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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已經把“2”這個數字記在這段記載的開頭,不過,我不知道今天會記多少。目前的情況完全不利于仔仔細細地做文章。我的四肢一直軟弱無力——茅坑,便所——對不起,我不知道船上叫什么,因為要用精確的海事用語來說,士兵廁所在船的前端。年輕的紳士們應該有一個廁所。軍官應該有——我不知道軍官該有什么。船不斷地搖動,必須不斷地對準便桶的口——

爵爺建議我記日志的時候什么都別隱瞞。記得嗎?您親切地挽著我的肩膀,領我走出您的書房,同時,像平常一樣快樂地說:“孩子呀,一切都告訴我!不要隱藏一點!讓我借著你,再活一次!”后來,真倒霉!我暈船暈得很厲害。一直都關在小屋里。不過,塞內加離開那不勒斯也處在我這樣的苦境,對不對?但是,你會記得的——即使一個堅忍派的哲學家渡過幾英里波濤洶涌的大海也會受不了,那么,我們這些可憐的人物在更險惡的大海上,會變成什么德性?我必須承認,我已經疲憊不堪直淌咸咸的眼淚,而且已經讓惠勒發(fā)現我這種像女人似的樣子了。雖然如此,我向他解釋,我掉眼淚是因為太疲乏了。他愉快地表示同意。

“先生,”他說,“您能整天打獵,到末了,您會跳舞,一直跳到通宵。但是,您要是把我,或者大多數的海員,放到馬背上,我們的腎臟就會搖得掉到膝上了。”

我哼哼一聲,作為一種答復,然后聽見惠勒開瓶塞的聲音。

“先生,您要這樣想,”他說,“這不過是學著乘船,您不久就會得心應手了?!?/p>

這樣的想法使我感到安慰,但是,還敵不過那一股像南方的暖風似的氣味,令人意興盎然。我睜眼一看,啊,惠勒倒出來的,不是許多復方樟腦泡的藥酒嗎?這種令人聞起來很舒服的味道,把我一直帶回到兒時在嬰兒室的生活,而且這一次兒童時代及家庭生活的回憶中,沒有那種隨之而來的憂郁的回憶。我打發(fā)惠勒出去,打了一會兒瞌睡,然后睡著了。的確,塞內加要想入睡,鴉片的效力比他的哲學思想更大呢!

我由一些奇怪的夢中醒來,發(fā)現四周黑漆漆的,不知身在何方,然而不消多大工夫便記起來了,也明顯地感覺到船身的搖動愈來愈大了。我馬上放大嗓門兒叫惠勒——喊叫時連帶著咒罵,罵的都是些我平常認為既不合道理也不符合紳士身份的話——叫到第三聲時,惠勒打開了我的房門。

“扶我出去,惠勒!我必須透透氣!”

“先生,你安靜地躺一會兒。過一會兒,你就會像一個三腳架似的,站得穩(wěn)穩(wěn)當當!”

會有比希望像三腳架這樣的想法更愚蠢、更令人不舒服的事嗎?我可以想象到這種架子像循道宗教徒集會上的諸公,一本正經,自以為是。我正對著他的臉,破口大罵。雖然如此,到最后,他做了一件很有道理的事。他對我說,我們正遇到大風浪。他認為我那件有三重披肩的大衣太講究了,不可在浪花四濺的船上穿。接著,他還神秘兮兮地說,他可不希望我穿得像一個牧師一樣!不過,他說,他自己有一套沒穿過的黃油布衣服。他引以為憾地說:那是他替一位先生買的,可是到最后那個人沒上船。那套衣服的大小正合我的身材,我如果要,只需出原來的價錢就好了。然后,等到旅程終結時,我要想賣給他,就可以當舊衣服賣。我當場就談妥了這樁有利的買賣,因為,在這不通風的小屋里,我透不過氣來,極想到空曠之處。他幫我穿上那套衣服,扎好帶子,給我一雙橡皮靴穿,并且給我戴上一頂油布帽子。爵爺要是看到我這副模樣就好了。不管我站得多么不穩(wěn),我必定很像一個正規(guī)的船員!惠勒扶著我走到走廊。那里已經淹水了。他繼續(xù)不斷地瞎談。譬如說,他說我們應該學著一條腿長一條腿短地跳著走,像小兔一樣。我不耐煩地對他說,因為我在太平年月到法國游歷過,知道什么時候船向一邊傾斜了。但是自從那次以后我再也沒有航海的經驗。我到外面的中間甲板上,倚在左舷的舷墻上。那是甲板邊上,通往下面的地方。那大鐵鏈,那一大堆“梯索”——啊,編《海事詞典》的福爾克納啊,這名詞用得對嗎?——那一大堆梯索就在我的頭上展開,再往上面還有一些不知名的繩索發(fā)出嗡嗡、嗒嗒以及噓噓的聲響。天空中仍有一點點光露出來,但是,海水從右舷的高處不斷地噴射下來,同時,從我們頭上疾馳而過的烏云,似乎比桅桿還要低。當然,我們還有伴兒。艦隊中其余的軍艦就在右舷那一邊。雖然那些船已露出燈光,可是被浪花和煙霧夾雜著雨點遮住,以致模糊不清。我從我那臭氣熏人的小屋出來之后,可以舒舒服服地透透氣,不禁希望這極端惡劣,甚至可以說是狂暴的天氣會把那股臭氣吹散一些。我多少覺得已經恢復正常了,并且當四下窺視的時候才初次發(fā)覺我的理智和興趣都恢復了。我向上一望,再轉過頭來。這時候我可以看見兩個舵手在掌舵。黑黑的穿著雨衣的人,由下面的燈光照著,才看見他們的臉。他們忽而注視著被照亮的羅盤,忽而注視著上面那些風帆的動靜。那些風帆迎風展開得不多。我想大概是由于天氣惡劣的關系,但是,后來從惠勒那個活字典口中才知道,正因為如此,我們就不應該離開其余的船,因為,和那些船比起來,我們的速度只能超過很少的幾只船。如果他真的知道,那么他究竟怎么知道的?這是令人不解的。但是,他說我們應高聲招呼阿申特島外的艦隊,把我們艦隊中的另一只船派過去,接過他們的一只船,再由那只船護航,直奔直布羅陀海峽的緯度。然后,我們就單獨前進,不致讓敵人捕獲,所喪失的不過是我們留下的零星槍炮和我們那只外表嚇人的船。這樣做光明正大嗎?公平嗎?海軍總部的袞袞諸公是否知道,他們送到海面上的人是多么重要,可能是一位未來的部長?現在,讓我們希望他們會送我回去,像《圣經》里撒在水面的糧食,因為一切已成定局。當時,我就在那兒,背對著舷墻,喝著風雨。我可以斷定,我感到特別四肢無力,與其說是由于那小屋的臭氣,不如說是這只船的顛簸。

現在天邊只現出極微弱的日光,我的徹夜不眠并未白費,我看到了一個人暈船的狼狽情形。非常慶幸我終于逃過了?,F在,由走廊里出來,在中艙出現的,是一個牧師!我想他就是我們在船上第一次開飯時想要為我們祈禱的那個人,可是當時他的話除了萬能的主之外,誰也不去理會。他穿著長及膝部的短褲和一件長袍,袍帶讓狂風吹得在他的喉部亂打,猶如困在窗玻璃上的鳥。他雙手緊緊按住帽子和假發(fā),步履蹣跚的,忽而傾向左邊,忽而傾向右邊,活像一只醉蟹。(爵爺當然見過醉蟹是什么樣子了?。┧袼胁粦T于走在傾斜甲板上的人一樣,奮力挺直身子,而不是趴下。我看到他快要嘔吐了,因為他的臉是發(fā)霉干酪的顏色:白里帶青。我還來不及喊一聲叫他小心,他就真的嘔吐起來,然后滑倒在甲板上。他跪起來——我想,絕不是為了要禱告!然后,他站起來了。就在這個當口,船忽然了一下,益發(fā)刺激了他。結果,他一路半跑半跳地往這邊沖下來。我如果沒有抓住他的衣領,他也許已經由梯索當中沖出去了。剎那之間,我瞥見一張被雨水淋濕的、發(fā)青的面孔。然后,那個和在左舷服務的惠勒一樣、負責擔任右舷勤務員的仆人由走廊跑出來,挽住他的胳膊,向我道了歉,便用力把他拖走。我正在咒罵著那個牧師把我的油布雨衣弄臟了,這時候船身猛然搖動起來,一陣雨點夾雜著海水,順勢將他吐的東西沖洗得干干凈凈。哲學和宗教的教義!當狂風和巨浪來的時候,又算什么呢?我站在那里,一只手扶著舷墻,慢慢感覺到這一切混亂的現象在最后殘余的光亮照耀下確實好玩。我們這只巨大的老船,只有很少幾張縮短的風帆。雨水就從那些風帆上像瀑布一樣流下來,注入海水里,因此把兩邊的海水推開,形成一個角度,像一個暴徒從密集的人群中硬闖出一條路來。同時,因為這個暴徒到處都會碰到一個同樣的暴徒,因此,她(我們的船)便時時遇到阻礙,撞得忽而下沉忽而升起,或者,也許迎面碰到打擊,使她的前部冒出白沫,然后是中艙和后甲板。我現在開始像惠勒說的乘騎著船了。她的桅桿微有傾斜。迎風的護桅索繃得緊緊的,背風的護桅索松弛下來,或者可以說差不多如此。巨大的大桅操桁索給風吹到背風處的桅桿之間?,F在我要指出一件事:一個人對于這只大船的理解,并不是逐漸產生的,也不是由于細心研究《海事詞典》上的圖解而得來的!悟了,當悟了的時候,是霍然悟解的。在這半明半暗的光線里,在海浪此起彼伏的當兒,我發(fā)現這只船和大海是可以理解的——不僅僅是憑借她的精巧的機件構造,而是把她比作一種——一個什么東西?比作一匹馬,一個運輸工具,一個達到某種目的的手段。這是我事先未曾想到的樂趣。我想到這里,也許有一點點得意。這樣使我有了更進一層的了解。在我頭上幾碼的地方,有一塊薄板,有一根連在一張風帆下面背風處的繩索正在顫動,顫動得很厲害,但是這種情形是可以理解的。仿佛加強這種理解似的,就在我研究繩索及其功用時,前面砰的一聲巨響,爆發(fā)出一片浪花,于是,那繩索的顫動聲改變了——在中間分成二等份,畫出兩個窄長的省略符號,一頭接著一頭——其實可以用第一泛音來舉例說明,好像一根提琴弦上的一點,這一點如果弓碰得很準確,就可以為拉琴者在那根不用手指止住的弦上產生出一個八度音。

但是,這只船的弦比一把提琴多,比魯特琴多,我想也比豎琴多,在風的教導之下,發(fā)出一種猛烈的樂聲。我承認,過一會兒,我可以找到人做伴,但是,教會已經被打垮了,軍隊也一樣。婦女們除了躲在艙里是不可能到任何地方的。至于海軍呢——啊,海軍可是得其所哉!海軍弟兄們穿著雨衣在各處站著,黑壓壓的,面孔蒼白——這只是對比起來說。從稍許遠一點的地方望,他們不過像海潮沖擊下的巖石而已。

當日光完全消逝的時候,我摸索著回到我的小屋,然后大聲喊叫惠勒,他馬上到了,幫我脫下雨衣,把那套衣服掛在鉤子上。那雨衣立刻像一個醉漢似的,東倒西歪。我叫他給我拿一盞油燈來,但是他對我說,這是不可能的。他的話使我大發(fā)脾氣。但是他對我詳細說明理由。油燈對我們很危險,因為一打翻,就不可收拾了。但是,我如果肯出錢,就可以點一支蠟燭,因為蠟燭如果倒了,它自己就會滅掉。不過,無論如何,我得采取幾個安全的措施。惠勒說他自己就有一些蠟燭可以賣給我,我回答他我還以為這種東西通常都是從事務長那里買來的。惠勒躊躇了一下,承認是這樣的。他說他沒想到我會想直接同事務長打交道。事務長住在另外一個地方,很少露面。乘船的先生們都不同他打交道,而向他們的勤務員買。他們的勤務員保證這種交易是老少無欺,并且是公開的?!耙驗?,”他說,“您知道事務長都是什么樣子?!蔽依侠蠈崒嵉乇硎就馑恼f法。不過這種態(tài)度當中隱藏著對惠勒先生的評價已經修正了。對于他那慈祥的關心和甘心服侍我的心意,要重新評估?。ň魻敚梢园l(fā)現我已經恢復鎮(zhèn)靜的態(tài)度了。)我暗想,我已決心徹底了解他,并且比他以為對我的了解更透徹。因此,到夜晚十一點鐘的時候——照《海事詞典》上說,是打了六下輪班鐘——看哪,我就坐在我的那塊活板桌子前面,面前擺著這本翻開的日志。但是,這一頁一頁的記載多瑣碎!這里記載的沒有一點有趣的事,沒有敏銳的觀察,沒有一點智慧的火花。我想,我就是打算以這些記載為您助興的。不過,我們的航行才剛開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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