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馬來新沿著四棵樹河往下走,穿過大片大片的玉米地、甜菜地、苜蓿地、林帶。林帶外邊的沙土地里全是洋芋。馬來新蹲下去,手插進松軟的沙土里,馬來新就摸到肥頭大耳的洋芋。
洋芋還在長,長著長著葉子就干了,稈莖就倒了,就把地撐破了,太陽都照進去了,全是紅皮洋芋。
馬來新是村子里第一批富起來的人。那時土地還能給農民帶來一點點財富,大包干了嘛,生產隊解散了嘛,馬來新就承包了靠近沙漠的兩百畝廢地種洋芋,馬來新就把洋芋賣到烏蘇城里。馬來新當過兵見過世面,知道咋跟城里人打交道。洋芋沒運出村就叫洋芋,洋芋進了城賣給工人就叫土豆,賣給有文化有知識的人就叫馬鈴薯。馬來新還一遍一遍地告訴村里人,一定要分清楚,洋芋是洋芋,土豆是土豆,馬鈴薯是馬鈴薯。村里人在路上都很清楚,進了城就糊涂了。反正不如人家馬來新賣的價錢好。馬來新拉完自家的,就收別人家的。馬來新有膠輪大車有兩匹好馬,每車都裝得滿滿的,頂得上一輛汽車。拉到城里,直接賣給菜販子,馬來新不用沿街叫賣了。偶爾碰到大單位管灶的師傅,馬來新就一律叫土豆。烏蘇城里有自治區第三運輸總公司,有啤酒廠,有奶粉廠,給這些單位送上一回,能輕松好幾天。
馬來新的眼界越來越高,不但把洋芋弄到城里,還把女兒馬燕紅辦到城里去念高中,準備考大學。
那時烏蘇還不是市,還是個農業大縣。馬燕紅很快就適應了縣城中學的教學進度。像馬燕紅這樣從鄉下進城讀書的學生有好幾百,不少人適應不了,能勉強混到畢業就不錯了。馬來新不像個鄉下父親,跟城里父親一樣,隔三差五跟老師溝通了解孩子的學習情況。孩子表現不錯,成績遙遙領先,父親就沒必要刻意地巴結老師,父親不亢不卑,給老師遞一根煙,邊抽煙邊聊天,有時候在教研室,有許多老師,父親給男老師遞煙,給女老師跟前放一袋油葵,年輕一點的老師還要給父親把火點上。父親完全是個大人物。馬燕紅在樓道里見過這一幕,她的同學也見過,就問她:“你爸在哪個單位上班?”“大單位。”“縣委?”“太小啦。”“縣政府?”“太小啦。”“三運司?”“太小啦。”“你就吹吧,能吹到烏魯木齊?”同學生氣了,不理她了。同學很快就打聽到了馬燕紅的底細。“牛什么啊?農村來的嘛。”“你這傻瓜你才明白呀,上邊是天,下邊是地,沒有圍墻,世界上哪有那么大的單位?”馬燕紅哈哈大笑,同學先一愣,也跟著笑起來。
父親馬來新每次來學校總是給女兒拾塊貳拾塊的,當時已經是很不小的一筆錢了。馬燕紅過得一點也不比城里孩子差。學習好、性格開朗,就有人緣。男生們還記得馬燕紅入校的那一天,開學已經半個月了,大家正在上自習,班主任進來告訴大家來了一位新同學,叫馬燕紅,馬燕紅進來吧。馬燕紅就進來了。大家跟著班主任一起鼓掌歡迎新同學。新同學相貌平平,卻有一股讓人眼睛一亮的氣息,這是男生們小聲議論出來的。新同學,嘿,新同學就是新。不知哪一個調皮鬼說的,大家一下子就接受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大家不叫馬燕紅就叫她新同學,一學期過去了,大家還是這么叫,馬燕紅抗議過幾回,沒用,馬燕紅自己都犯嘀咕,“我真有這么新嗎?”她問過最要好的同學,同學也不明白,同學只能告訴她,是男生這么叫的。女同學也是這種感覺,女同學后退幾步,上下打量:“你比別人精神。”兩個少女腦袋并在一起咬耳朵嘀嘀咕咕,又一下子分開,砸對方的肩膀、胸脯,小臉通紅通紅,捂著肚子吃吃笑,大概為一個敏感的話題。好多年以后馬燕紅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她們當時涉及的是一個形容女性魅力的詞:水靈。她們祖祖輩輩生活的這個叫烏蘇的中亞腹地的綠洲,其原始含義就是水,庫庫喀喇烏蘇,蒙古語,清澈以至發黑的水。
兩個少女的嬉戲打鬧讓全校男生目瞪口呆。周末,她們受到男生的邀請。1985年烏蘇縣城還相當閉塞,這些男生都是縣里有冒險精神的先行者,他們以過生日的名義邀請了四五個女生,這些女生在全校男生中口碑極好,至少不是以貌取人,能請到她們是極有面子的事情。孩子們玩到天黑就散伙了,又不是半夜三更,天剛剛黑下來,街上行人挺多。男生把女生送到家門口,就離開了。說是家門口,其實還有一段距離,也就是街口、巷口,女生絕對不會讓人家送到自家院子跟前的。馬燕紅住親戚家,就不好意思了,到巷口就把男生打發走了。
事情就出在小巷子里。拐角的地方路燈照不到,一個男人在這里蹲了大半天,專等女人,誰碰上誰倒霉。馬燕紅倒霉了。跟一場噩夢一樣,一下子就懵了。她只記得她在拼命廝打、喊叫,其實根本就沒有聲音,聲音在身體里沒有喊出來,廝打倒是真的,她手里攥著兩撮頭發,左手一撮,右手一撮。她清醒后的第一感覺就是手里的頭發,跟豬毛一樣,她感到惡心,丟開,整好衣服,又蹲在地上,抱著腦袋,蹲了很久。奇怪的是巷子里一直沒有人,她怎么回去的她都不知道,親戚還跟她說話,親戚在房子里隔著窗戶,要是出來會嚇壞的,月亮很亮,跟吊著盞大燈似的,中亞腹地的天山明月,亮得讓人發毛。她進屋就睡,她跟一個壯漢拼死搏斗,她敗了,敗得很慘,渾身散了架,還有巨大的屈辱與惡心,她甚至聽見親戚在窗外小聲說話:“娃用功用的,叫娃睡,美美地睡。”她就合上眼,在噩夢中又睡了很久,反正是星期天,睡到下午她醒來,整個世界都變了,臉色太嚇人了,她怎么洗都沒用。吃飯時親戚勸她:“不要太勞累。”她聲音很小回答人家:“我不累。”親戚就笑:“念書用的是心勁,用心是很累人的,跟體力活不一樣。”
更大的噩夢還在后頭,幾個月后,馬燕紅有了身孕。那個壞蛋也在這個時候落網,法院的布告貼在大街小巷。父親馬來新一字一句地看布告,公判了七個犯人,那個強奸殺人犯名列首位,被判處死刑。“這是個牲口么,槍斃了活該。”馬來新發現了女兒的眼淚,馬來新很快也發現了女兒有身孕這個現實。馬來新整個人都軟了,那么高大的漢子跟中彈的狗熊一樣蜷在地上,抱著腦袋,馬燕紅就站在他跟前,馬燕紅腦子里馬上閃出她被糟蹋后的情形,跟父親現在的情形一模一樣,也是抱著腦袋蜷在地上。父親到底是父親,父親馬來新又站起來了,頭也不是垂下的,又跟以前的馬來新一樣昂起頭,“娃,不要怕!有爸,不要怕!”
父親馬來新帶女兒去了縣醫院,當天晚上就把女兒送到離縣城一百多里、離他們村子更遙遠的靠近戈壁的一個小村莊去了。那里有馬來新最好的一個朋友,女兒可以在那里安心養身子,養上一年,明年咱再去考。馬來新把學習用品全帶來了。馬來新還去學校辦了休學手續,給女兒保留著學籍。
馬燕紅的班主任是個年輕的女教師,具體地說是個正在實習的應屆畢業生。女教師還想安慰馬來新,馬來新把女兒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滴水不漏,女教師自己都感動了,“你真是個好父親。”“誰的父親都一樣,就是好法不一樣。”女老師一愣,就笑了。女老師一直把馬來新送到校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