地間。

“轟!”一道雷電劃過天際!慘白的光芒照亮了這個形單影只的人!

那個瞬間,他的身姿映在天雷中,永遠地印刻在了歷史漫長的畫卷中。

走下臺階,他也不再揮槍,只是大笑一聲,倒拖長槍,漸行漸遠。

魏醒舟看著,看著他逐漸消失在茫然間。他低下頭,右臂橫起,右手捶擊左胸。

“老師,遠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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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景天六年,中原紀990年十月廿日,西北軍總督軍兼西北道經略使房九延,率西北軍四成人馬南下,于兩日后抵達晉州東南“鐵河關”駐扎。此地在隔開晉州與中原平原的“蒼山”山脈中央,為歷年來晉州跨越“蒼山”進入中原平原的唯一關口。

二十一日,時任西北大將軍魏醒舟攜西北軍離開駐地,兩日內急行軍繞過“鐵河關”,于二十三日進入“蒼山”山脈,了無音信。

二十二日,江南軍政重地潯淮城暴動,大燁東路軍右統領張衍晟、騎兵指揮使聶天、騎兵副指揮使高逸陽發動嘩變,率右軍控制潯淮城。張衍晟宣布三人為“天一”領主,宣講“天一”志向,昭告天下。

二十三日,“蒼山”南部的宛州副總兵洛河響應張衍晟,率宛州駐軍步兵加入“天一”,并迅速開至“鐵河關”以南最后的軍事要地、宛州第一大城宛平城下,與宛州總兵率領的當地駐軍對峙。

同日,西南道總督軍趙庭謙宣布起義復國,西南獨立,趙庭謙重建“平”國。朝中重臣孫濟川連夜離京,助趙庭謙復國。

二十五日,魏醒舟和西北軍忽然出現在了“蒼山”以南,并且沒有通過“鐵河關”!舉世震驚。西北軍直撲宛平城,與洛河夾擊宛平,倉皇之間,不到一日,宛平失守。史稱“宛平奇襲”。

二十六日,房九延稱魏醒舟叛逃,剝奪其西北大將軍職務,自己暫為代任。并宣布起兵勤王。

同日,祁越國國君南宮景以“帝危于小人之手”為由,宣布靖難“清君側”,實為反叛。

……

很久以后,“天一”的軍隊兵臨“鐵河關”,關內守軍在一位老人帶領下奮起抵抗,慘烈至極。“天一”北軍統帥親臨,指揮“天一”血戰十日,終于踏入關中。老人退至關內最后內城,在連殺數人后被俘。押送至北軍統帥,北帥拒而不見,把老人押往帝都。此時,大燁帝都已被攻破,皇帝陳仲景被俘。張衍晟給了陳仲景一座大院,囚禁了陳家。老人作為大燁死忠,在北帥指示下被送入大院。

據說,在院中,老人依然每天都按制上朝拜見陳仲景,大燁最后的小朝廷依然運作著。直到998年的最后一天,隆冬,漫天暴雪。老人如往常起床、正衣、覲見、叩首,他灑然地最后一次拜見了他的大燁,然后轉身離開了陳仲景的居所。

他提著一把烏黑長槍踏入大雪,在雪地中立住長槍,仰天痛罵張衍晟!而后大笑著挺身以胸膛貫穿了槍尖,鮮血在雪白中炸開,向北而望,含笑赴死。人死猶未倒,挺立在茫白之中。

當天,張衍晟得知此事。史書記載:

“帝曉,默然,后長嘆曰:‘房公,豈止盡忠,亦盡心而死。’而后親筆題書挽聯,此聯精絕,傳頌后世。

聯謂:

‘三朝俱輔弼,有老臣受托孤;

八方假靖難,惟一人真勤王。’”

據一個那時在“天一”內部的史官老后講述,當時的北軍統帥得知此事后,拄槍向南,空坐一夜,默然無語。當日,“鐵河關”恰逢暴雨,天地迷茫,北帥沖進雨中舞槍,連揮半時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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