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只有在黑夜中，我們才得以是我們自己。我們才能把所有的情緒，都融進(jìn)一首歌里，然后無聲地掉眼淚。

我二年級前不太能講話。

我生下來就得了一種?。合忍煨源笊囝^。那時我的舌頭不能正常自由地前伸，舌尖不能上翹。

后來我才知道這種病有一個學(xué)名，叫：舌系帶過短。

簡而言之，除了不太能講話以外，吃飯咀嚼也有一些問題。

童年時的我不以為意，以為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

我媽媽說：“然然，沒關(guān)系的，小朋友都是這樣不太能講話的?！?

直到我上小學(xué)一年級。

不對啊，媽媽，他們講話都很流利??！

聰慧的我意識到，一定是我的舌頭出了什么問題。

回家質(zhì)問我媽，我媽說：“然然，你再等一年，到時候我們就去做手術(shù)?！?

天哪，這么小的年紀(jì)就要做手術(shù)，太酷了吧。幼小的我想。

事實(shí)上這一點(diǎn)都不酷。

至少在那一年，我被班級里的人嘲笑。

可能很多孩子壓根兒不知道智障到底是什么意思，就用這個詞來形容我。

“你看那個智障，連話都講不清楚呢?！?

我雖然也不明白智障到底是個什么意思，但看他們的嘴臉就知道這不是什么好詞。

但那時我無能為力。

打回去吧，因?yàn)椴惶匀?，論體格我壓根兒打不過。

罵回去吧，他大爺?shù)哪菚r候我又不太能講話，簡直是一種天大的諷刺。

只能忍著，想著他們罵著罵著就不罵了。

于是把自己當(dāng)成透明的，不敢跟別人多說幾句話，也不敢去外面跟其他小朋友玩。

有次語文老師喊同學(xué)起來讀課文。

有個男同學(xué)舉手，站起來說：“老師，讓黎然讀吧?！?

滿堂哄笑。

我恨不得變成地上的灰塵?？熳屛译[身吧，快讓我隱身吧，我在內(nèi)心呼喊。

這時有個人站了起來，說：“老師，我覺得他們嘲笑一個人很沒有禮貌。”

整個教室瞬間安靜下來。

這個人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張興。

那天我特別難過，卻又找不到什么發(fā)泄方法。

就一個人在所有人都離開之后，找一個墻角蹲著。

張興默默走過來，也不說什么話，就陪我蹲著。

一年后我做完手術(shù)，心想我要比那些嘲笑我的人更厲害。

于是每天苦練念課文，你們不是讓我念嗎，我現(xiàn)在要比你們念得更流利。

我要揚(yáng)眉吐氣！

是張興陪著我一起練習(xí)念課文。

張興像個小大人一樣給我講道理：“你不要理別人說什么，做得比他們好就行了。”

這句話，一直陪伴我到現(xiàn)在。

也許是小時候不能講話的原因，我愛上了讀書。

雖然我是班里最小的孩子，但我比班里大多數(shù)人懂得都多一些。

于是在五年級的時候，張興找我支著：“怎么去認(rèn)識隔壁班的女生呢？”

我靈光一閃，說：“我回去看看書，書里面肯定有辦法?！?

于是我找來了我能找到的所有言情書，開始反復(fù)閱讀尋找答案。

機(jī)智的我，從這些書里得到一個真理：男女主角的相遇，一定伴隨著摔倒。

比如女主角在圖書館拿書的時候，一定會摔倒在男主角面前。

比如女主角趕著去上課的時候，一定會跟男主角撞個滿懷。

第二天，我把這個真理告訴張興，張興深以為然。

我們開始仔細(xì)觀察隔壁班花的行動軌跡。

十天過去了，我們終于注意到在早上第一節(jié)課之后，班花會拿著一摞作業(yè)本去老師的辦公室。

潛伏這么久，終于等來了好機(jī)會，我一定要親手把張興推出去。

這一天我瞅準(zhǔn)機(jī)會，在班花經(jīng)過的時候，用力推了張興一把。張興順勢撲了出去。

一天之前，我已經(jīng)替他們想好了劇本。

劇本應(yīng)該是：張興把班花撞倒，張興回頭罵我，張興蹲下來替班花撿作業(yè)本，張興不小心碰到班花的手，張興和班花墜入愛河。

天哪，完美！

可誰能想到?；ň尤混`巧地躲了過去，張興摔了一個狗吃屎。

……

張興怒目圓睜，可能是想打我。

我落荒而逃。

我不顧一切地逃跑，根本沒在意眼前的人是誰，一下把她撞翻在地。我定定神，一看居然是班花。

張興沖到班花面前，張興回頭罵我，張興蹲下來替班花撿作業(yè)本，張興不小心碰到班花的手。

我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幕上演。

我果然是個天才吧。

我抱著這樣的信念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還在自我沉醉，只見班花站了起來，怒罵：“你們兩個神經(jīng)病??！”

張興非常錯愕，轉(zhuǎn)而非常憤怒。

我非常錯愕，轉(zhuǎn)而非常擔(dān)憂。

我從張興的眼神中確信了：他不是可能想打我。

他是真的想打我。

我落荒而逃。

因?yàn)槲疫@最開始的失誤，張興初戀的時間，一下從五年級變成了大二。

初一的時候，NbA開始席卷中國。

我們也看起了NbA，主隊是火箭，人人都愛姚明和麥迪。

我特立獨(dú)行，喜歡湖人隊，喜歡科比。

從此我跟張興看球分成兩個陣營，我堅定地科密麥黑，他堅定地科黑麥密。

有天早晨我拿著籃球雜志到學(xué)校，封面人物正好是科比。

張興走近，不屑地說：“科比算什么，有我們麥迪厲害？”

我聽了不樂意了，說：“我科有三連冠，你麥能進(jìn)季后賽第二輪嗎？”

張興說：“你科都是抱大腿，臘雞（垃圾）。”

我說：“你再說一遍？”

張興說：“臘雞?！?

我拍桌而起，說：“你侮辱我可以，侮辱我偶像不行。”

張興說：“呸，我就侮辱科比，怎么了？”

我甩甩袖子，說：“一會兒操場比球，單挑?！?

他說：“好啊。”

等到晚自習(xí)，我還在氣頭上，張興說：“有種現(xiàn)在就比啊。”

我說：“還在上晚自習(xí)呢?！?

他說：“不敢？”

哎喲呵，挑釁我，不能忍，走就走。

就這樣我們翹了晚自習(xí)，偷偷跑去體育館。

又不敢開燈，好在窗外有光透進(jìn)來，勉強(qiáng)可以看清籃筐。

打了四輪，2比2，我們摩拳擦掌準(zhǔn)備進(jìn)行最后的決斗，突然聽到門口一聲大喝：“你們在干嗎？”

我們拔腿就跑。

跑到一半張興又折了回去，我大喊：“你回去干嗎？”

他說：“拿球！”

那個籃球是我送給張興的生日禮物，我們每次打球都用這個球。

我知道張興這一折回去，肯定會被抓個正著。

在那一瞬間，我做出了決定，不就是被罵嗎，大不了一起受罰。

就這樣，我們兩個像小雞一樣被體育老師拎到班主任面前，班主任怒不可遏，把我們臭罵一頓。

張興囔囔：“你們懂什么，這是男人之間的決斗?！?

班主任說：“喲，還得意起來了，你們這叫個屁決斗，幼稚！幼稚！”

第二天，我們被班主任通報批評，被罰午休時去藝術(shù)樓打掃衛(wèi)生。

我說：“我們的決斗被叫停，這次不算，下次再打?！?

張興說：“要不是被發(fā)現(xiàn)，那局我早贏了?！?

我剛想反駁，他說：“其實(shí)……科比是真的挺厲害的。”

我愣了一下，轉(zhuǎn)而跟他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2017年，我迎來人生中比較慘淡的日子。

那年我擅自去上海，卻沒有順利找到房子，沒有地方可去，因?yàn)楸或_，說好的工作又沒辦法落實(shí)，錢卻已經(jīng)所剩無幾，只能流浪各大地鐵站、肯德基和麥當(dāng)勞。

涵涵也一樣，為了男友去了上海，卻在家里找到第三個人的痕跡。晚上我們一起去黃浦江邊吹風(fēng)。

那年我們都是不愛穿秋褲的少年，我和張興一個嫌累贅，一個不怕冷，涵涵愛美，就是大冬天她也敢露大腿。上海的冬天光看溫度還能忍受，但真跑到室外吹風(fēng)那就是鉆心地疼。神作死的三人都穿著單衣，在江邊也不聊啥，就坐在臺階上看天，只有天知道天有什么好看的。

然后涵涵開始大喊：“我已經(jīng)忘記你了！”

張興跟我對視一眼，走到涵涵身邊，陪著她一起喊。

臨近天亮，我們哆哆嗦嗦地窩在凳子上等日出。

我們仿佛被世界拋棄，沒有人在意我們，全世界也只剩下我們?nèi)齻€。涵涵突然開口唱：如果冷，該怎么度過。

我們接著唱：天邊風(fēng)光身邊的我都不在你眼中，你的眼中藏著什么我從來都不懂，沒有關(guān)系你的世界，就讓你擁有，不打擾是我的溫柔。

黃浦江邊會迎來人群，黑夜的上海會被陽光喚醒，而我們拼命想抓住最后的黑夜。

仿佛只有在黑夜中，我們才得以是我們自己。我們才能把所有的情緒，都融進(jìn)一首歌里，然后無聲地掉眼淚。

張興開口問：“你們啊，都難過所以才來吹風(fēng)，我最近又沒什么心事，不知道為什么要陪你們吹風(fēng)，也奇怪，不知道為什么跟你們吹風(fēng)我覺得特舒服?！?

我哈哈大笑，說：“或許因?yàn)檫@樣，我們才是好朋友吧。”

涵涵擦干眼淚，罵我：“氣氛都被你破壞了?！?

然后我們?nèi)齻€都哈哈大笑起來。

那是我第一次為了等日出，看到天亮。

從沒想到以后有一天，我會走遍全世界看日出。

臨走時，張興給了我一筆錢，說：“你是我見過最努力的人，如果老天不給你機(jī)會，他就是瞎了眼。你可別啊，撐下去，撐不下去了，我們就撐著你?！?

我什么都沒說，沒要他的錢。

他也什么都沒說，拍拍我的肩膀，說加油。

那時我想，如果我的船在人生的海上沉了，我也要拼命游到岸邊。因?yàn)榘哆叄形业暮门笥训戎摇?

時間回到張興大二的時候，他遇上了他的初戀，毫無預(yù)兆地陷入愛河。

今年3月，張興給我打越洋電話，說自己準(zhǔn)備求婚。

那時我正在睡夢中，迷迷糊糊地說：“真的嗎？畢業(yè)沒多久就結(jié)婚？”

他大吼一聲：“對啊，這是我的理想！”

我瞬間清醒，興奮地從床上蹦起來，跟他一起制訂他的求婚計劃。

腦海里突然想起五年級的時候，我們一起制訂的認(rèn)識班花大作戰(zhàn)計劃。

跟那次一樣，張興的滿腔熱忱撞到了冰山，再次摔了一個狗吃屎。

張興準(zhǔn)備了盛大的求婚儀式，費(fèi)盡心思弄來很多煙花。

求婚那天，他先是放了遠(yuǎn)方的幾束煙花，放完后對姑娘說：“怎么樣？”

姑娘笑靨如花，說好看。

張興神秘地說：“還有更好看的?！?

朋友們點(diǎn)起藏在他身后不遠(yuǎn)處的煙花，他卻沒有回頭。

那一刻，他眼里只有眼前睜大雙眼滿臉欣喜的姑娘，就算煙花再美，也美不過眼前的良人。

時機(jī)已到，張興求婚。

姑娘卻愣住了，沒有同意也沒有拒絕。

張興僵在原地，收回戒指，訕笑著說：“沒關(guān)系，你不要有壓力，我們之后再說。”

三個月后，姑娘跟張興分手，說：“最近想了很多，可能我們還是不合適。”

張興問：“哪里不合適了？”

姑娘說：“我暫時還不想要婚姻，我還想自由一段時間。”

張興慌忙說：“是不是那次求婚我給你壓力了，你可以當(dāng)作沒發(fā)生過啊?！?

姑娘搖搖頭，說：“我們真的不合適?！?

就這樣，姑娘消失在我們的生活中。

那時我在張興身邊，所有人都安慰張興，可我能讀懂他的眼神。

眼神里他說，不要安慰我。

我說：“想去哪兒瘋，我陪你。”

他說：“我想出去走走?！?

我掏出錢包，說：“好，我們打車?！?

張興笑著搖搖頭，說：“我想去的地方太遠(yuǎn)，要坐飛機(jī)。”

我掏出銀行卡，說：“你說，哪兒，我陪你去?！?

張興說：“好，你先回家收拾行李，一個小時后我們在這里集合?！?

一小時后我沒有等到他。

給他打電話，他說：“我已經(jīng)到機(jī)場了，你別趕過來了，我想一個人去一些地方看看?！?

我沒再追問，只是讓他路上注意安全。

一個半月，張興了無音信。

后來他回來了，我問：“去哪兒了？”

他說：“去了一些地方，給她寄路上拍下的照片?！?

我問：“知道她新的住址了？”

張興說：“哪兒能呢，舊地址?！?

我心里五味雜陳，那么多念念不忘，那么多沒有回響。

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走到窗邊透氣。他走過來說：“道理我都懂的，你別勸我?！?

我說：“我不勸你，但你以后無論去哪里，都在群里跟我們說一句。免得你消失了，我們滿世界找你。”

他說：“兄弟，謝謝?！?

我說：“怎么又說謝謝？”

他說：“謝謝你沒勸我。”

2018年，終于有了人生第一份穩(wěn)定工作。

內(nèi)心忐忑不安，怕到整夜失眠。一早爬起來熨襯衫，暗自祈禱一定要有人來，哪怕一個都好哪怕一個都好。

后來來了很多人，晚上我回酒店，對著鏡子里那張熟悉的臉，暗暗發(fā)誓：我一定要扎下根來。

張興晚上給我發(fā)信息：今天怎么樣，成功嗎？

我回：嗯。

他給我打來電話，聽起來比我還開心。

2019年，從上海輾轉(zhuǎn)到深圳。

我還是忐忑不安，再次失眠，第二天匆匆忙忙，忘了準(zhǔn)備一些東西。晚上回家看著滿桌子的禮物，突然很想哭。

腦海里是那個少年，那個少年揣著25塊錢，興沖沖到了昆明，等著自己的第一篇文章發(fā)表?？墒裁炊紱]有，沒有自己的文章，沒有預(yù)想中的第一筆錢。

無助的到地攤上買了一本哲思，里面有自己的文章！

晚上我跟張興聚會，把書送給了他。

他哈哈大笑，問：“書里有寫我嗎？”

我說：“當(dāng)然了?！?

他問：“是不是最帥的那一個？”

我說：“最傻的那一個就是你了?！?

他一邊笑著罵我，一邊舉起酒杯，說：“你看我就說你能撐過來的?！?

我問：“你呢？”

他說：“放下了?！?

我問：“真的？”

他點(diǎn)點(diǎn)頭。

2020年春節(jié)，我們一起去湖邊放了個煙花。

我們自拍了一張，里面有我，有小朱，有老陳，有張興。

晚上我把照片傳到了群里。

群的名字是：下一個二十年。

這二十年來，我們從男孩變成大人。

物是人非對我們都是偽命題，因?yàn)槟切┰?jīng)存在過的建筑，早就改頭換面。

那所初中，已經(jīng)被拆了。那所高中，也已經(jīng)面目全非。

我有時自己走到熟悉的路邊，卻看不到熟悉的建筑，也會懷疑那些熱血熱淚的青春是不是真的存在過。

還好我有他們，能一起證明過去的一切，是真實(shí)存在的。

那些情感，也是真實(shí)存在的。

而我們這些年的相處模式，就是這樣。

所有重要的日子，都一起見證，彼此真心地祝福。

那些難過的日子，都一起陪伴，也不說些什么大道理。

難過的時候，所有人都給你講一堆大道理。

只有你的好朋友，懂你的沉默，陪你一起在墻角蹲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