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收到內東門司遞進的奏疏,劉娥第一時間翻看了其中的內容。
看完皇陵那邊的奏疏,劉娥也露出了糾結之色。
選哪處更好?
真要選,肯定是宜子孫那處地更好,畢竟,先帝子嗣不昌,僅有六哥一子。
但地下水的問題,也不得不考慮。
萬一真的挖出水來,臨時更換皇堂地,勢必會延誤葬期。
半晌,劉娥朝著一旁吩咐道。
“擺駕延慶殿。”
既然猶豫不定,不如直接讓六哥問問先帝。
不多時,劉娥移駕到了延慶殿,只是,她還未踏入內殿,便聽到了一道滿是憤然的聲音傳來。
“混賬!”
“欺人太甚!”
趙禎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然后將手中的奏狀,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咚!
下一秒,內殿的內侍和宮人們,或是低首,或是躬身,或是跪伏在地。
跪伏在地的雷允恭,戰戰兢兢道。
“陛下息怒。”
外殿,聽到趙禎忽然發怒,劉娥不由加快了步伐。
踏入內殿,劉娥沒有去管跪伏在地的旁人,而是面帶關切的走至御案前。
“大娘娘。”
眼見劉娥出現在了眼前,趙禎頓時收起了怒氣,躬身一禮。
“孩兒給大娘娘問安。”
劉娥微微點頭,然后掃了一眼周圍的內侍和宮人,語氣冷冽道。
“六哥,是誰惹你生氣了?”
“回大娘娘,我并非因為宮內之事生氣,而是因為宮外之事。”
言語間,趙禎依舊板著小臉,一副余怒未消的模樣。
“宮外之事?”
劉娥不解道:“是因為何事?”
趙禎繃著臉道:“鎮戎軍知軍王仲寶上言,弓箭手指揮使魏文義巡邊時,遭遇康奴族人襲擊,戰敗,死十數人。”
“小小的康奴族,竟然敢主動侵擾邊軍,欺我大宋無人乎?”
得知趙禎生氣的理由,劉娥顯得很是意外。
那封奏疏,她不是批復過了嗎?
【著樞密院下令,嚴責緣邊諸城寨蕃部首領,務必謹守疆場,不得生事】
劉娥在批復時,擔心官家不明白,還特地另寫了一行小字。
【故務羈縻,以緩戰爭,行以夷制夷之策】
這一行小字,也是宋初對待西北少數民族的統治政策。
立國之初,宋太祖忙于南征北討,無力顧及西北地區,只能羈縻而治。
到了太宗時期,宋太宗倒是想要解決西北問題。
但宋太宗騷操作太多,操盤失敗,后來,契丹又介入其中,以致于武力解決西北問題,徹底成了空談。
到了真宗朝,真宗繼承了太宗的‘遺志’——反戰思想。
其后,即使李繼遷主動攻取靈州,宋真宗仍然沒有武力征討的打算。
彼時,靈州知州裴濟以血書向朝廷求救,結果宋廷不僅沒有派兵增援,反而互相扯皮。
最終導致靈州城,城陷人亡。
靈州一失,宋朝也失去了最后一片養馬地。
對于這段歷史,趙禎比劉娥更清楚,劉娥寫的字,他也看到了。
但羈縻統治,只能是個笑話!
西夏是怎么從一個部族,成長為一個國家的?
羈縻之策,至少要負一大半的責任!
宋太宗口中的‘中國安靜,四夷自歸’,不過是一塊遮羞布而已!
高粱河之敗,才是宋太宗轉用‘懷柔’手段的根本原因!
宋太宗不是反戰,是畏戰!懼戰!
如今,吐蕃諸部,為何主動向宋朝靠攏?
靠的是以德感化嗎?
似夏州黨項、吐蕃等蕃部,從來是畏威不畏德!
吐蕃諸部向宋朝靠攏,靠的是三都谷之戰!
大中祥符九年(1016),吐蕃大首領李立遵率領數萬蕃部,入寇秦州,邊地守將曹瑋,攜軍戰之于三都谷。
一戰斬首三千級,追擊百里,中傷及投崖死者,萬計。
三都谷一戰,徹底打服了吐蕃諸部。
同時也是這一戰,為秦州等地帶來了幾十年的安寧。
也是因為這一戰,吐蕃大首領李立遵、溫逋奇才會頻頻向宋朝示好,試圖獲得宋廷的冊封。
半晌,劉娥牽著趙禎的小手,強行讓趙禎坐了下來。
“秦筑長城而黔首叛亂,漢絕大漠而海內虛耗,漢武唐宗,固為英主,然用兵不免于窮(窮兵黷武)。”
“逞一時之心,非王者之道,且如堯、舜、禹,方為圣王之道。”
說到這里,劉娥的語氣不由加重了幾分。
“六哥,你要知曉一點。”
“兵者,兇器也,非不得已,不可擅用之。”
趙禎面帶不忿,故意賭氣式地反問。
“何為擅用?”
“何為不得已?”
“難道非得蕃部大舉寇邊,我大宋才能動兵不成?”
聽到這話,劉娥后知后覺地發現了一件事,官家終究還是一個孩子,免不了少年意氣。
想到這里,劉娥坐到趙禎身邊,握住他的小手,耐心的勸解道。
“六哥,你可知五代時期,天下是何情景?”
“數十年間,四海分崩,刀兵不息,生民涂炭,幸得太祖、太宗,平定四方。”
“你爹爹紹二圣之志,克定止戈,方有今日之四海祥寧。”
“已故宰相王文正公(旦)曾言,止戈為武。
佳兵者,不祥之器也,祖宗平一宇內,每謂興師動眾,皆非獲已(不得已為之)。
太宗時,頗已厭兵,今柔服異域,守在四夷,帝王之圣德也。
且武夫悍卒,小有成功,過求恩賞,威望既盛,即須姑息,往往不能自保,兇于國而害于家,此不可不察也。”
趙禎‘哼哼唧唧’半天,勉為其難的拱手道。
“孩兒受教。”
一旁,劉娥看到趙禎的表情,頓時了然。
六哥啊,這是沒聽進去。
不過,仔細一想,也正常,少年人,最難聽勸。
不氣盛,那還是年輕人嗎?
這樣也好,六哥若是太過成熟,反而沒了她的用武之地。
雖然趙禎的表情大半都是演得,但劉娥的話,他也確實沒聽進去。
明知是錯,為何要聽?
以夷制夷,沒錯。
但若是一味地懷柔,換來得只能是得寸進尺!
如果宋朝的態度能夠堅決一點,日后哪有什么西夏?
景德四年(1004),李繼遷攻略涼州時,中箭身亡,其后,李繼遷之子李德明繼位。
夏州黨項連續遭遇兩次大敗,李德明繼位時年紀又小,威望不足,彼時,知鎮戎軍曹瑋上奏。
【繼遷擅河南地二十年,邊不解甲,使中國西顧而憂,今方其國危子弱,不即(趁機)剪滅,后更盛強難制。
愿假臣精兵,出其不意,捕德明送闕下,復以河南為郡縣,時不可失。】
如果宋廷采納了曹瑋的建議,完全可以突襲黨項,一舉掃定西北邊患。
只要行動足夠迅速,即使契丹人想要干預,也來不及。
待到剿滅夏州黨項,契丹人多半會承認事實,頂多撈點好處,絕不會輕易發兵。
可惜,真宗根本就沒那個心思。
曹瑋的突襲計劃,只能胎死腹中,此后,夏州黨項一步一步壯大,最終有了元昊叛宋自立,建國稱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