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方文學史十二講
- (英)托馬斯·卡萊爾
- 6334字
- 2023-06-19 18:36:47
第一部分
第一講
文學總論——語言、習俗、宗教、種族——希臘人:他們的歷史特征,他們的命運、行為——神話——神的起源
追溯我們西方世界的偉大思想家從古至今的寫作和發展歷程,一定會是一項有趣的工作。從事這項調查研究的人會首先探究這些人是如何想的,而不是他們如何做的,因為這對心靈、思想和觀念(觀念包含在行為中)來說畢竟是頭等重要的,而且他們的觀念已經在其著作中保存下來。書籍能給人帶來深層的思索,當它躺在書架上時會顯得無足輕重,但實際上再沒有比書更重要的東西了。它在作者沉睡于墳墓里很長時間以后,還會激動人們的心靈,此后好多年還會持續施加它的影響。作家不像英雄,不需要別人來給他們罩上光環,他們本身就是發光體。今天提出的思想觀念,今天出版的小冊子,可能是早在世界誕生之初就產生影響的那些思想觀念的光華重現。我們對它的歷史感興趣,因為這種思想觀念與我們同在,而且在我們死后它還會存在下去。
我們很難把這一代人的思想框進一種完美的理論,因為實際上,它和除星星之外的一切事物都有關聯,而且這些事物也不能用理論來歸納。一代人的思想至少是不完美的,因為雖然太陽系相當完美,但它是否圍繞其他星系轉動,目前尚有疑問。因此,任何理論實際上都不是十全十美的。不過,我們不是要把這一現象理論化,要想了解它,我們必須自己去做一些事情。我們將會看到這種偉大的思想意識,承載著奇異的文學誕生景象,將自身劃分成幾個常規階段,而我們將從希臘歷史上發生的真實事件,來開始我們的研究。
希臘人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800年,也就是說距今差不多有三千六百年之久,但并不是說他們的歷史真的有那么古老。希臘的最初居民是些什么人?或者他們是否就是某些人稱為格萊西人(Graeci),另外一些人稱為古希臘人(Hellenes),而我們叫作希臘人(Greek)的現代民族?當我們問以上問題時,我們沒有可靠的原始資料來證實這一點。這些原初居民好像是佩拉斯吉人[1],但人們對這些古希臘人是佩拉斯吉人,還是來自東方的新移民,持有爭議。他們很有可能是佩拉斯吉人,而且在科學和文明方面已經取得了一定的進步,被外人稱為本土古希臘人,就像古時候英國人被稱為盎格魯人和撒克遜人一樣。我們對希臘的歷史僅了解這么多,談不上有什么深刻的認識。希臘的歷史變遷沒有留下任何記載,也沒給我們帶來什么影響,這個文明完全消失了,給我們留下的只有幾座破舊的城池、幾塊巨大的石頭和一些殘破的雕像。但根據以上殘跡,我們能夠推斷出這個國家的文化藝術和社會形態發展的三個重要時期。
第一個時期是特洛伊戰爭,發生在公元前12世紀,由阿卡亞人發起,他們那時被稱為古希臘人,現在有證據證明他們當時和佩拉斯吉人是同一個種族。眾所周知,特洛伊戰爭是由帕里斯拐走希臘著名的美女海倫——斯巴達國王墨涅拉俄斯的妻子引起的。希羅多德關于此事有大量記述,例如伊娥和歐羅巴。他說的一點很正確,即為這樣一個原因而卷入戰爭愚蠢至極,海倫和她的誘拐者一樣應該受到責備。但不管出于何種原因,這是古希臘人作為一個歐洲民族第一次采取聯合行動,特洛伊被攻占、被焚毀。人們所說的這個直接原因可能不具有多少真實性,而在歐洲的佩拉斯吉人看來,這主要歸因于他們對于亞洲的優越感,也就是敘事上常說的格式塔。這個事件還因為它催生了《圣經》之后第一部極有價值的古典作品而占有重要地位,這次戰爭鑄就了《荷馬史詩》(包括《伊利亞特》和《奧德賽》)。
六百年以后,有了歷史記載。我們看到如今保存在牛津大學的大理石石碑,這些石碑是阿倫德爾伯爵在詹姆士一世統治時期從東方帶回來的,1627年運抵那兒。英國內戰期間這塊石碑受到嚴重損壞,有很長時間躺在蘭貝斯區阿倫德爾府邸的花園里,其中一塊碑甚至被園丁用來壘砌花園的圍墻。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個記載了帕羅斯島歷史的大理石石碑,上面刻著一些重大歷史事件,至于為什么叫帕羅斯歷史石碑,我們不得而知。在發現這塊石頭的地方,公元前 264年曾建立了一座殖民城市,在這樣的地方立紀念碑是當時的一種風俗,人們相信公元前264年就是立碑的時間。希羅多德生活于公元前5世紀,但在他死后,歷史一片空白。
第二個時期是波斯入侵。希臘當時不得不抵抗東方侵略軍潮水般的進攻,希羅多德所寫的《歷史》,其基本結構是小股希臘人英勇頑強的抵抗,因為希臘人內部意見不統一,他們的命運在鐵蹄的進攻下一時岌岌可危。列奧尼達一世[2]率領希臘人在塞莫皮萊[3]連續三天抵抗波斯人,第四天,由于出現了奸細,希臘人被包圍,列奧尼達一世被重軍團團圍住,他和他的軍隊被分別包圍,為了保衛城池,他們全部犧牲,沒有一個人活下來。可能有人會想,那個紀念碑此后很多年一定會有某種神奇的力量,那里的一個石獅子上刻著這樣的話:“嘿,陌生人,告訴斯巴達人,我們奉命躺在這兒。”他們接到命令要堅守陣地,不能放棄,于是他們也就永久地守望在這里。但歐洲此后的發展并不比波斯強多少,不久,希臘社會日益分化,直到它們成為某種聯邦共和國,將它們聯合在一起的是共同的習俗,特別是宗教信仰。希臘是個美麗的國家,有雄偉的高山,有肥沃的山谷,參天的大樹覆蓋著山頂,染綠了崖壁,這一切在明亮的天宇下顯得更加壯麗。如此美的景致是希臘人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令人惋惜的是,我們對這一時期這些東西對希臘社會產生的影響所知甚少。歷史學家只記載戰爭,對這類事情很少關注。
這一時期,希臘人在國外拓展新的殖民地,不過在此之前他們就已經有了殖民地。希臘人在殖民地建造城池,至今在意大利南部的海濱,或者我們今天通稱為大希臘(Magna Gr?cia)的地方,仍然可以看到。事實上,有人告訴我阿布魯齊的山民至今說一種希臘語,他們在波斯入侵之前就在法蘭西建造了馬賽城。希羅多德記載了菲西人遷徙的情形,他們跋涉了很長時間,才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作為新的落腳點。為了斷絕回去的念頭,他們的首領把一個燒得通紅的鐵球投入海中,喊來眾神作證,發誓說他和他的追隨者將永不返回菲西,除非鐵球能自己浮出水面。后來他們在馬賽港登陸,在那里建立了一個繁榮的共和國。
第三個時期是一個偉大的時期,和前兩個時期一樣,也和東方有關。這是希臘的全盛期——其歷史就像一棵小樹生長直到變為朽木的過程。這一時期,希臘燦爛的文明之花全盛開放,別的國家難以望其項背。但她的花期很快過去,從內部開始腐朽。自那時起,希臘一直衰落下去,昔日的輝煌鼎盛不再。大約在公元前330年,希臘落入異邦馬其頓之手,亞歷山大大帝沒費什么周折就成了希臘的統治者,因為希臘已經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大傷元氣。關于伯羅奔尼撒戰爭的原因,除了戰爭中互相爭奪的各方都在為自己謀私利,而整個希臘冷眼旁觀哪一方會在混戰中被碾為粉末之外,難以說清楚。馬其頓的腓力二世彪悍強壯、孔武好戰,他已經統一了希臘各部。在亞歷山大時期,發生了著名的侵占波斯的事件,從而使希臘軍隊在亞洲所向披靡。亞歷山大帶領軍隊來到印度河畔,建立了很多王國,并把它們留給部下治理,此后很長時間他們一直是一個非常杰出的民族,直到公元1453年,他們最終在君士坦丁堡陷落,風頭不再。
這就是希臘的歷史,第一個時期的特洛伊戰爭發生在公元前1184年;馬拉松之戰發生在公元前490年;一百六十年之后是侵占波斯。此后歐洲按照自己的步伐獨立發展,歷史就是這么安排的,希臘是歐洲歷史的開端。至于他們在西方民族中顯得獨具一格的相貌,使得他們一方面是一個有趣的民族,另一方面也是一個極其難以接近的、脆弱的民族。一些對種族特征有研究的人斷言佩拉斯吉人是凱爾特人的后裔,不管這么說有沒有道理,可以肯定的是法國人和這些希臘人在性格上有很多相似之處。他們的第一個特征,也是居于所有其他特征中心的特征,是熱情奔放。熱情奔放和強大有力不完全一樣,因為它不像強大有力一樣有永久的連貫性,而是有一種熾熱的沖動在里面,希臘人的熱情奔放是除法國人之外的其他民族無法相比的。這種性格特征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就壞的一面來說,有修昔底德提到的科西拉叛亂,讀起來完全像是法國大革命中的一個篇章,那些暴民只顧破壞眼前的一切,全然不顧將來。這里,希臘的下層民眾也在反抗上流社會,或者說反抗法國人稱之為貴族的階級,他們懷疑貴族要把他們作為奴隸帶到雅典,結果貴族全被關進了監獄,貴族們被一個接一個地押解出來,然后用刺刀和長矛將他們殺死(這都是修昔底德所述),直到監獄里面的人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在被叫到時不再出來。于是,暴民拿箭來對付他們,直到把他們全部射殺。總的來看,整個場景令讀者想起1792年9月發生的事情。
另一個更具說服力的例子是這樣的:當波斯國王薛西斯一世第一次入侵希臘時,一個名叫利西達斯的雅典人建議市民投降敵人,因為要反抗波斯人是不可能的。雅典人集合起來,推搡、暴打、踐踏他,直到把他打死。當地的婦女聽說以后,奔到他家里,把他的妻子、孩子全都打死。在其他古代國家的歷史上,還沒有這樣的行為,也沒有發生類似在科西拉的暴亂,比如說在羅馬人統治時期,就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情。
但與這種野蠻相連的,是他們對鑒賞力和天才有非凡的敏感性。他們極為睿智,能抓住事物的本質聯系;他們非常敏銳,能洞察他們置身其中的一切事物,這一品質盡管不是完全為人稱道,但對于他們自己是大有裨益的。因此法國人雖然缺乏創造力,但卻具有準確和優雅表述的語言才華,以至于任何一種思想或發明如果不用法語來向世界宣布的話,都難以得到公眾的認可。
這就是歷史的真實面貌,也是當今世界上一切事情、所有哲學和所有其他一切事情的真實情形。但在文學、哲學和其他一切事情上,希臘人用一種非同尋常的優雅,就像法國人用率真的行為一樣,展示著自我的創造性。吟唱或音樂是希臘人的生活中最重要的東西,不能列為次位,在這一點上他們是正確的。沒有音樂性的東西是粗糙的、硬邦邦的,是不和諧的,而和諧是藝術和科學的精髓。思想終究要隨物賦形,變成它想要成為的東西。佩拉斯吉人的建筑是由一塊一塊的巨石建造的,至今仍然在巨大的石墻中保存著。人們告訴我,它展現出一種距今三千多年的宏偉對稱,反映了當時人們的審美眼光。他們的詩歌同樣令人欽佩。他們的雕刻包含著我們在那種藝術中想要表現的最高東西。例如,菲迪亞斯[4]具有同樣的和諧精神,其雕刻藝術都帶有這一特征。菲迪亞斯的《伊利斯的宙斯》在我看來是一件杰作,他負責建造帕特農神廟[5]這樣一項龐大的工程,埃爾金大理石雕[6]很可能也采納了他的意見。但當設計《伊利斯的宙斯》時,他腦子里一團亂麻,理不出頭緒,煩躁不安。他來回踱步,苦苦思索著他想要的樣式,但一直沒有出現。一天晚上,像往常一樣苦苦地思索、構思他的圖案之后,他在睡夢中見到一群希臘少女,頭頂水罐,唱著宙斯贊歌向他走來。那一刻,詩歌之神照耀著他,他一直苦思冥想的意象有了結果,當他把想法在大理石上表現出來時,意象栩栩如生,和諧對稱。這種和諧的精神引領著他,統攝了他的思想,然后變成雕塑訴諸視覺,并為人所觀賞,充實著所有人的內心。
現在我請你們注意希臘人看待萬事萬物的觀點,或曰我們所說的他們的宗教。多神論初看之下似乎是一團理不清的亂麻,是各式各樣的妄想,但它毫無疑問對人類有一定的意義。我們可以用兩種方式來解釋它。首先,神話只是一種對自然萬物(精神的和物質的)之間的各種關系進行解釋的寓言,有關這一理論人們已經進行了多重闡釋,培根在他的論文《論古人的智慧》中談到了它。
但我覺得很難從中獲得什么,講述那一類的寓言故事不是科學傳播的正常途徑。在這種情形下,沒有人會坐下來從他認為是謊言的東西中解讀出意義來,任何一個嚴肅的人都不會這么做。第二種看法是他們信奉的神明就是他們的國王和英雄,那些國王和英雄此后被神話了,歷史英雄即神明的看法更容易為大家接受。一些人總會贏得另一些人的敬仰,偉大人物一定會在不同的時代受到崇拜和敬仰,因而在古代他們有時被看作神明并不足為奇。我們之中最富有想象力的人也難以體察早期人類看待周圍世界的情感,首先,毫無疑問,他們實際上像初民一樣只看重欲求的滿足,但不久人就開始自問“我”在何處,“我”的血肉是由什么構成的,“我”是誰,誰不久前還沒在這兒,誰在這兒待不久了,但仍然是這個茫茫宇宙中一個有自我意識的個體。這些想法可能會層出不窮,蔚為大觀,但只需一小部分這樣的想法就可以形成多神論。因為在我看來,把整個體系說成是欺騙和謬誤,實際上是對人類本性的褻瀆。
例如,預言是多神論的核心部分,是整個事情的要害。所有的人,不管是平民還是貴族,過去往往在一切事情上都到多多納[7]或德爾斐[8](它最終成為最著名的神廟)去詢問神諭。現代的旅行者已經在這些地方發現了管道和其他秘密機關,從中他們推斷這些神諭是一種欺騙和幻覺。西塞羅[9]也說他相信兩個占卜者相遇時必定哈哈大笑,他知道這一點,因為他曾經是一個占卜者。但我必須承認我在讀希羅多德的《歷史》時,并沒有感到這是一種欺騙,反而覺得神諭中有很多合理的東西。多多納城的問卜處是一個幽深的裂谷,占卜者祈請神諭時要跳到里面去。如果內心虔誠的話,他那時一定處于預見未來的最佳狀態,來給別人出主意。不管神諭是如何傳達的,借助預言也好,采用其他的方式也罷,只要占卜者拋卻自我,全神貫注地和一個更高的生命融為一體,就是值得贊賞的。我愿意把希臘想象得更好一些,而不愿認為她在這些事情上完全受欺騙和謊言的擺布。因此,在馬拉松戰役之前,一個名叫斐里庇得斯的雅典人,徒步到斯巴達請求援助。他幾乎跑了一路,在穿過特吉亞附近的山巒時,他聽到潘神[10]喊住他:“斐里庇得斯,為什么希臘人不來找我?”斐里庇得斯的援助請求得到了回應,等他跑回雅典,看到雅典人已經取得了勝利。他回想起發生的這一切,給潘神建了一座神殿,他的崇拜得到大家的贊同。現在我猜想他當時的心境,毫不懷疑地認為他當時在蠻荒的山腳下,一定在內心深處聽到了自然之神的召喚,而這一切完全不是欺騙和謊言。這其中有一個深層的基礎,而不僅僅是宙斯、阿波羅、密涅瓦[11]等等這些神靈,他們只是被賦予了幫助人類的能力。但除了偶像崇拜,他們還發現了那個真理,它棲息在每一個人的心中,任何一個有思想的人都不會否認它,他們從中辨認出一種命運,一種沉默的、黑色的力量,這種力量操縱著人的生命,而人們卻無法知曉它,但它的律令像石頭一樣不可違抗,每一個人都知道它在那兒存在著。人們有時稱命運為“運氣”,或者“宿命”“定數”,還有時說它是“無法改變的力量”。
人們并不總是以尊敬的口吻來談論神,這有些不可思議,埃斯庫羅斯的《普羅米修斯》就是一個例子。埃斯庫羅斯寫了三部關于普羅米修斯的戲劇,但只有一部流傳下來。普羅米修斯盜取火種,送給人類,為此他受到懲罰,他的初衷是想讓人類生活得更好一點。從性格上來講,普羅米修斯似乎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但他說出來的話對宙斯就像晴天霹靂。地球上的人們在沒有藝術生活的無知中游蕩,是普羅米修斯把各種技藝傳授給人類。他這么做完全正確!宙斯可以用雷電、用他想用的一切手段來懲罰普羅米修斯。宙斯的機會來了,他一直在等待機會!宙斯可以把普羅米修斯打入冥府。普羅米修斯的劫數也來了,他必須下到冥界。這些都寫在《命運》(Destiny)一書中。
這一有趣的資料實際上顯示了初民的一些特征。因此,希羅多德,一位睿智、正直的人,給我們講述說,有一個斯基泰民族,即蓋塔人,每當聽到雷聲,或者看到天空中長時間陰云不散,常常向天空中射箭,來反抗天神,對天神怒不可遏。另有一個民族,和南風作對,也許是因為南風總是吹拂著他們,吹得他們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這個民族一直把南風追趕到大漠里,但此后再也沒有聽到這個民族的消息,不過希羅多德講述的這個故事并不令人信服。這些事情對我們的思維方式來說很陌生,但可能有助于說明希臘人的生活。
我對希臘人的看法就先講到這兒。在下一講中,我要對他們的文學發展史,從荷馬到蘇格拉底,做一個簡要的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