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搖鎮本來沒有鄉塾,整個鎮子識字懂學問的人寥寥無幾,而且大都是桂花巷的大戶人家,從外地請來有學問的教書先生專門負責教自家兒女讀書寫字。
后來情況有了好轉,好些年前鎮上來了一位外鄉人,在鎮子西邊的桃李巷開了一間鄉塾,喚作“春秋學堂”。
那個外鄉人姓呂,大家都稱他為呂先生。要說那位呂先生,不僅學識淵博,而且還是個大好人,他辦的學堂,不論貧賤富貴,不論男女老少,只要愿意來,他一律招收,照呂先生的話來說,這叫做有教無類。
自從鎮上有了一間鄉塾,識字懂學問的人也不再僅限于桂花巷的富貴子弟了,不少平民百姓家,有個把余錢都會把自家孩兒送到學堂追隨呂先生學習,至于學費嘛,比外邊的要低得多,不是特別貧困的人家,基本都能負擔得起。
桃李巷本來也不叫桃李巷,自從呂先生在扶搖鎮扎根住下,辦了這間學堂之后,他在巷子口種了一棵桃樹,在巷子尾種了一棵李樹,多年過去,桃樹開花,李樹結果,久而久之,這條巷子就變成了大家口中的桃李巷。
桃李桃李,也正符合學堂辦學的宗旨,有教無類,遍地桃李。
這么多年過去了,如今的桃李巷中,已是滿地書香。
姜塵從鐵匠鋪出發,拐了幾條街道,走了半個時辰,來到桃李巷的鄉塾。
推開鄉塾大門,遠遠就看見學堂上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正伏在案上埋頭寫字,周圍空無一人,只有小女孩自個靜靜地寫字,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傾灑在一張稚嫩的臉上,小姑娘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專注。
姜塵有些恍惚,曾經他也很向往坐在那里的孩童,在他幼年時,街邊乞討那會兒,不止一次悄悄路過桃李巷,躲在學堂外的墻根下,只聽著鄉塾里傳出來的朗朗讀書聲,仿佛都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抹去了腹中的饑餓感。
有一次他被呂先生發現他悄悄躲在外邊偷聽,呂先生很和善,沒有趕他離開,而是看了這個臟兮兮的小孩很久很久,最后才問說:“你想不想讀書念字?如果想,明日過來我教你,學費你可以先欠著,等你有能力賺錢了再還我。”
姜塵當時沒有答應,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后又用力地搖了一下腦袋,拖著倔強的身影離開了。
可能源于自卑,他不敢想象自己能與里面的同齡人同坐一堂,這種幻想過于奢侈了。也可能是因為心里頭僅存的卑微的尊嚴,不愿接受這種在他看來像是施舍一樣的善意,哪怕年幼的他當時就是靠著別人的施舍賴以生存。
回過神來,姜塵自嘲一笑,沒有什么后不后悔,以當年他的條件,吃不飽穿不暖,天天跟閻羅王打交道,哪怕是能上學堂跟隨呂先生念書,恐怕也無法堅持的了。
衣食住行,哪樣他都沒有,總不能讓呂先生教他讀書之外,還要管他吃喝拉撒。
雖然錯過了讀書做學問的機遇,他也并非一字不識的文盲。這些年,生活穩定下來了,他也求著隔壁的徐老頭教他寫字認字,徐老頭是個五大三粗的糙老頭兒,但畢竟是外面世界的人,懂得多,也識字,起初徐老頭還嫌麻煩,不樂意教,后來他用一串烤兔子成功賄賂了老頭。
剛開始的時候,他學得不好,有時字寫錯了,徐老頭就拿出一根小棍子狠狠敲他的手心,可疼可疼了,徐老頭說這叫戒尺,是教書先生用來懲罰那些不聽話的學生用的,他雖然不是專職教書的,但也要按照教書先生的法子來教學生。
后來認識的字多了,有時代替張老三過來接婷婷,姜塵也會厚著臉皮跟呂先生借一兩本書回去慢慢看,看完再還回去。書上的道理學問他自學得不夠好,有些生僻字不認識,但他依據書中字里行間的意思串聯,也能揣摩出個大概的意思。
就是這樣,少年用這樣一種方式,來重新填補那個幼時的夢。
走過蜿蜒小道,姜塵快步走進學堂,臨近門口,腳步聲驚擾到了婷婷,小丫頭抬頭看到門口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眼睛像是放了光,筆桿子一扔,活蹦亂跳地跑過來,撲到姜塵懷里,嘴里歡喜地喊著大哥哥。
姜塵摸了摸懷里小女孩的腦袋瓜子,笑問:“婷婷,怎么今天這么晚還沒回家?是不是又被先生留堂了?”
小姑娘癟著嘴,委屈道:“今天先生問我‘人之患,在好為人師’是什么意思,我答做人要做個好人,就像先生做一名老師教大家讀書識字一樣,才是真正的好人,然后先生就罰我留堂抄寫一百遍這句話了。”
姜塵一下子被逗樂了,但見到婷婷一臉委屈的樣子,還是耐心解釋:“婷婷,這句話的意思你理解錯了,人之患,在好為人師,患字表達一種不好、錯誤、毛病的意思,而你解釋這句話卻把患字的含義舍棄了,還有‘好’字,也不是美好、好人的意思,而是喜歡、樂意,這句話的意思是人的毛病在于總喜歡當別人的老師,去指責、批評別人,你的解釋與原意有很大的偏差,明白嗎?”
小姑娘眼睛眨巴眨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姜塵拍拍婷婷的腦袋,說道:“時間不早了,快去把它抄寫完吧,你爹還等著你回去吃飯呢。”
小丫頭從小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若是不情愿,誰的話都不愛聽,連她爹都拿她沒辦法,唯獨是對兩個人言聽計從,一個是呂先生,先生傳道受業,師道尊嚴,不敢忤逆,每次她做錯事,先生板起臉色,她就沒了脾氣。
還有一個就是姜塵,這個打小疼愛她的大哥哥,從不會對她發脾氣,在鐵匠鋪里也經常愿意陪她玩,對她可好了。
小孩子單純,誰對她好,她就聽誰的,所以婷婷對誰都敢鬧脾氣,唯獨不敢在先生和大哥哥發大脾氣,小丫頭最怕這兩個人對自己失望生氣了。
婷婷哦了一聲,不情不愿地回到座椅上,繼續抄寫留堂作業,姜塵就站著一旁耐心等候。
片刻過后,婷婷“哎”了一聲,一甩手放下筆桿子,伸了個大懶腰,使勁揉著握筆的右手手腕,一張小臉苦兮兮說道:“大哥哥,一百遍寫完了,我的手都快斷了。”
姜塵看了看桌上鋪滿的一摞宣紙,紙上七扭八歪寫滿了字,把它們都疊整齊,牽起小丫頭的手,“走吧,去和先生報一聲,然后我們就回家吃飯了。”
學堂后院就是呂先生的住所,姜塵領著婷婷去到后院,院子里綠草盈盈,花香四溢,小橋流水,如風鈴般叮咚清脆,橋邊栽種著一株桃樹,雖然已是夏季,過了桃花盛開的時令,但那滿樹的姹紫嫣紅遺留下來的陣陣清香,似乎仍在小院中飄蕩。
兩人進到院子里,看見一位穿著青色儒衫的中年文士坐在桃樹下的石凳上。中年文士著一襲長衫,正襟危坐,渾身上下透著一種儒雅的氣度,他面容俊朗,劍眉星目,只是眼角的幾縷細微的皺紋顯示他已經不復當年青春年少。
呂先生全名喚作呂春秋,這間鄉塾也冠以先生之名。
姜塵與呂先生頗有淵源,不僅僅只是當初墻根下的那段故事。此話怎講?
其實,姜塵本來沒有屬于自己的名字,自打詭異地在山里蘇醒開始,他對六歲之前的事情毫無印象,當然也包括他的姓名。之后一直在扶搖鎮街頭流浪乞討,別人也只喚他作“小乞丐”,無名無姓,無根無萍。
后來認識徐老頭,老頭問他叫什么名字,他也答不上來,只覺羞愧得緊。徐老頭當時搖頭說道:“小家伙,名字是一個人的印記,獨一無二,是你活在這世上的重要證明,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豈不是相當于白來這世上一趟?”
姜塵本來還不太在意名字的事,一聽老頭這么說,立刻意動了,那幾天他幾乎求遍了整個街邊路過的人,終于在集市賣魚翁那里以幫忙干一天活為代價討到了一文錢。之后,他小手緊緊攥著那一文錢,匆匆跑到學堂,不管呂先生訝異的眼神,小心翼翼地掏出那一文錢,用一種無比認真的語氣說:“呂先生,我現在還沒有名字,我身上有一文錢,你可不可以幫我取一個名字,這一文錢是給你的酬勞。”
呂先生當時很是吃驚,盯著那張小臉看了許久,小孩臟兮兮的臉上閃耀的無比認真的神情,最終讓他同意這筆教書生涯中最虧本的買賣。
當時呂先生揣摩了很久,最后才認真的說道:“姜塵,姜姓源自上古大姓,如今的很多姓氏的源頭都來自于姜氏一族,你本無名無姓,姓取姜氏,也算說得過去。名則取塵字,取和光同塵之意,你若同意,以后你的名字就叫做姜塵。”
從那刻起,便有了姜塵這個人的存在。
所以,呂先生于他,還有贈名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