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窗外大雨瓢潑。

雨滴打在房頂的青瓦上，然后滑落，在屋檐下連成了一條線。

六十八歲的辛棄疾躺在床上，透過屋內搖曳的燭光，看到屋外的“線”下站著一個人。

那人手持紙傘，看不清臉，就是身型讓辛棄疾感到有些熟悉。

“扣，扣，扣。”

來人敲響房門。

“是先生嗎？”

辛棄疾扯著沙啞的嗓子喊道：“是先生的話就直接推門進來吧。”

房門推開，來人收起紙傘，在門外將傘上的雨水抖落干凈，隨后緩緩帶上房門。

辛棄疾看著蘇平川，淡淡笑道：“真是勞煩先生了，這么大的雨還來看學生…”

看著躺在病榻上的老人，蘇平川心中不免一陣唏噓。

他輕聲問道：“將軍身體可無大礙？”

聽到“將軍”兩個字，辛棄疾眼中短暫的閃過一道光，隨后啞然笑道：“先生是仙人，當然不能體會凡人的生老病死。”

他張開嘴指了指自己已經沒剩幾顆的牙齒，在指了指仍然相貌俊朗的蘇平川。

“這么多年過去了，先生依舊容貌不改，再看看我……”

“呵呵呵…都老掉牙咯。”

蘇平川聽出辛棄疾話語中的深意。

這個花甲老人仍然不甘，仍然高傲…

蘇平川張了張嘴，想說些安慰的話，但是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世界上所有的失去都可挽回，唯有時光流逝不可追。

蘇平川最終還是沒有說話，只是拉了一把凳子，坐在了辛棄疾的床旁。

辛棄疾半瞇著眼，嘴里夢囈一般的聽不清在說些什么，顫抖的抬起他那滿是溝壑的手。

蘇平川握緊那只飽經磨難的手。

辛棄疾的手，很涼，寒意透過雙掌，向蘇平川全身傳遞，讓蘇平川不禁打了個冷顫。

像是落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辛棄疾的眼睛好像瞪的大了些，嘴里的話也清楚了一點。

他說后來自己多次罷官，又多次被官家啟用，最后還是選擇不再過問朝堂之事，給自己取了一個“稼軒居士”的號。

他說自己還是放不下這片土地。

他說后來自己重新練兵，殺了很多人，也幫了很多人，但是卻再也沒能再上一次戰場。

辛棄疾起說到這，兩行濁淚從臉頰滑落。

他的情緒變得有些激動，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他哽咽道當初去綁張國安的時候，自己其實很怕，怕自己死了，娘親還在家里苦苦等待，望著門外盼自己歸來……

他說其實金人的刀劍很厲害，那個“黑虎”更是勇猛，那個時候自己真的很痛，很痛……

他說他后來才明白爺爺口中的故國到底有多遠，那是燃盡三代人壽命都去不到的地方。

他說他還是沒有忘記先生教他的那個“國”字的含義。

無人護國，國將不國！

最后他說，他還是忘不了那天中午，自己把墨水弄到先生長衫上，他其實覺得很抱歉。

辛棄疾嘿嘿的笑了，他笑的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小孩，賊天真。

蘇平川也笑了，他想說對啊，把我衣服弄臟你還沒給我洗干凈呢！

但是卻喉嚨一哽，什么都說不出來。

也許是被剛剛的笑給嗆到了，辛棄疾咳了幾聲。

隨后一臉神秘的指了指自己的枕頭。

蘇平川伸手朝枕頭底下抹去，枕頭下有個硬硬的小東西，摸出來一看。

原來是當年的那個紅色塑料小陀螺。

蘇平川看著這個陀螺，心中百感交集，顫抖著嘴唇看向辛棄疾。

看到蘇平川這幅模樣，辛棄疾有些得意的笑了。

“先生沒想到吧，這個禮物學生保存了六十二年。”

“學生也要送先生一個禮物。”

說完他便讓蘇平川扶自己起來。

顫顫巍巍的走到燭臺前，端起燭臺。

照亮了墻上那把劍，那把辛贊留下來的劍。

老者握著寶劍，仿佛重新回到了少年一般，目光如炬。

像是用盡全部力氣，他猛地抽出寶劍，劍鋒倒映著燭影，依舊鋒利無比！

看著寶劍，辛棄疾喃喃開口道。

“我終于明白先生說我的特別之處在哪了。”

蘇平川有些好奇，因為他當時也只是隨口一說，也并不知道答案。

辛棄疾笑道：“我是一個特別不服的人。”

“小時候娘親發我抄書，我不服！”

“后來金人掠我國土，我不服！”

“再后來，那張國安殺了我大哥，所有人都在勸我不要去報仇，我還是不服！”

“最后我告老還鄉，可我這心里還是不服！”

“現在……”

辛棄疾說著，早已經是老淚縱橫。

“現在學生還是不服……”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辛棄疾嘶吼著喊出這句話，隨后便像被抽干了力氣一般劇烈咳嗽起來。

蘇平川連忙上前攙扶，輕輕拍打著辛棄疾的后背。

辛棄疾擺擺手，虛弱道：“老啦老啦…不中用啦！”

“先生扶我回床吧……”

辛棄疾躺會床上，蘇平川細心的幫他掖好被腳。

片刻之后。

辛棄疾便閉上眼睛，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呻吟。

蘇平川看著手中的陀螺和寶劍喃喃的說著。

說著辛棄疾的少年，中年，老年。

辛棄疾笑了。

蘇平川知道他看到了自己。

那個拿著毛筆當劍，擔心被媽媽揪耳朵的小屁孩。

那個黑甲紅袍，馳騁疆場，豪情萬丈的少年。

那個伶仃大醉，還要嚷嚷著把欄桿拍遍的中年。

還有那個蹉跎漂流，不甘白首的晚年。

辛棄疾問蘇平川：“先生，我是個好學生嗎？”

蘇平川柔聲道：“你是個好學生……”

“你也是好兒子，好孫子，好將軍，好官，好詞人……”

辛棄疾嘿嘿一聲，咧著嘴笑了，他說把這些做好很累。

“所以你現在可以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你自己。”

辛棄疾舒了一口氣，像是把什么東西卸下一般，躺在枕頭上的頭，又陷下去了幾分。

蘇平川紅了眼眶，說累了就睡吧。

老師會陪你。

過了許久，辛棄疾的呼吸越來越沉重，他緩緩抬起手指著一個方向，嘴里淡淡的說些什么。

蘇平川俯下身子，細細去聽。

只聽見辛棄疾喃喃道：“先生，你知道嗎？北方就在那，真的太遠，遠的讓人看不到，摸不著。”

蘇平川摸摸辛棄疾的頭，像六十多年前那樣說老師有一天會帶你去的。

“殺賊……”

蘇平川心中咯噔一下。

辛棄疾突然睜大眼睛，仿佛用盡全身力氣也要從床上蹦起來一般，身體突然開始顫抖。

“殺賊！”

“殺賊！！”

隨后那雙指著北方的手，垂了下來。

蘇平川鼻頭一酸，唔咽道：“將軍一路走好……”

蘇平川知道，知道生命的最后，辛棄疾也依然沒有放下他心中的執念。

他緩緩起身，給這位大文豪，大將軍，以及他蘇平川第一個學生，念出悼詞：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做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生！”

蘇平川念完，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看著窗外大雨，他有些恍惚。

辛棄疾出生時，也下了這么大的一場雨……

公元1207年，宋開禧三年，辛棄疾在江西離世，年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