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醉花,諧音洗罪花。
顧名思義,乃是一種洗去罪孽的花朵。
驚塵世界之中,凡人凡事都有所謂的命數規(guī)定。一個人生來命不好,怎樣努力也會不停的倒霉失敗,一事無成。一個人若天生大富大貴,就算他每天呆在屋中睡懶覺,也會有財富名利從天而降。
通俗一點來說,這就是命,是虛無縹緲的命數注定的。在人出生的時候便注定的。
而對某些行為,比如殺孽滔天,謀朝篡位,顛覆綱常,弒親之行為,命數會給與嚴重的懲罰,小則減短壽命,大則天降神雷,活活劈死人來。
西醉花的存在,就是消減這些罪孽的最好辦法。
西醉花不開在泥土上,而是種植在人身體中。被種植的人會終生憂郁,用來自內心最憂愁,最悔恨,最激烈的淚水灌溉,逐漸由花骨朵花開五瓣,由白色轉為墨色,就此成熟脫落。
服下此花的人,會將己身的罪孽抵消,不受命數譴責。
被種植此花的爐鼎,在花離開身體的剎那,便會五感盡失,七情六欲盡褪。
宋璟坐在桌前,等待關于西醉花的記憶慢慢復蘇,了解的越清晰,就越覺得心底一陣徹寒。
五感盡失,七情六欲皆褪,那還是人么?
或者說,只是沒有知覺的一塊石頭?
無法感知周圍,沒有喜怒哀樂,連自殺的情緒都不會產生。
宋璟狠狠的握住手掌,澹臺春水,你怎么會自愿種植這樣歹毒的東西。
西醉花,如非被種植者自愿,則會自行凋謝枯萎。這也就是西醉花稀少的原因,不會有誰那樣大度寬容的為他人做嫁衣,把自己弄得慘不忍睹。
他站起來,沖到屋外,發(fā)現澹臺春水緩緩立起,手指牢牢的握住衣襟,將自己那套衣服緊緊的裹在身上。站在空蕩蕩的院子里,無依的就像風中無根的飄蓬。
“澹臺春水。”宋璟幾步邁了過去,拉住那人干瘦的胳膊,“跟我過來。”
宋璟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發(fā)這么大的脾氣,心里的火不受控制的跳動,這家伙怎么就不知道愛惜自己呢?
他把春水當做了朋友。
在藥圃崖上擦肩而過時,那哀愁少年一聲壓抑的委屈停住自己的腳步。
在寧靜平和的書房中,安置下一張突兀的桌子,擺放上品質上好的筆墨。
安靜的在桌上放下黃橙橙的芒青果。
偶爾氣憤的轉身而去。卻也氣不了多長時間,依舊為自己想著。
時間很短,但足以接納他成為自己的朋友。
春水像沒有知覺的木偶,被宋璟拉回屋中。
在衣柜里隨便翻了一件青藍色衣衫與白色內襯扔給春水:“穿上。”
他自己這才另拿了一件外衫,背對著春水慢慢穿上,再轉過身來,發(fā)現春水已經換好了衣服,寂寂的站在那兒,低著頭,眉目憂愁宛如一池古蓮深鎖庭院,寂寥的盛開寂寥的凋謝,期間千年的美好無人能賞,世界只介乎自己一人,一個人一個人的,也就習慣一個人了。
“為什么要種植西醉花?”
春水沒有抬頭,睫毛遮住那雙總是大霧彌漫的眼睛,低低聲音一如既往的緩慢:“你管這么多做什么?”
“為什么要種植西醉花?”
春水抬起了頭,哀愁的眸子陰暗挑釁:“你管這么多干什么?我樂意這樣做,你還能把我怎樣不成?”
宋璟明白春水還在介意之前的事情,不可能不介意的,但是這與西醉花無關。
他試圖解釋:“我和妖孽沒有關系,只是他一直賴在這里。今日的事,我知道很傷害人,但是現在請你正視自己的現狀,你到底認識到西醉花會帶給你什么嗎?”
春水斜彎起唇角,側頭瞥向宋璟:“長在我身上的東西,我怎么會不知道?你看,花瓣已經是藍墨色了,再幾年就可以完全盛開為墨色的,很不錯是嗎?我現在已經感受到各種感覺的衰弱,但我不介意。”
是的,不介意。沒有什么舍不得的,沒有什么留戀的。最想的就是徹底放逐自己到一片無聲息的黑暗之中,到時候或許就會有所追求了罷。
宋璟徹底火了,他的性子是冰原下的火山,平素嚴寒一片,嚴酷的寒冷下面始終是決絕的侵略色彩。
他很少爆發(fā)出來,記憶中也沒有現在吼得這樣大聲——
“澹臺春水,你當我是朋友,你立即把這花凋謝了。不就是被妖孽羞辱了么?這有什么?是男人就以后把場子找回來。我陪你。大不了拼了命了一死,總比以后像石頭一樣活著的好。”
春水不清楚什么是“場子”,但他的眉微微動了動,“朋友”兩個字,“我陪你”三個字,讓他又體會到了四年前見到蕭青離笑容時的溫暖感覺,忽然心中一陣委屈,帶著淡淡譏諷道:“你怎樣陪我?你的修為低的可憐,你憑什么陪我?你能幫到我什么?”
宋璟愕然,自己的確很弱,弱到只能是別人的累贅。談不上實質的幫助,但是——
“我可以變得最強。”他有這樣的信念,“我希望在幾年后,在我變強了之后,你能夠以健康的身體和我一起,討回今日所受之辱。”
“我為什么要相信你呢?”春水輕飄飄的說,他也那不清楚自己再想著什么了,很多很多,自小的修行,眾人的仰視,不為人知的寂寞寒冷,被剝光衣服的恥辱無助,思緒雜亂飄渺,只覺得委屈,很委屈,這種話為什么不早些對自己說?為什么不能提前幾年變強?為什么要讓自己在注定無望中看見希望?
希望很渺茫。春水早就不會去期待任何人任何事,哪怕這人是宋璟,或是蕭青離。
“我想這樣。而且,”他面無表情的看了一眼目光堅定的宋璟,拉了拉唇角,“我不認為我是你朋友。”
但是,他在心里補充了一句:“但是,你永遠是我的朋友。”
“啪”的一聲。
很清脆,在小屋里分外清晰。
春水的頭在話落得瞬間,被耳光扇到一旁。
“對,你不是我的朋友。”宋璟不后悔的放下掌心隱隱作痛的手,忽視隱隱作疼的心,一字一頓道,“我宋璟沒有你這樣懦弱優(yōu)柔,不敢正視失敗,只會逃避,只會放棄自己的朋友。這樣的人,我結交不起。”
臉頰上火辣辣的疼,春水彎起唇,笑得跟哭一樣:“早清楚不就好了,還這樣多事做什么?你,有什么資格打我耳光?”
說完,他反手一個耳光扇向宋璟,只覺掌心一疼,又是“啪”的一聲脆響,瞬間打過宋璟的臉頰,心里有個地方,小小的碎裂了。
原來耳光這么疼啊。
宋璟直起脖子,看著春水慢慢變紅腫脹的臉頰,心想自己也該是這樣吧。
“現在,兩不相欠,懦弱的大少爺。”他朝門口一指,不歡迎的意味很明顯,這樣子,唯一的一個朋友失去了,失去的這么容易,話說回來,這段友誼并沒有開始的時間,或許只是自己一廂情愿。
本來,在諾大塵世找到一個朋友,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有些人或許一生都尋一朋友而不得。自己哪會那樣幸運,才到異世便交到一個。
春水咬住下唇,干脆的轉身往外走去,背脊微微佝僂,在背對宋璟的地方,左眼下方的西醉花悄然浮現,詭異的伸展,顏色微微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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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的寢室,春水毫不意外的發(fā)現父親覆手站在他的房中。
“父親。”
澹臺清硯不經意的打量著這房間擺飾:“今天與你打斗的那人,知道是哪家子弟嗎?”
“水兒不知。”
“恩,也是。”澹臺清硯皺著眉頭,清俊的面容顯出沉思的色彩來,“那種詭異的驅蟲術,還沒有怎么在驚塵出現過。說不得是隱世大家。”
他看了一眼春水紅腫的臉頰,一個“雨霖之鈴”咒拋了過去,消除了那片紅腫。
“以后勤加修煉。”他淡然道,“今日你輸得不冤,那人的實力深不可測。年紀輕輕,居然到了這種地步。”
“是。”春水應道。
“還有,你算算,西醉花還要到什么時候才會盛開?”澹臺清硯問得很仔細,“時間可以預計提前,但不許推后。”
春水低頭:“大概是,明年春。”
“明年春。”澹臺清硯若有所思的點頭,“該把他接過來了。”
“父親。”春水輕聲道,“給蕭家公子的書房準備好了么?”
澹臺春水微微一怔,笑道:“今日便好,我會讓人幫他把筆墨搬過去的。”
“謝謝父親。”春水閉上眼睛,覺得世界一片清凈,只有天和地,其余什么都消失不見。
至始至終,他忽略了宋璟的一句話——
“我宋璟沒有你這樣懦弱優(yōu)柔,不敢正視失敗,只會逃避,只會放棄自己的朋友。”
宋璟,已經信賴他到,愿意告訴春水,他的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