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欲望號街車(譯文經(jīng)典)
- (美)田納西·威廉斯
- 8675字
- 2023-06-20 15:36:07
第一場
新奧爾良一幢兩層街角樓房的外景,街名埃里西安地段,位于L和N兩條鐵路與河流之間。這部分雖屬窮人區(qū),卻不像美國其他城市的窮人區(qū)那么慘淡,自有一種俗艷魅力。房屋的構架大都是白色,日曬雨淋成了一色的灰,大都帶有搖搖晃晃的外部樓梯、走廊和裝飾古雅的山墻。這幢街角樓房分成上下兩套房間,有道褪色的白漆樓梯通兩戶人家的門口。
五月初一個剛要傍黑的傍晚。襯在暗白色樓房背后的天空呈現(xiàn)出一種格外溫柔的嫩藍,簡直就像是一塊綠松石,這給周圍的景色注入了一抹抒情的優(yōu)雅意味,沖淡了那一派破敗感。你幾乎能感覺到河邊倉庫后面褐色的河流那溫暖的呼吸,倉庫則散發(fā)出淡淡的香蕉和咖啡香。街角酒吧里黑人樂隊奏出的音樂也喚起類似的況味。在新奧爾良的這個部分,你總能聽到街角或是幾道門之外的哪個房間里傳出聲音尖細的鋼琴聲,由熟極而流的棕色手指如醉如癡地彈奏出來。這種“布魯斯鋼琴曲”傳達出來的正是此時此地的生活精髓。
兩個女人,一個白人一個黑人,正在樓梯上乘涼。白種女人是尤妮斯,住樓上的單元;黑種女人是個鄰居,新奧爾良因為是個五方雜處的城市,舊城區(qū)里混居的各人種之間相處得還算融洽。
“布魯斯鋼琴曲”以外,可以聽到街上傳來的混雜的人聲。
(兩個男人轉過街角,是斯坦利·科瓦爾斯基和米奇。兩人約二十八或三十歲的樣子,大大咧咧地穿著一身藍色工作服。斯坦利拿著他的保齡球外套和肉鋪里買來的沾著血的一包肉。兩人在樓梯口停步。)
斯坦利(大聲吼道):
嘿,喂!斯黛拉,寶貝兒!
(斯黛拉從一樓平臺上出來,一個溫柔的年輕女人,約二十五的樣子,出身背景顯然跟她丈夫大不相同。)
斯黛拉(柔聲道):
別沖我哇啦哇啦這么大叫。嗨,米奇。
斯坦利:
接著!
斯黛拉:
什么呀?
斯坦利:
肉唄!
(他把那包肉朝她扔過去。她大聲抗議,不過總算是接到了:隨即上氣不接下氣地大笑起來。她丈夫和同伴已經(jīng)調頭往回走去。)
斯黛拉(從后面叫他):
斯坦利!你要干嗎去?
斯坦利:
打保齡球去!
斯黛拉:
我能過去看看嗎?
斯坦利:
來吧。(他下場。)
斯黛拉:
馬上就好。(對那個白種女人)哈羅,尤妮斯。你好嗎?
尤妮斯:
還行。告訴斯蒂夫給他自己買個窮小子的三明治吧,因為家里啥都不剩了。
(三個女人都哈哈大笑;那黑種女人尤其笑個沒完。斯黛拉下場。)
黑種女人:
他朝她扔過去的是包什么東西啊?(她從臺階上站起來,笑得更響了。)
尤妮斯:
別這么大呼小叫的!
黑種女人:
接住什么玩意兒!
(她仍舊笑個不停。布蘭琪轉過街角,拎著個手提箱。她看看手里的紙條,然后看看這幢樓房,再看看紙條,再看看樓房。一臉難以置信的震驚。她的外表跟這里的場景格格不入。她穿一身講究的白色裙裝,外罩一件輕軟的緊身馬甲,戴著珍珠項鏈和耳環(huán),還有白色手套和帽子,看起來像是到新奧爾良的花園區(qū)來參加一次夏日茶會或是雞尾酒會。她比斯黛拉大五歲左右。她這種纖弱的美一定得避開強光照射。她那種遲疑的舉止,還有她那一身白色衣裙,多少讓人覺得像是只飛蛾。)
尤妮斯(忍不住道):
出什么事了,親愛的?你迷路了?
布蘭琪(略帶點歇斯底里的幽默):
他們跟我說先乘欲望號街車,然后換乘公墓號,過六個街區(qū)以后下車,就是埃里西安地段!
尤妮斯:
你已經(jīng)到了。
布蘭琪:
這就是埃里西安地段?
尤妮斯:
這正是埃里西安地段。
布蘭琪:
他們一定是沒——弄明白——我要找的門牌號……
尤妮斯:
你要找的是哪個門牌號?
(布蘭琪精疲力竭地看了看手里的紙條。)
布蘭琪:
六三二。
尤妮斯:
你用不著再找了。
布蘭琪(不解地):
我要找的是我妹妹,斯黛拉·杜布瓦。我是說——斯坦利·科瓦爾斯基太太。
尤妮斯:
正是這家人家。——不巧,你剛好跟她擦肩而過。
布蘭琪:
這——難道這就是——她家?
尤妮斯:
她住樓下,我住樓上。
布蘭琪:
哦。她——出去了?
尤妮斯:
你有沒有注意到街角那邊有個保齡球場?
布蘭琪:
我——不能肯定。
尤妮斯:
呶,她就在那兒,看她丈夫打保齡球呢。(沉吟片刻)你想把手提箱擱在這兒去找她嗎?
布蘭琪:
不。
黑種女人:
我去告訴她你來了。
布蘭琪:
謝謝。
黑種女人:
沒事兒。(她下場。)
尤妮斯:
她不知道你要來?
布蘭琪:
不。不知道我今晚會來。
尤妮斯:
哎,你干嗎不先進屋歇著,等他們回來。
布蘭琪:
我怎么能——這么做?
尤妮斯:
這是咱們的地方,我就能讓你進去。
(她起身把樓下的門打開。窗簾后面亮起一盞燈,將窗簾映成了亮藍色。布蘭琪跟在她后面慢慢走進樓下的單元。房內的燈光亮起后周圍的區(qū)域慢慢暗了下去。)
(可以看到兩個房間,沒有明確的隔斷。首先進入的原本是個廚房,不過放了張給布蘭琪用的折疊床。里屋是間臥室。最里面有道窄門通浴室。)
尤妮斯(注意到布蘭琪的神色,衛(wèi)護性地說):
眼下是挺亂的,不過打掃干凈以后真的很舒服呢。
布蘭琪:
是嗎?
尤妮斯:
啊哈,我是這么覺得。這么說你是斯黛拉的姐姐?
布蘭琪:
是啊。(想把她打發(fā)走)謝謝你讓我進來。
尤妮斯:
Por nada(1),墨西哥人的說法,por nada!聽斯黛拉說起過你。
布蘭琪:
是嗎?
尤妮斯:
記得她說你在學校教書。
布蘭琪:
是。
尤妮斯:
你是從密西西比來的,啊?
布蘭琪:
是。
尤妮斯:
她給我看過你們家的一張相片,你們的莊園。
布蘭琪:
貝拉里夫(2)?
尤妮斯:
好大一片地方,都是白柱子。
布蘭琪:
是啊……
尤妮斯:
這么大的地方維持起來一定著實不容易。
布蘭琪: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歇會兒了。
尤妮斯:
當然了,親愛的。你干嗎不坐下來?
布蘭琪:
我的意思是我想單獨待會兒。
尤妮斯(有些著惱):
噢。既然如此,我就告退了。
布蘭琪:
我不是有意冒犯,不過——
尤妮斯:
我去趟保齡球場催她快點回來。(出門下。)
(布蘭琪姿態(tài)非常僵硬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微微聳著肩膀,兩條腿緊貼在一起,雙手緊緊抓住皮包,像是覺得很冷。過了一會兒,她眼中茫然的神色消失了,她開始慢慢打量起四周。一只貓尖叫了一聲。她一驚之下,屏住呼吸。突然,她注意到一個半開的壁櫥里有樣什么東西。她一躍而起走到櫥前,拿出一瓶威士忌。她倒了半平底杯威士忌,一口喝下。她仔細地把酒瓶放回去,在水槽里把平底杯洗干凈。然后重新在餐桌前的椅子上坐好。)
布蘭琪(輕聲自言自語):
我一定得把持住自己!
(斯黛拉飛快地繞過樓房的拐角,朝樓下單元的門跑去。)
斯黛拉(開心地大叫):
布蘭琪!
(一度她們倆只顧打量對方。然后布蘭琪一躍而起,大喊一聲朝她跑去。)
布蘭琪:
斯黛拉,哦,斯黛拉,斯黛拉!我的明星斯黛拉!
(她開始亢奮已極地說個沒完,仿佛生怕她們倆當中有誰得空停下來想一想。兩人痙攣一樣緊緊擁抱對方。)
布蘭琪:
好了,現(xiàn)在讓我來看看你。不過先別看我,斯黛拉,別,別,別,過一會兒,等我洗個澡休息一下再看!還有,把頂燈關掉!把它關掉!我可不能在這么殘忍無情的強光下面讓人看!(斯黛拉笑笑,照辦)快回到我身邊來!哦,我的寶貝兒!斯黛拉!我的明星斯黛拉!(再次擁抱她)我還以為你再也不回這個可怕的地方來了!我在說什么呢?這可不是我的本意。我本意可不想挑剔,我想說——哦,真是個方便的地方,而且多么——哈—哈!寶貝小羊羔!你還沒跟我說一個字呢。
斯黛拉:
你哪容我插上半句嘴啊,親愛的!(她一笑,不過瞧布蘭琪的目光中有點焦慮。)
布蘭琪:
好了,你說吧。張開你那張漂亮的小嘴跟我說說,我得找點東西喝!我知道你這兒肯定存著些喝的!可藏哪兒了呢?哦,我來找找看!
(她奔向壁櫥把酒瓶拿出來;她全身哆嗦著,大口喘著氣想笑一下。酒瓶子差點兒從她手里滑落。)
斯黛拉(看在眼里):
布蘭琪,你坐好,我來給你倒。就是不知道該拿什么來兌一下。要么就用冰箱里的可樂吧。我找找看,親愛的,我去一下——
布蘭琪:
不要可樂,親愛的,今兒晚上我神經(jīng)這么緊張,可樂可不成!那個——誰——誰——在哪兒呢?
斯黛拉:
斯坦利?打保齡球呢!他可愛這個了。他們正在搞一場——找到了點蘇打水!——聯(lián)賽……
布蘭琪:
水就行,寶貝兒,完了喝杯水就行!不用擔心,你姐姐不會變成個酒鬼的,她只不過渾身哆嗦,又熱又累又臟!你現(xiàn)在坐下來,給我講講這個地方!你窩在這么個地方干什么?
斯黛拉:
我說,布蘭琪——
布蘭琪:
哦,我可不想假模假式,我是真心實意地要挑剔一下這里!哪怕在最可怕的噩夢里我也從來,從來都想象不到——只有坡!只有埃德加·愛倫·坡先生——才喜歡這個調調!我想房子外頭就是食尸鬼經(jīng)常出沒的韋爾森林(3)吧!(大笑。)
斯黛拉:
不,親愛的,那不過是L和N兩條鐵路罷了。
布蘭琪:
不,咱們說正經(jīng)的,把那些玩笑撇開。你干嗎不告訴我,為什么不寫信給我,親愛的,為什么不讓我知道?
斯黛拉(小心翼翼也給自己倒了杯酒):
告訴你什么,布蘭琪?
布蘭琪:
告訴我你怎么淪落到在這種環(huán)境下生活!
斯黛拉:
你是不是有點反應過激了?這里根本就沒那么糟!新奧爾良跟別的城市不一樣。
布蘭琪:
這跟新奧爾良無關。你也許還可以說——原諒我,神圣的寶貝兒!(她突然停住話頭)咱們不談這個了!
斯黛拉(有點干巴巴地):
多謝了。
(在這個間隙,布蘭琪注視著她。她朝布蘭琪微微一笑。)
布蘭琪(低頭看著酒杯,酒杯在她手里哆嗦著):
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可你并不高興看到我!
斯黛拉(真誠地):
干嗎要這么說,布蘭琪,你知道這不是事實。
布蘭琪:
不是?——我都忘了你是多么文靜了。
斯黛拉:
你從來不給我多話的機會,布蘭琪。所以我也就習慣了在你旁邊不要多嘴了。
布蘭琪(含糊地):
這個習慣不錯……(然后突然)你還沒問我怎么春季學期還沒完就離開學校了呢。
斯黛拉:
噢,我以為你會主動告訴我呢——如果你想說的話。
布蘭琪:
你以為我被解雇了?
斯黛拉:
不,我——以為你可能已經(jīng)——辭職……
布蘭琪:
我真是精疲力竭了,經(jīng)歷過——神經(jīng)崩潰了。(神經(jīng)質地把香煙的煙絲敲緊)我簡直就要——發(fā)瘋了,幾幾乎!所以格雷夫斯先生——格雷夫斯先生是我們中學的校長——他建議我休個假。在電報里我沒辦法把這些詳情都寫上……(飛快地喝酒)哦,這點醺醺然的酒勁兒覺著可真舒服!
斯黛拉:
再來一杯?
布蘭琪:
不了,我最多就一杯。
斯黛拉:
當真?
布蘭琪:
你還沒對我的外貌發(fā)表過意見呢。
斯黛拉:
你看起來好極了。
布蘭琪:
上帝就喜歡你這個撒謊精!如今我在太陽底下真正是一塌糊涂了!可是你——你胖了點兒,是的,你圓滾滾的活像只小鵪鶉!不過這對你正合適!
斯黛拉:
聽我說,布蘭琪——
布蘭琪:
是的,正是如此,否則我就不會這么說了!你只需當心點兒屁股就行。站起來。
斯黛拉:
下次再說吧。
布蘭琪:
聽到?jīng)]有?我說你給我站起來!(斯黛拉勉強服從)你這個邋遢孩子,那么漂亮的白色衣領上竟然濺上了臟東西!還有你的頭發(fā)——你該去剪個羽毛狀的短發(fā),這才配你嬌美的容顏。斯黛拉,你有女仆的,對不對?
斯黛拉:
沒有。就這么兩個房間,哪里——
布蘭琪:
什么?你說就兩個房間?
斯黛拉:
這間,再加——(她有些難堪。)
布蘭琪:
另外那間?(她刺耳地一笑。有段難堪的沉默。)
我再來那么一小口,說起來就該把塞子塞上了……然后把酒瓶子拿走,我就不會再受到誘惑了。(起身)我想讓你看看我的身材!(轉身)你可知道我十年以來沒長胖一盎司,斯黛拉?我現(xiàn)在的體重就跟你離開貝拉里夫那年夏天一模一樣。那年夏天爸爸去世,你離開了我們……
斯黛拉(有點不耐煩):
真是不敢相信,布蘭琪,你看起來氣色有多好。
布蘭琪:
(兩人都笑得有些心神不寧)可是,斯黛拉,你這兒只有兩個房間,我不明白你打算把我安放在哪兒!
斯黛拉:
我們打算讓你睡在這兒。
布蘭琪:
這是什么樣的床——可以折疊的?
(她坐到床上試試。)
斯黛拉:
覺得還行嗎?
布蘭琪(懷疑地):
好極了,親愛的。我不喜歡彈性太大的床。可是這兩個房間之間沒有門,而斯坦利——這樣得體嗎?
斯黛拉:
斯坦利是波蘭人,你知道。
布蘭琪:
哦,是呀。他們有點像是愛爾蘭人,是不是?
斯黛拉:
嗯——
布蘭琪:
只是不那么——趣味高雅?(兩人都再次心神不寧地笑了笑)我?guī)Я诵┖靡路恚靡娨娔銈兯心切┛蓯鄣呐笥选?/p>
斯黛拉:
我怕你不會覺得他們有多可愛。
布蘭琪:
他們什么樣?
斯黛拉:
都是斯坦利的朋友。
布蘭琪:
波蘭佬?
斯黛拉:
他們雜得很,布蘭琪。
布蘭琪:
所謂的種族混雜——各種類型?
斯黛拉:
哦,對。對,確實各種類型都有!
布蘭琪:
噢——不管怎么說——我?guī)Я撕靡路^來,我總歸要穿的。我猜你希望我說我要去住旅館,不過我不打算去住什么旅館。我想靠你近一點,跟什么人一起生活,我不能孤單單一個人!因為——你一定也注意到了——我——狀態(tài)不大好……(她話音低下去,現(xiàn)出非常害怕的神情。)
斯黛拉:
你看起來有點緊張,或者是過于亢奮了,也許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
布蘭琪:
斯坦利會喜歡我嗎,還是只不過把我當作來做客的大姨姐,斯黛拉?這我可受不了。
斯黛拉:
你們會處得好的,只是你得盡量別——嗯——老拿他跟我們在老家時交往的那些男人比。
布蘭琪:
他就這么——不一樣嗎?
斯黛拉:
是的。他屬于另一個物種。
布蘭琪:
怎么個不同法;他是什么樣的?
斯黛拉:
哦,你沒辦法形容你愛的人的樣子!這兒有他一張相片!(她把一張照片遞給布蘭琪。)
布蘭琪:
他是個軍官?
斯黛拉:
工程兵部隊的軍士長。身上掛的是些勛章!
布蘭琪:
你認識他的時候他就掛著這些勛章?
斯黛拉:
我向你保證我可沒被這些黃銅玩意兒迷了眼。
布蘭琪:
我不是這個——
斯黛拉:
不過我后來當然也有需要調整我自己去遷就他的方面。
布蘭琪:
比如他出身的種族背景!(斯黛拉猶疑地笑笑)你跟他說我要來的時候他是怎么個反應?
斯黛拉:
哦,斯坦利還不知道呢。
布蘭琪(嚇了一跳):
你——還沒告訴他?
斯黛拉:
他經(jīng)常出門的。
布蘭琪:
哦。旅行推銷?
斯黛拉:
是的。
布蘭琪:
不錯。我是說——是不是?
斯黛拉(半是自言自語):
他離開一個晚上我?guī)缀醵际懿涣恕?/p>
布蘭琪:
說什么呢,斯黛拉!
斯黛拉:
他要是離開一個星期我?guī)缀醵家l(fā)瘋了!
布蘭琪:
天哪!
斯黛拉:
等他回來我就趴在他大腿上哭得像個孩子……
(顧自微笑。)
布蘭琪:
我猜這就是所謂的相愛吧……(斯黛拉滿面放光地抬頭微笑。)斯黛拉——
斯黛拉:
什么?
布蘭琪(不安地匆忙道):
我還沒問你你或許認為我該問的那些事兒。所以,我期待你也能諒解我不得不告訴你的事兒。
斯黛拉:
什么事兒,布蘭琪?(神色變得焦慮起來。)
布蘭琪:
咳,斯黛拉——你會責怪我的,我知道你肯定要責怪我的——可是在你責怪我之前——先替我想想——你一甩手就這么一走了事!留下來掙扎奮斗的是我!你跑到新奧爾良來只要照顧好自己就行!可我得待在貝拉里夫而且得拼了命硬撐下去!我這么說并不是想責怪誰,可是所有的擔子全都壓在了我的肩膀上。
斯黛拉:
當時我最多也不過能維持自己的生活而已,布蘭琪。
(布蘭琪又開始哆嗦得厲害。)
布蘭琪: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拋棄貝拉里夫的人是你,不是我!我留下來為它掙扎奮斗,為它流血,差點兒為它犧牲了性命!
斯黛拉:
別再這么歇斯底里大發(fā)作了,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你說什么奮斗、流血的到底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樣的——
布蘭琪:
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著,斯黛拉。我就知道你會對此擺出這副嘴臉來!
斯黛拉:
對此——對什么?——請你說清楚好不好!
布蘭琪(緩慢地):
丟了——失去……
斯黛拉:
貝拉里夫?貝拉里夫失去了,是不是?不!
布蘭琪:
是的,斯黛拉。
(兩人隔著黃色格子漆布的桌面對望。布蘭琪緩緩地點了點頭,斯黛拉慢慢垂下目光,看著自己交疊在桌面上的雙手。“布魯斯鋼琴曲”的聲音漸響。布蘭琪用手絹拭著額角。)
斯黛拉:
可它是怎么失去的?出了什么事?
布蘭琪(一躍而起):
你倒有臉來問我是怎么失去的!
斯黛拉:
布蘭琪!
布蘭琪:
你倒是有臉坐在這兒指責我!
斯黛拉:
布蘭琪!
布蘭琪:
我,我,是我在承受身心兩方面的打擊!所有那些個死亡!通往墓地的那長長的出殯隊伍!父親!母親!瑪格麗特,那可怕的樣子!脹得那么大,都裝不進棺材里!只能像是垃圾一樣火化!你回家剛好趕上葬禮,斯黛拉。葬禮跟死亡相比可漂亮多了。葬禮都很安靜,可死亡呢——可不一定。有時候他們的呼吸簡直刺耳,有時候又咯咯直響,有時候他們甚至沖著你大喊,“別讓我走!”連上了年紀的有時候也說,“別讓我走。”就像你真有能耐留住他們似的!可葬禮都很安靜,還有漂亮的鮮花。還有,哦,他們把他們裝進了多么華麗的棺材!除非當他們大喊“留住我!”的時候你就在床前,否則你決不會想到還有掙扎著要喘氣和流血這等事。你做夢都想不到,可這是我親眼所見!親眼!所見!而現(xiàn)在你竟然坐在這兒用你的眼神告訴我,是我把莊園給失去的!該死的,你以為所有那些病啊災啊死啊埋的要花多少錢?死是樁很昂貴的買賣,斯黛拉小姐!而且杰茜老表姐竟然緊跟在瑪格麗特后面也死了,她的死!咳,那個格里姆·里佩爾就把他的帳篷搭在了咱們家大門口!……斯黛拉。貝拉里夫都成了他的總部了!親愛的——貝拉里夫就這么從我的手指縫里流走了!他們當中有誰給我們留下過一筆遺產(chǎn)?又有誰留下過一個子兒的保險費?只有可憐的杰茜——她留下了一百塊棺材板兒錢。情況就是這樣,斯黛拉!而我在學校里就那么點可憐的工資。是呀,指責我吧!坐在那里瞪著我,琢磨著是我把莊園給失去的!我把它給失去的?當時你又在哪兒?跟你的——波蘭佬在床上!
斯黛拉(跳起來):
布蘭琪!你住嘴!夠了!(往外走)
布蘭琪:
你要去哪兒?
斯黛拉:
我要去浴室洗洗臉。
布蘭琪:
哦,斯黛拉,斯黛拉,你哭了!
斯黛拉:
你覺得奇怪嗎?
布蘭琪:
原諒我——我不是有意要——
(傳來幾個男人的聲音。斯黛拉走進浴室,把門關上。幾個男人出現(xiàn)的時候,布蘭琪意識到肯定是斯坦利回來了,她遲疑地從浴室門口走到梳妝臺前,擔心地朝前門的方向望著。斯坦利上場,后面跟著斯蒂夫和米奇。斯坦利在自家門前稍停了一會兒,斯蒂夫在螺旋樓梯口,米奇在他們右側,更靠近后臺一點,正要下場。幾個男人上場的時候,我們聽到以下幾段對話。)
斯坦利:
他就是這么贏的?
斯蒂夫:
那還用說。他撞了大運,買了張彩票就贏了三百大洋。
米奇:
別跟他叨叨這些事兒了;他會信以為真的。
(米奇下場。)
斯坦利(叫住米奇):
嘿,米奇——回來呀。
(布蘭琪聽到講話聲就退回了臥室。她從梳妝臺上拿起斯坦利的照片,看了看又放下。斯坦利進門以后,她疾步躲到了床頭掛的布簾后頭。)
斯蒂夫(對斯坦利和米奇):
嘿,咱們明天玩牌嗎?
斯坦利:
當然了——在米奇家。
米奇(聽到這話,趕緊回到樓梯扶手處):
不——別在我家。我媽還病著呢!
斯坦利:
那好吧,來我家……(米奇再次準備下場)可你得帶啤酒來!
(米奇假裝沒聽見——喊了聲“大伙兒晚安”,唱著歌下。)
尤妮斯(從樓上說):
下面的快散了吧!我做了意大利面自己吃了。
斯蒂夫(上樓):
我告訴過你,還打過電話跟你說我們在打球。(對另外兩個男人)要杰克士啤酒!
尤妮斯:
你從來都沒給我打過一次電話。
斯蒂夫:
吃早飯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吃中飯的時候又打電話給你……
尤妮斯:
好了,這話就甭提了。偶爾你也可以親自回家一趟吧。
斯蒂夫:
你想把它登在報上?
(男人分手時更多的笑聲和叫嚷。斯坦利把廚房的紗門打開,走了進來。他中等身材,大約五英尺八九英寸,身體強壯結實。他生命中那種動物的快樂在他所有的動作和態(tài)度中都表現(xiàn)出來。他剛一成年,他生命的中心就是跟女人在一起的樂趣,就是對這種樂趣的“予”與“取”,可他并不放任無度,沉溺其間,而是像母雞群里一只羽毛豐滿的公雞那樣滿懷權威和驕傲。從這個讓他心滿意足的完整的中心生發(fā)開來,他的人生中還有一些輔助性的渠道,比如他對待哥們兒的熱心,對粗俗笑話的欣賞,對美酒佳肴和體育比賽的熱愛,他的汽車,他的收音機,他所有的一切,都帶著他這種“有種男人”的俗艷色彩。他只要打眼一看就能估摸出眼前的女人屬于哪種性愛類型,腦際里馬上就能呈現(xiàn)出赤裸裸的形象,他馬上也就能決定該對她們擺出哪一副笑臉。)
布蘭琪(在他的注視下不由得向后退縮):
你一定就是斯坦利。我是布蘭琪。
斯坦利:
斯黛拉的姐姐?
布蘭琪:
是。
斯坦利:
哈—羅。那小女人哪兒去了?
布蘭琪:
在浴室里。
斯坦利:
哦。不知道你要來。
布蘭琪:
我——呃——
斯坦利:
你從哪兒來,布蘭琪?
布蘭琪:
怎么,我——住在勞雷爾。
(他已經(jīng)走到壁櫥前,把威士忌酒瓶拿了出來。)
斯坦利:
在勞雷爾,啊?哦,是的。是,是在勞雷爾,沒錯。不在我的疆域之內。這大熱天酒下得可真夠快的。
(他把酒瓶子拿到亮處仔細察看下去了多少。)
來一杯?
布蘭琪:
不,我——極少找酒喝。
斯坦利:
有些人極少找酒喝,不過酒卻經(jīng)常找上他們。
布蘭琪(有氣無力地):
哈哈。
斯坦利:
我衣服都黏在身上了。我讓自己舒服一下你不會介意吧?(開始脫掉襯衣。)
布蘭琪:
請,請便。
斯坦利:
舒服是我的不二箴言。
布蘭琪:
我也是。要保持容光煥發(fā)可真難。我還沒洗洗,臉上連粉都沒撲,還有——你自己瞧呀!
斯坦利:
你知道,穿著濕衣服坐著沒事兒干是會著涼的,特別是你剛進行過劇烈運動,比如說剛打完保齡球。你是個老師,對不對?
布蘭琪:
是呀。
斯坦利:
你教什么呢,布蘭琪?
布蘭琪:
英文。
斯坦利:
我英文一直都學不好。你要在這兒待多久,布蘭琪?
布蘭琪:
我——還不知道。
斯坦利:
你打算住這兒?
布蘭琪:
要是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話,我想這么做。
斯坦利:
好呀。
布蘭琪:
這一路上可把我給累壞了。
斯坦利:
哦,那就好好放松一下。
(窗口有只貓尖叫一聲。布蘭琪跳了起來。)
布蘭琪:
這是什么?
斯坦利:
貓唄……嘿,斯黛拉!
斯黛拉(從浴室里含糊地):
哎,斯坦利。
斯坦利:
你還不至于就累垮了吧,對不對?(他朝布蘭琪咧嘴一笑。她強顏回了一笑。一陣沉默)恐怕我給你的印象是個大老粗吧。斯黛拉經(jīng)常提起你。你結過一次婚,對不對?
(波爾卡舞曲聲響起,遠遠地,很輕柔。)
布蘭琪:
是。當時我還很年輕。
斯坦利:
后來呢?
布蘭琪:
那小伙子——小伙子死了。(跌坐在椅子上)我怕是——是要病了!
(用雙臂捂住頭。)
(1) 西班牙語:沒什么。
(2) Belle Reve,法文的原意是“美夢”。
(3) “食尸鬼經(jīng)常出沒的韋爾森林”典出愛倫·坡的詩作《尤娜路姆》(Ulalume)第一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