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輩子,就算不求波瀾壯闊,也不該一心都撲在情愛一事上虛度一生,甚至為其拋棄自我,毫無建樹。
田錦憐見識過為愛癡狂的父親,也見識過冷漠相對的母親,于是對此深信不疑。
情愛,的確是個沒用的東西。
是以自小以來,田錦憐不僅嚴于律己,而且還嚴以待人,對周圍的人更是苦口婆心,“別滿腦子愛情”被她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傳出去,多年來收效甚好。
萬萬沒想到,她的洗腦之路上,竟會碰上個硬茬。
“朝五,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說出截取信件的真實理由。否則,別怪我不顧往日情分。”
檀木椅子上坐著興師問罪的,正是田錦憐。她默不作聲地摸上茶壺準備著,若是朝五再說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話語來,她就……
“朝五不愿姑娘您將終身幸福作為籌碼!昆氏郎君配不上您,姑娘值得世界上最好的男子愛護!朝五自知身份低下,所以從不求姑娘青睞,但是,還請您……”
“住嘴!”
田錦憐恨鐵不成鋼,卻也沒有真的要如何如何懲罰面前之人。
“朝五啊朝五,我早就與你們說過了,愛情最是虛無縹緲,你忘了夫人的慘痛教訓嗎?你有沒有想過,只要與昆氏定下姻親,我們在權淵的行動就更加方便,還能給五年后的監國擢選增添籌碼,百利無一害的事情,你怎的就想不明白呢?”
田錦憐見朝五還是一副低眉順眼、委屈慘淡的模樣,就氣不打一處來,卻還是軟了語氣。
“朝五,你我從相識,一路互相扶持,到如今已不知多少年了。”
“九年。”
“什么?”
“你我相互扶持了九年。”
“是這樣……”田錦憐強行掰過話頭,繼續苦口婆心道,“從小到大,你對我的情意,我都看在眼里。在我心里,你就像是阿兄的縮影一般,比那位大兄還親近。今日這事我就當沒發生過,也不會將我們的對話傳到夫人耳中。這幾日,你且自行休沐,好好想想自己到底要為了什么而活。”
“是,”朝五咽下苦澀,回道,“姑娘。”
朝五退出房間,換進來盧姣,她似乎沒意識到朝五的一臉怨氣和三娘身上的低氣壓,神色如往常一般,除了因聽到主子八卦而熠熠閃爍的雙眸格外明亮外,幾乎沒什么變化。
“姑娘,宴會的地點您想好了嗎?辦在何處?”
田錦憐搖頭。
“阿兄可有留話言何時回來?”
“二郎君給您留下了一封信件,我方才去點卯時恰巧收到的。”盧姣將信箋雙手遞上。
田錦憐接過,展開一看,松了口氣,想到阿兄的意思,她打定主意,吩咐盧姣道:“宴會的地點,就定在郊外二里地的梅林。”
“這次宴會是為田氏重回四國政商之域做前戲,雖只是小輩間吃喝玩樂,但不可忽略。”
“屆時,須擺上青花雨最昂貴雅致的流水宴席,送上從南禹購來的一枝春露與千日釀,再備上至少二十種不同的茶水,以防不合某些人的口味。”
“另,請柬須請華予的簡老執筆。就寫,桉都田氏三娘子宴請諸位三日迎春,于郊外梅林篝火相迎,煮雪踏歌,梅與同醉。”
“凡是在四國都說得出名號的,且尚在國子監求學的郎君娘子們,須人手一冊,務必將人請齊。”
“你先去處理相關事宜,叫喬媼過來。”
于是盧姣退下,換了喬媼和田錦憐交談。
“我這迎春三日宴,耗費的人力物力巨大,這次帶來的人手只能夠勉強維持場面。可是賓客還需加強保護,酒茶飯食運送也不可松懈,還需喬媼幫襯著些。”
“姑娘嚴重了。”
田錦憐笑了笑,將圖紙拿給喬媼:“我記得田氏在同稚也養著一十七萬死侍。你是田府的老人,應該知道暗語——你將這圖紙拿給領頭的趙大人,他自然看得懂。”
“是,姑娘還有其他要吩咐的嗎?”
“嗯,有。”
徐徐涼風從半掩著的窗戶的吹來,挑起田錦憐耳邊的碎發,也吹進了她的心口,田錦憐忽的冷靜了下來。
喬媼也察覺到了這股涼薄的夜風,嘴里念叨著盧姣她們怎么辦事的,手上利落地關上了窗。她回過身時,見田錦憐伸出手指撥了撥茶杯里的水。
“將朝五找來。”
……
“姑娘,您找我?”朝五眼睛亮晶晶地盯著姑娘。
“現下,有個特別重要的任務,須得要你去辦,我才安心。”
朝五脫口而出:“姑娘安心,朝五一定完成任務。”
“……”
“是這樣,你可還記得,雅南他們上個月去憬幽邊境辦事?”
“記得,這任務還是我呈寫的批云。”
“但是現如今,他們還未歸來不說,竟然連信也未報一封。我唯恐他們遭遇不測,你速速去畫舸的暗樁查看,是否是我們的人出了問題。”田錦憐難得露出了凝重的神色,她目光堅定幽深,語氣無比認真:“朝五,你知道,我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的。”
“就算是……遺骸,十九具尸體,一個也不能少。”
“定不辱命!”
朝五走后,田錦憐從手旁的錦盒取出一枚雕刻了并蒂蓮的戒指的
朝五說,這是雅南走前留下來,讓他轉交給姑娘的。
“色香空盡轉生香,明月小銀塘,如斯,如斯。”
色香又轉,翌日清晨至。
田錦憐領著盧姣、零酥和一大堆小廝婢女大搖大擺地出門逛街。
話說田三娘子此次出遠門,有幾百號人跟隨,守護的、伺候的、做飯的、端茶的、送水的、洗衣的……分工明確,就連陪玩的、提東西的都有十多個專職。
田錦憐在眾人的簇擁下橫掃了兩條街,引來無數路人側眸凝望,還有好些昨日青花雨的客人認出了她。
不過田錦憐毫不在意,逛得無比自在。
一處首飾店,三樓一隔間。
田錦憐懶散地坐在中間,老板則鵪鶉似的站在一側。
當下同稚最流行的各種首飾、服飾的樣式被專人穿戴在身上,輪流從田錦憐面前經過,展示身上的商品,最后一件發簪展示完后,眾人整齊有素地站好,等田錦憐發話。
“方才展示過的,各包五十份,送到青花雨的竹下霧。”
老板擦了擦額角的汗,看著身旁的小廝簡直恨鐵不成鋼。
“愣著干甚?還不快去辦!”
“零酥,你帶他們下去自行挑選,盧姣留下。”田錦憐將手中的手爐遞給盧姣,走到窗前看雪景,三樓的視野并沒有多寬闊,但好歹可以吹吹冷風清醒神智。
“田老板,看茶吧。”
而在珠寶店一樓這邊,零酥帶著二十多個跟班在一樓掃蕩。
零酥滿心滿眼的都是自家姑娘,但凡是她覺得姑娘會多看兩眼的物品,就會直接讓店員包起來,絲毫不顧其他客人的死活。
這不,碰到了個同樣不管別人死活的硬茬。
彼時,零酥正高高興興地指著一支造型別致的發釵,上面雕刻了三娘子最愛的海棠花。
“這個,給我包……”
“這個我要了!”
尖細悠揚的聲音蓋過了零酥。
“不論這小丫頭出多少錢,我都出雙倍。”穿著粉紫相間蘇繡的妙齡女子伸出粉指指著零酥面前的海棠花釵,瞥了一眼零酥,隨即嗤笑了一聲,“怎么,現在什么阿貓阿狗都配戴海棠的嗎?”
周圍的姑娘們個個年紀不大,卻都哄著她,與她起哄,同她嘲笑。
“哈哈,笑煞我也,竟還有人敢犯四娘你的忌諱!”
“她怎么敢的,海棠怎是人人都可碰的?”
“就是,誰人不知,早在兩年前,海棠花便被四娘以一己之力,變成了憬繁的國花,尊貴無比,豈是人人都配用的?”
“哈哈哈,自然是四娘的三兄——晏三郎君這樣風光霽月的人物才配得。”
此時日頭上來了。
日光印在街道邊的雪上,亮得晃眼。天與云與屋,上下潔白一片。依稀可見三樓的窗戶上,那一抹絳紫色的身影。
隔間內。
“田老板,本姑娘昨日夜里翻了十多遍賬本,卻還是算不對你這鋪子的賬。你說,這是為何?”
田錦憐淺淺抿了一口田老板剛泡好的茶,輕笑了一聲。
“真是好一杯月光白啊。莫非賬簿里漏掉的銀子,都被田老板換去購買春辰的茶了?”
“姑娘說的什么,小人聽不明白……”田老板的手再次拂過額角,又是一片濕潤,他顫顫巍巍地向前拱了拱手,然后恭恭敬敬地說,“姑娘有所不知,這同稚的生意,實在是不好做。”
“那些郎君娘子,平日都有專門的人送去首飾、衣物。除去節假日,他們要回家省親不說,平日大多在國子監中學習,或是外出游歷,悠閑逛街的人數實屬不及桉都,小人才不得已……”
田錦憐抬手止住田老板的胡言亂語,面色上不顯露分毫,語氣卻不善。
“是這樣,所以你就把這樣一本爛賬交上來糊弄本姑娘?你好歹是族里的老人,怎如此不守規矩?這種一眼便知真假的數目也敢拿來給我看,當我是什么傻子?”
她看了眼男人不停擦汗的動作,臉上依舊笑著,但笑意不達眼底,她轉而望了幾眼窗外吱呀亂叫的鳥雀,瞧著比人還能讓人開心幾分。
“瞧你這模樣,應當聽過我的事跡……本姑娘再給你一次機會,將這些賬本重新整理一遍,明日午時之前交給我。如若不然,田老板的九十八道刑罰,我定會親臨現場看著執行,不會少了一道。”
“姑娘何意?!”田老板當即就翻了臉,面色氣得通紅,“你個十幾歲的小丫頭片子,我們都是看在你父母的面子上好言好語地招待著。你倒好,一上來就興師問罪!還有,我可聽人說了,別人可都有兩次機會,怎么我就只……”
盧姣不等他言發完,直接上前重重扇了他一巴掌。
“姑娘說話聽著就是,不得質疑。”
老板這下被打蒙了,面色由紅變紫又變黑,色彩紛呈,好不稀奇,惹得田錦憐都多看了幾眼,她前十幾年實在是沒見過臉變得這么快的場面。
這邊的田老板還在蒙圈當中,腦袋轉得飛快但明顯沒有什么效果。
不是說這位三娘子最是脾氣溫和、寬以待人嗎?怎么連身邊的下人都這么暴力?
田錦憐看夠了“變臉”,這才出來“訓斥”盧姣。
“怎可毆打田老板?一點不溫柔可愛,快些致歉。”
盧姣微微彎身,臉上嫌棄的表情都不曾收一收。
“抱歉,田老板。”再沒有多余的話。
田老板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捂著被扇了巴掌的臉,忙點頭哈腰,不敢再說一句蠢話。
“沒、沒事,娘子客氣了……啊不對,三姑娘客氣了。”
“那些個人有兩次機會,是因為他們的能力不足,還需要歷練,需要進步,怎么可以和田老板你混為一談呢?田老板,你經驗豐富,自然一次機會就能改過來的,對否?”
見男人不言,她只好讓盧姣把證據遞給田老板。
“你的那幾位狐朋狗友,實在上不得臺面,還沒行至第二道刑,就全都招供了,這便是證詞。田氏以外的商人,終歸不如自家的好相與,你說,是與不是?”
“是是是,三姑娘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小人定焚膏繼晷,把漏掉的賬目全部填充。明日午時前,定會給三姑娘送上一個滿意的賬本。”言罷,田老板為田錦憐倒了杯茶水,雙手奉上,態度比之前真誠多了。
一陣雜亂的聲音傳來,原是店員遇事要請田老板意,這便打斷了田錦憐端茶的動作。
“你先去忙,我也走了。”
“是,姑娘,小人送送您……”
田老板打開房門,對門外的男子怒目圓睜:“小聲些,莫驚擾了貴客!”
“正是貴客手下的婢女與人起了爭執。”
零酥那廝怎么回事?
又闖禍!
田錦憐按下跳動的眼皮,給盧姣使了個眼色。
盧姣會意,去和那傳話的男子交談:“對方是何人?”
“是位娘子,最引人注目的應是她腰上戴了個雪蓮花紋的玉佩水波紋飾栩栩如生,要是接近她幾分,還會感受到冰天雪地的寒氣,不知是哪個貴族的娘子。”
田錦憐聽見這描述,覺得像極了寒晶玉石所制成的寶物。
寒晶玉石產自極北苦寒之地,制成的寶物有風雪之能,可根據本主人的屬性調配發揮能量,百年難尋一塊。
時至今日,人間有名姓的也僅有三十多塊。
田府也就收集了兩塊。七塊在幽洛,六塊在權淵,六塊在涼泫,還有八塊,兩塊在晏府、一塊在歸生府、兩塊在姜府、三塊在微月際內。
田錦憐出府前背過四國各個世家大族與各族年輕子弟的信息,除開對女子不重視的權淵與涼泫,幽洛能夠穿戴寒晶玉石的全都沒來同稚求學,就剩下憬繁,這便明了了。
華予姜氏從來一脈單傳,嫡出僅有一子;皇都內的娘子們則因祖上規矩,不會來國子監求學,這些排除,僅剩晏氏和歸生氏。
歸生氏的七娘子——歸生玉潁,是田錦憐兒時極要好的伙伴,頭上六個哥哥都不及她的一半寵愛,卻也不曾碰到過這寒晶玉石。
歸生玉潁被贊是千年難遇的樂理師,在歸生家族小輩中是天賦最高的。傳言,她將會是歸生氏下一任族長,而這家族中唯一一枚寒晶玉石,將會是歸生家族贈予歸生玉潁登上族長之位的大禮。
這下,形勢便清晰明了了,對方最有可能是晏氏之人。
至于晏氏的寒晶玉石,傳聞七七八八沒個準信,唯一可靠的消息就是如今晏府的四娘子——晏允玥,手中有個名為“聽雪寒”的寶貝,正是用寒晶玉石所制。
那小廝是個新來的,第一眼沒認出來,但仔細想了想終于回憶起這位常客,正想要稟報時卻見田娘子似乎已經知道是誰,便沒開口。
田錦憐按下心中所想,讓田老板在前面帶路:“走,去看看。”
他們剛到一樓,田錦憐就見著零酥頂著一張紅彤彤的小臉擱那據理力爭。
“分明是我先瞧見的,你憑什么來搶?快還我!”
對面的姑娘同樣不甘示弱:“本姑娘說了,你不配簪海棠,不準你買!”
這下,田錦憐確定了對方的身份——一位來自水雍的貴人。
水雍晏氏的三郎君與四娘子是雙生子,自小便被養在一處,感情甚篤。
雖然這位四娘子嬌蠻跋扈,比幽洛的帝姬還要難伺候,卻對其病秧子三兄維護得緊,就例如那支被搶來搶去的海棠發釵——不過是因為晏三郎君之名諱為晏允棠,所以有關海棠花的東西,但凡是被晏允玥瞧見了,她都要搶來,就是自己用不著的也要搶來。
很沒道理。
但憬繁四世家大多人都不講道理,像晏允玥這般只搶“海棠”的,比起“搶錢”的田三娘子,已經算是很講道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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