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午后,陽光透過干凈的玻璃窗,在于家寬敞明亮的客廳里灑下慵懶的光斑。空氣里彌漫著咖啡豆研磨后的醇香——那是阮喻特意為即將到來的“客人”準(zhǔn)備的。
楊辛蜷縮在客廳角落的單人沙發(fā)里,膝蓋上攤著一本攤開的物理練習(xí)冊,目光卻空洞地落在紙頁上,半天沒有翻動一頁。她的手指無意識地?fù)钢鴷摰倪吘墸鋮s像雷達(dá)一樣捕捉著門口的動靜。自從上次在校門口看到于錦對高書晴那個轉(zhuǎn)瞬即逝的淺笑后,一種鈍痛感就盤踞在她心頭,揮之不去。
門鈴清脆地響起。
楊辛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坐直了身體,目光緊緊鎖向玄關(guān)。
阮喻從廚房快步走出,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來了來了!”她打開門。
門外站著的高書晴,穿著簡單的白色襯衫和淺藍(lán)色牛仔褲,背著一個看起來沉甸甸的書包,笑容清爽大方:“阮阿姨好,打擾了。”
“快請進(jìn),書晴,說什么打擾,歡迎還來不及呢!”阮喻熱情地將高書晴迎進(jìn)來,目光不著痕跡地打量著這個兒子難得帶回家的朋友,眼神里帶著欣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小錦在書房等你呢,說你們要討論什么競賽題?這孩子,周末也不放松一下。”
“嗯,下周有個重要的物理競賽復(fù)賽,有幾道題想和于錦再碰撞一下思路。”高書晴一邊換鞋一邊自然地回答,目光掃過客廳,落在沙發(fā)上的楊辛身上,笑容加深了些許,“楊辛妹妹也在家啊?身體好些了嗎?”她的語氣真誠關(guān)切,沒有絲毫做作。
楊辛猝不及防被點到名,有些慌亂地站起來,手指下意識地絞緊了衣角:“高…高學(xué)姐好。我好多了,謝謝學(xué)姐關(guān)心。”她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卻顯得有些僵硬。看著高書晴從容自信、與阮喻對答如流的樣子,再對比自己的局促不安,那股熟悉的酸澀感又涌了上來。
“那就好。看你臉色還有點白,多休息。”高書晴點點頭,目光溫和,隨即轉(zhuǎn)向書房方向,“那我先去找于錦了,阮阿姨,楊辛妹妹,你們忙。”
“好好好,去吧去吧。”阮喻笑著點頭,目送高書晴熟門熟路地走向書房,仿佛對這里很熟悉。這個認(rèn)知讓阮喻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
書房的門被輕輕叩響,然后推開。
于錦正坐在寬大的書桌前,面前攤著厚厚的競賽資料和草稿紙。聽到開門聲,他抬起頭,看到高書晴,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微微頷首:“來了?坐。”他指了指書桌對面早已準(zhǔn)備好的椅子。他的目光掃過高書晴,帶著一種純粹的、屬于學(xué)伴之間的專注和了然,完全沒有面對楊辛?xí)r那種復(fù)雜難辨的疏離或克制。
高書晴毫不客氣地坐下,放下書包,拿出自己的資料:“嗯,路上堵了會兒。喏,就是這幾道題,我覺得你上次提的那個模型切入點有點意思,但具體到這個場景的邊界條件,我總覺得推導(dǎo)過程有瑕疵,受力分析這里……”她直接切入正題,手指點著紙上的公式,語速很快,思維清晰。
于錦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身體微微前傾,接過高書晴的資料,眉頭微蹙,目光銳利地掃過那些復(fù)雜的符號和圖形:“這里?邊界條件我考慮的是理想剛體,忽略了微小形變帶來的能量耗散…但如果加入這個修正因子……”他拿起筆,在旁邊的草稿紙上飛快地演算起來,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書房的門沒有完全關(guān)上,虛掩著一條縫。客廳里的聲音隱約可聞,書房里兩人專注討論的聲音也斷斷續(xù)續(xù)地飄出來。
楊辛重新坐回沙發(fā),練習(xí)冊上的字跡在她眼前模糊成一片。她的注意力完全無法集中。耳朵里捕捉到的,是于錦清晰冷靜的講解聲,是高書晴偶爾提出的犀利反問,是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是他們思維碰撞時那種無需多言的默契。那些關(guān)于“理想剛體”、“修正因子”、“邊界條件”的術(shù)語,對她來說如同天書,卻像一根根細(xì)小的針,刺著她敏感的神經(jīng)。
原來他和別人在一起時,是這樣的。專注,投入,思維敏捷,甚至…帶著一種她從未感受過的、屬于他專業(yè)領(lǐng)域的魅力。他說話的語氣是平穩(wěn)的,但能聽出里面的認(rèn)真和一種棋逢對手的興奮。而這種狀態(tài),這種交流的深度,是她永遠(yuǎn)無法企及的。她只是一個連基礎(chǔ)題都會被老師點名的“麻煩妹妹”。
阮喻端著一盤切好的水果走過來,輕輕放在楊辛面前的茶幾上,目光卻若有所思地瞟向書房虛掩的門縫,聽著里面?zhèn)鱽淼挠懻撀暎旖青咧荒ㄐ牢康男σ狻K龎旱吐曇魧钚琳f:“你看你哥,跟書晴討論學(xué)習(xí)多認(rèn)真。書晴這孩子真不錯,聰明又大方,跟你哥挺合拍的,是不是?”
這句話像一把小錘,輕輕敲在楊辛心口最脆弱的地方。她猛地低下頭,盯著果盤里鮮紅的西瓜瓤,指甲深深掐進(jìn)了掌心,才勉強(qiáng)維持住聲音的平穩(wěn):“嗯…高學(xué)姐是很厲害。”
書房里,討論暫時告一段落。高書晴端起于錦提前放在桌角的咖啡喝了一口,舒服地嘆了口氣,然后像是閑聊般開口,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傳到客廳:“我說于大學(xué)霸,你那個妹妹,看起來有點怵你啊?剛才在客廳,跟我打招呼都小心翼翼的。”
于錦正在整理演算稿紙的手微微一頓,沒有抬頭,語氣聽不出情緒:“有嗎?她膽子不小。”他想起了她沖進(jìn)雨里的倔強(qiáng),想起了她對著趙炎露出的笑容。
“噗,”高書晴輕笑一聲,鏡片后的眼睛帶著促狹,“得了吧,我看她在你面前就跟受驚的小兔子似的。你是不是在家也板著張冰山臉,嚇唬人家小姑娘了?”
于錦終于抬起頭,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想多了。她只是…不太習(xí)慣。”
“哦?不習(xí)慣什么?不習(xí)慣你這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哥哥?”高書晴的語調(diào)微微上揚,帶著點故意的試探。
門外客廳的楊辛,聽到“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哥哥”這幾個字,身體瞬間繃緊,連呼吸都屏住了。她緊張地等待著于錦的回答。
書房里沉默了幾秒。
于錦的目光落在草稿紙復(fù)雜的公式上,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紙張邊緣,聲音低沉而平穩(wěn),像是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朋友而已。別瞎猜。”
“朋友?誰?我還是她?”高書晴追問,帶著不依不饒的笑意。
于錦沒有回答,只是拿起筆,在紙上重重地劃了一道,像是要斬斷什么:“下一題。”
高書晴聳聳肩,知道再問下去也沒意思,識趣地收回了話題,重新投入到物理世界的奇妙之中。
然而,客廳里的楊辛,卻像被那句“朋友而已”和緊隨其后的沉默徹底凍僵了。原來在他心里,她連“妹妹”這個稱呼都如此模糊不清,最終的定義,不過是“朋友而已”。一個需要他偶爾照顧、卻又可以隨時保持距離的“朋友”。
巨大的失落和冰冷的自嘲感席卷了她。她覺得自己坐在這里像個多余的小丑。她猛地站起身,聲音有些發(fā)飄地對阮喻說:“媽…我…我去廚房幫您準(zhǔn)備晚飯。”她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客廳,只想遠(yuǎn)離那個讓她窒息的書房和里面?zhèn)鱽淼摹儆诹硪粋€世界的對話。
廚房里,阮喻正在洗菜。楊辛沉默地走過去,拿起一顆青菜,機(jī)械地摘著葉子。
“小辛,”阮喻看了她一眼,狀似無意地開口,“書晴難得來家里學(xué)習(xí),晚上留她吃飯吧?我看他們討論得挺投入,一時半會兒也結(jié)束不了。”
楊辛摘菜的手指猛地用力,一片菜葉被捏爛了汁水沾在手上。她低著頭,悶悶地“嗯”了一聲。
阮喻看著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心里輕輕嘆了口氣。她洗了洗手,擦干,然后拿出手機(jī),撥通了丈夫于華柯的電話:“華柯啊,晚上早點回來吧?小錦的同學(xué)書晴來家里學(xué)習(xí)了,晚上一起吃飯…嗯,對,就是那個很優(yōu)秀的女孩子…好,路上小心。”
阮喻的聲音清晰地傳到楊辛耳朵里。“很優(yōu)秀的女孩子”…這幾個字像針一樣扎著她。是啊,高書晴學(xué)姐哪里都好,聰明,大方,自信,能和于錦討論那么高深的問題,得到媽媽的欣賞…而她呢?
楊辛只覺得眼眶發(fā)熱,她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酸澀逼回去,繼續(xù)沉默地摘著菜,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都揉進(jìn)那些無辜的菜葉里。
書房的門終于打開了。于錦和高書晴走了出來,兩人的臉上都帶著長時間腦力激蕩后的些許疲憊,但眼神明亮,顯然收獲頗豐。
“討論完了?辛苦了辛苦了!”阮喻立刻從廚房迎出來,笑容滿面,“書晴啊,晚上一定要留下來吃飯!阿姨都準(zhǔn)備好了!”
高書晴看了一眼窗外已經(jīng)暗下來的天色,又看了看阮喻真誠的笑容,爽快地答應(yīng)了:“那就麻煩阮阿姨了!正好也嘗嘗阿姨的手藝。”
“不麻煩不麻煩!”阮喻很高興,轉(zhuǎn)頭對于錦說,“小錦,你陪書晴在客廳坐會兒,看看電視或者聊聊天,飯菜馬上就好。小辛,來幫媽媽端菜。”
楊辛默默地從廚房走出來,手里端著一盤剛炒好的青菜。她低著頭,不敢看客廳里的人,只想快點完成任務(wù)躲開。
“楊辛妹妹,辛苦了。”高書晴的聲音溫和地傳來。
楊辛腳步頓了一下,聲音低得像蚊子哼:“…不辛苦。”她快步走到餐桌邊,放下盤子。就在她轉(zhuǎn)身想逃回廚房時,眼角的余光瞥見于錦正看著高書晴,似乎在示意她坐哪里。高書晴則回了他一個了然的眼神,自然地坐在了平時于錦常坐位置的旁邊。
那個位置,曾經(jīng)是楊辛小時候喜歡挨著于錦坐的地方。
心口猛地一抽,楊辛只覺得眼前有些發(fā)黑,手里準(zhǔn)備端湯碗的動作一滑——
“小心!”離得最近的高書晴反應(yīng)極快,低呼一聲,下意識地想伸手扶。
但有人比她更快。
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碗底,滾燙的湯汁只是濺出了幾滴在那只手上,碗被穩(wěn)穩(wěn)地放回了臺面。
楊辛驚魂未定地抬頭,對上了于錦近在咫尺的臉。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快步走到了她身邊,眉頭緊蹙,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著她看不懂的復(fù)雜情緒——有瞬間的緊張,有被燙到的隱忍,還有一絲…來不及掩飾的關(guān)切?
“毛手毛腳!”于錦的聲音低沉,帶著慣有的冷硬,但那只托過碗、此刻還微微泛紅的手卻迅速收了回去,背到了身后,仿佛剛才那下意識的動作從未發(fā)生。
空氣仿佛凝固了。
楊辛呆呆地看著他,看著他迅速恢復(fù)成那副疏離淡漠的樣子,看著他轉(zhuǎn)身對高書晴說:“沒事,沒燙到。”仿佛剛才那個沖過來護(hù)住碗、被燙到的人不是他。
高書晴的目光在于錦背在身后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又看了看臉色蒼白、眼眶發(fā)紅的楊辛,鏡片后的眼睛閃過一絲了然和無奈。她輕輕嘆了口氣,對著楊辛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沒事就好,嚇我一跳。楊辛妹妹,下次小心點哦。”
阮喻也趕緊過來打圓場:“哎呀,沒事沒事,碗沒摔就好!小辛,嚇到了吧?快,洗洗手準(zhǔn)備吃飯了。”
楊辛像木偶一樣被阮喻推去洗手。冰冷的水流沖刷著手指,卻沖不掉心頭那冰火兩重天的感覺。他剛才…是關(guān)心她嗎?還是僅僅因為怕碗摔了麻煩?那句“毛手毛腳”和他迅速收回的手,像冰水澆滅了那一點點微弱的火星。
她看著鏡子里自己蒼白而狼狽的臉,只覺得無比難堪。在這個家里,在高書晴學(xué)姐面前,她似乎永遠(yuǎn)都是那個笨拙的、會添亂的、需要被照顧的…“朋友而已”。
飯桌上的氣氛有些微妙。阮喻熱情地招呼著高書晴,于華柯也回來了,對這個兒子優(yōu)秀的同學(xué)贊不絕口。于錦話不多,但偶爾回應(yīng)高書晴關(guān)于競賽或?qū)W校的話題,顯得平和而專注。
楊辛全程低著頭,默默地扒著碗里的飯,食不知味。她感覺自己像個局外人,被隔絕在他們?nèi)谇⒌姆諊狻V挥懈邥缗紶枙言掝}拋給她,溫和地問她高一的學(xué)習(xí)感覺如何,喜歡什么科目,試圖把她拉入談話中。楊辛總是簡短地回答幾句,便又沉默下去。
晚餐終于結(jié)束。高書晴禮貌地道謝告辭。于錦送她到門口。
門外,夜風(fēng)微涼。高書晴停下腳步,轉(zhuǎn)身看著于錦,臉上的笑容褪去,帶著一絲認(rèn)真:“喂,于錦。”
于錦看著她:“嗯?”
“對自己誠實點。”高書晴的聲音很輕,卻帶著洞穿一切的力量,“也對她好點。別扭成你這樣,我看著都累。”她說完,也不等于錦反應(yīng),揮了揮手,轉(zhuǎn)身融入了夜色中。
于錦站在門口,夜風(fēng)吹動他的額發(fā)。他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關(guān)上門。轉(zhuǎn)身的瞬間,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廚房的方向——楊辛正在里面,低著頭,默默地擦著灶臺,單薄的背影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孤寂。
那句“朋友而已”和廚房里她失手打翻湯碗時驚惶蒼白的臉,清晰地重疊在一起。他背在身后的手,被湯汁燙到的地方,似乎又開始隱隱作痛。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的煩躁感,悄然爬上了他向來冷靜自持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