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房間內的高懷仁和馬永成，還是屋外偷聽的球員，全都鴉雀無聲了。
誰都沒有想到，王碩竟然敢當面鑼對面鼓地直斥高懷仁，說他錯了，而且錯得非常離譜。
這對所有敬重高懷仁的人來說，簡直就是天崩地裂的事情。
但王碩就是說了。
不僅說了，他還干脆一口氣全說個徹底。
“對，我接觸到的人，從江鵬舉，到馬指導，到我周圍的隊友，全都非常敬重你，我自己也非常敬重，并愿意支持你，但你不覺得，在很多問題的處理上，自己很有問題嗎？”
王碩說話時，一直都是看著高懷仁的，他就是要讓高懷仁知道，他說的都是真心話。
可能不好聽，可能不一定對，但一定是他的心里話。
“你說，創辦懷仁足校的目的是想要闖出一條新路，你覺得留洋是提升國內足球水平的最快，同時也是最好的途徑，這些我都是認同的。”
“但你想沒想過一個問題，在歐洲，足球是一項產業。”
“什么叫產業？”
“就是一個利益鏈條，產業上的每一個環節，鏈條上的每一個節點，都能獲得相應的利益。”
“粗俗點說，就是人人有好處，那自然所有人都會想要干，有才人士、資本財團，甚至國家，他們才有動力去推動這件事情。”
“可你現在是怎么做的？”
“之前，你可以說得不到支持，沒有人投資，所以你得拼命去找錢，拼命去拉贊助，受盡了委屈，這些我都知道，也理解，同時也非常敬重，但是，今天這件事情它不一樣。”
“法蘭克福要買你的球員，可你連跟人家談一下條件都不敢，甚至，說得不客氣點，你就是巴不得人家白嫖你，那你靠什么來賺錢？你靠什么來維持整個懷仁足校的經營？”
“如果是用你這種方式，就算你把全校所有的球員都送出國了，你能賺到什么？”
“名聲？地位？對，這些都有，但你賺得到錢嗎？可持續嗎？”
“當別人知道你這樣做賺不到錢，甚至還得自己倒貼錢，人家敢進來嗎？”
“子貢贖人和子路受牛的故事，你不是沒有聽說過吧？”
王碩這番話，其實已經藏在心里很久了，今天算是徹底說出來了。
高懷仁和馬永成都聽得一愣一愣的，沒想到王碩竟一口氣說了這么多。
子貢贖人和子路受牛的故事，他們當然都聽說過。
他們的老師孔子就認為，子貢贖人不去報銷贖金，這固然是個人品德高尚，但同時也會其他后來者設置過高的道德標準，以后誰還愿意去贖人？
反倒是子路，救了人，他就接受了人家贈牛，這反而會進一步激發后來人的見義勇為。
這是人性！
兩千多年前的孔子就已經看出來的人性！
高懷仁現在忍辱負重，名聲和地位是賺到了，可后來人怎么效仿？
當支持球員留洋變成了一門不能賺錢，甚至還要倒貼虧錢的生意，誰愿意干？
“說真的，高指導，我沒有你那種決心和魄力，我就是一個很普通的人。”
王碩停了一會兒后，才又繼續說下去。
“我非常感激你和懷仁足校給我這樣的機會，也非常敬佩你為中國足球所做的種種，但這些都是私人感情，在轉會交易層面，我要為學校爭取到這一筆青訓費。”
“因為我不想永遠都欠著你和學校！”
王碩這話不僅讓房間里的高懷仁和馬永成都瞠目結舌，房間外的球員也同樣感到震驚。
第一反應就是王碩太不近人情了。
但震驚之后，仔細揣摩深意，他們又一個個都逐漸認同。
他們如此敬重高懷仁，難道僅僅只是因為他做的這些事情？
不，其實，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在感激他的付出。
這種付出甚至會讓他們生出一種愧疚感，不努力就對不起高懷仁的愧疚感。
沒有人喜歡這樣。
它就像是一塊石頭，一直都在那邊壓著。
王碩現在就一腳把它踢開，明擺著告訴高懷仁，感情歸感情，交易歸交易，這是兩碼事。
學校培養球員，這是交易。
球員敬重高懷仁，這是感情。
兩者不能混為一談，也別情感綁架。
在王碩的前世，他就吃過這種虧。
當初他加盟皇馬后，培養他的學校和球隊都在國內瘋狂地拿他造勢宣傳，然后很快，一大堆負面影響就撲面而來。
甚至，后來很多王碩的黑粉，就是在當時不明就里的情況下討厭他的。
偏偏當時的王碩對此是毫無辦法。
現在，他就明擺著告訴高懷仁，你為我搭建好了這個平臺，我非常感激，也會繼續一如既往的敬重你，但在交易層面，我為你和學校留下一筆青訓費，咱們就兩清了。
以后你們想要拿我來宣傳，可以，但要提前得到我的授權。
這也就是為什么，王碩會說，高懷仁可以自己選擇去當一個圣人，但不可能要求所有的人都跟他一樣。
“高指導，我相信，你也聽出布魯赫根的意思了，他想要白嫖，不想要花哪怕一分一毫。”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確實是可以接受的，因為登陸法蘭克福，我可以得到很多的機會，得到更加寬廣的舞臺。”
“但我依舊提出這個要求，知道為什么嗎？”
沒等高懷仁回答，王碩就自己給出答案了。
“因為沒有人會珍惜那些免費送上門的，不管是商品，還是球員，都是如此。”
花錢和沒花錢，對消費者來說，那是兩種份量。
在職業足球里面也一樣是如此。
“甚至，我們可以反過來看，如果法蘭克福今天因為那50萬歐元就把我給拒之門外，那布魯赫根口口聲聲說多看好我，可信任度又有多少？”
“我是不是應該懷疑，他將來兌現自己承諾的可能性有多少？”
王碩這番話，聽在高懷仁和馬永成的耳朵里，甚至聽在外頭那些偷聽的球員的耳朵里，真真可以算得上是振聾發聵。
因為他們好像從來都沒有以這個方向，這個角度去看待這個問題。
王碩說得其實沒有錯。
白嫖來的東西，尤其還是千方百計，主動送上門的東西，誰會珍惜？
舔狗舔到最后一無所有！
王碩的有些話說得有點重，但真的讓高懷仁感到無比顛覆。
他發現，自己對球員的“好”，竟然反而變成了他們的一種負擔。
仔細去想想，其實王碩說的，反而是一種更加簡單，更加純粹的關系。
……
“這小子從哪里學來的，這么一堆大道理？”
等到王碩轉身離開后，高懷仁哼哼地嘀咕。
其實，他并不生王碩的氣。
或者說，他根本就氣不出來。
尤其是在王碩說了這么多，讓他根本就無從反駁的話后，他也開始思考和反省自己的一些事情。
“我覺得，他說得很對，甚至解開了很多我一直都比較困惑的點。”馬永成倒是挺認同王碩的，尤其是在高懷仁的一些做法上。
或許，高懷仁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太過于圣人了，這無形中也給人帶來了很大的壓力和心理負擔，不管是球員，還是周圍的助手，都是如此。
“或許我不應該這么想，因為剛挨了罵，但不知道為什么，我也覺得他有點道理。”高懷仁自己都呵呵失笑了起來。
之前，他自己也被困住了，綁住了手腳，很多事情很多想法，他都很憋屈。
可現在，被王碩突然這么一“罵”，他反倒豁然開朗了。
“咱們從小到大，哪怕是到現在，都覺得國外的月亮就是比國內的圓，國外的足球就是比國內的強，我們出國留洋是去學習，倒貼錢都應該去。”
馬永成說到這里時，突然想起了當年組織過的幾次留洋潮，效果其實都不理想。
“現在想一想，或許我們從一開始就錯了。”
“沒錯，我一直都在罵那些人掏空了中國足球的基礎，但我自己又轉頭踩進了另外一個大坑，反倒是王碩，這小子看事情……通透！”
“這是好事！”馬永成也是交口稱贊，“證明現在的九零后，就是比咱們要強。”
“九零后？屁，他是八九年的，妥妥的八零后。”高懷仁終于找到了反駁的點了。
馬永成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高懷仁這么說，那就證明他是真的沒事了。
甚至，瞧著他的神色，王碩的這番話，他應該是有聽進去了。
“老馬。”高懷仁笑容一斂，變得十分嚴肅。
“在呢。”
“過去，我可能有些剛愎自用，或者說，鉆牛角尖了，以后你還得多提醒提醒我。”
“沒事。”馬永成笑著揮了揮手。
“王碩留洋這件事情，還得繼續推動，法蘭克福這邊暫時想要拖著，咱們就想想其他路子，聽說美因茨的體育總監海德爾對他也感興趣，我們多支持。”
馬永成點頭答應，想了想后，又提了一嘴。
“其實，剛才王碩不提，但我能感受得到，除了他所說的那些原因，他還是希望能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幫你籌到一筆款，否則的話，歐洲拉練計劃怕是今年辦完，明年就沒指望了。”
高懷仁聽后，頗為感慨地點頭。
“這小子看著有點不近人情，其實心里頭熱，我懂的。”
頓了頓后，高懷仁又嘆道：“他的這席話反倒讓我有點豁然開朗了，我覺得我應該好好反省，重新思考一些事情。”
“那好，你早點休息，別熬夜，注意身體。”馬永成提醒后，轉身走出了高懷仁的房間。
而此時此刻，在球員的房間里，王碩則是另外一種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