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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訊之前

前不久,我停筆不再寫小說了。很長時間以來,我都在寫小說,現在我對這件事已經不感興趣了。生命中還有其他的事可做。要是繼續寫下去,我不過是在重復自己而已——我開始意識到,這些念頭不請自來,出乎我的意料,它們在我的腦海里徘徊不去,折磨著我,并且一天天變得愈加強烈,讓寫小說的沖動顯得愈加單薄。一開始,我還能借著慣性寫一寫,后來慣性也不夠用了,于是我就干脆放棄了。

這樣的變化發生在我身上,有點奇怪。這種狀態并不常見。起初,我有些困惑,每天晃晃悠悠地打發日子。我把很久沒讀的書拿出來讀。我去散步。與其說是散步,倒不如說是一邊把一只腳挪到另一只腳前面,一邊努力讓自己不要忘記暖氣爐的過濾板該換了。每周二和周四上午,我跟妻子一起去一家公共泳池游泳。我們差不多每周去看一次電影,每周去咖啡館吃兩次午餐。我的人生顯然已經步入庸俗的退休狀態。絕大多數時候,我就在家打掃衛生,整理屋子,把該修的地方修一修,該翻新的翻翻新,于是時間一周一周過去,我一點小說也沒寫。有些時候,我會沮喪地發現一晃就到了中午,可是這種不安從一開始就并不強烈,頂多也就是突然來一下子,要么就是一種短暫的空虛感。持續更久的是一個若隱若現的聲音,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有點不太對勁。后來,那種感覺也消失了,直到我每天早晨醒來,壓根兒不會再想起寫小說這件事,也不會再惦記它。我已經徹底把寫小說的事拋在腦后了。如今,人生又有了其他可能。如果這些文字讓你對眼前的這本書產生了好奇——好奇我是不是在開玩笑,或者在賣關子,抑或是漫游進入了元小說(1)的邊界,或者干脆這篇小說就是自動生成的——那么,我想告訴你:這一切都是真的。

10月的一個星期六下午,我摘了四排樹莓藤上的果子。那些果子上原本還帶著葉子,但是在我邊挑邊摘的過程中,葉子落了一些。等我忙完這些,父親打電話來了。他說,有兩件事:一是他后院的一棵樹倒了,二是他出了個小小的交通事故。倒下的那棵樹雖然惱人,但是拖一拖也無所謂。但是那個交通事故就有點麻煩了,因為他的車沒法開了,而他每天早上還得去上班。

“沒,”他說,“我沒受傷。沒有人受傷。這是好的一面。但是不好的一面,我是過失方。我知道。我沒法怪別人。我撞到了一輛停著的車。我拐了個彎,結果撞到人家了,于是我就坐在那兒想:‘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這意味著我的人生開始結束了。’”

“你媽媽,”父親接著說,“曾經在停車場發生過一連串的剮蹭事故,然后又有一次比較嚴重的交通事故,結果就是,她已經差不多兩年沒摸過方向盤了,當然,這些你都知道,總而言之就是,我們只有這一輛車,可是呢,這輛車現在沒法開了。不過,大體上說,我們都好好的。”

我父母的確都好好的——大體上說。他們依然住在我和姐姐從小長大的那幢房子里——是一座磚墻的鹽盒式房子,窗臺也是磚頭砌的。門外的水泥臺階已經裂了口子,臺階一側有鐵欄桿。房子里所有的窗戶都不太好關,所有的窗玻璃也都徹底磨花了。窗戶外面的灌木叢因為經常不按時修剪,會從窗戶縫里戳進來。有一間半地下室,里面塞滿了留著“以后”用的東西,然而這個“以后”從來就沒發生過。屋頂煙囪的地方有些漏雨。房間的天花板很低,門廳都用薄薄的板子包著。光線隨意地照在家里的每一件物品上——從茶幾上的陶瓷塑像,到那堆攢下來的火柴盒,還有餐具柜里藍白相間的代爾夫特瓷器。我那八十多歲的老父親老母親已經把廚房餐廳合二為一的區域作為自己發揮余熱的舞臺,把那里簡單裝飾了一番:安了一排卡座,外加一臺小小的電視機,把空間填得滿滿的。想要從吃飯的餐桌旁邊繞過去,進到他們在一扇窗戶底下給自己做的“鳥窩”里面,還是需要一點功力的——按照我父親的解釋,此時此刻,倒下的那棵樹的樹枝正好杵在那扇窗戶上,枝丫都蜷在一起。

我去了一趟。這對我來說不難。我住的地方離他們大概十五分鐘車程,這一點,你可以認為是件令人沮喪的事——幾乎一輩子都待在從小長大的地方。不過,我倒不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好。事實上,我覺得挺好。況且,要是確實有理由需要搬家,比方說因為工作,或是我妻子想搬,我會搬的。我姐姐也沒挪過地方。她也住在西雅圖,而且她不止一次說過:“干嗎要搬啊?”

我父母家后院里倒下的是一棵云杉,是被最近的一場暴風刮倒的。樹干從頂部大約三分之一的地方折斷,那些枝丫現在要么戳進泥里,要么朝天上豎著,好像硬硬的胡楂兒。樹皮、針葉還有球果在院子里落了一地,空氣中還彌漫著一股濃烈的樹脂味。我用一把油鋸清理戰場,直到院子里恢復了應有的整潔。接著,我便和父親一起貓著腰鉆進車庫后側角落里那個用雪松木搭成的棚子,去看他的車。車庫已經搖搖欲墜,快散架了,旁邊是一段滿是腐葉的天溝。車的前排駕駛座那里被撞扁了,其中一盞前燈搖搖晃晃地耷拉著。“是這樣的,”他說,“等我開到家——撞車的地方離這兒只有兩個街區——冷卻箱里的水全流出來了。所以現在只能停在這兒,得等我把原因找出來才行。”

* * *

第二天早上,7點半,我去接父親上班時,他已經穿戴整齊,站在門廊里等著了。他一手抓著長度到腳的雨衣,另一只手拎著一個買菜用的塑料袋,坐進我的車里,似乎滿心期待的樣子。我感覺。

我們出發了。我聞到了Vitalis發膠的香味。父親戴了一條卡夾式領帶,穿著背帶褲,外面套了一件單排扣的夾克。他多少年都是這身打扮,或是跟這差不多的搭配,以前看著還是挺精神的。可是現在,這身衣服在他身上卻顯得特別大,好像借來的一樣。像他這樣身材精瘦的老頭容易讓人覺得討厭,尤其要是再配上皺著眉頭的表情,就更不招人喜歡了。要是在一群年輕人里,那樣的人連呼吸都仿佛散發著對生命以及對死亡的憎惡。不過,父親不是那樣的。他沒有那種兇巴巴、冷冰冰的感覺。他的眼神依舊靈動,跟你說話的時候,臉上總帶著笑。他給人的感覺是充滿熱情的,至少在我看來是如此。

到了市中心,我把車開進他辦公室樓下的車庫里。“你要不要上來坐坐?”他問,“還是直接去圖書館?”

前一天,我為了讓他確信開車送他上班不會給我添麻煩,就跟他說我要去市中心的公共圖書館。(當然,我是騙他的。)可是,這會兒才七點四十五,圖書館十點才開門。于是我跟他說,還沒到時間。

我們下了車。父親把雨衣搭在一邊胳膊上,另一只胳膊上掛著塑料袋,在車庫光禿禿的燈泡下面大踏步地往前走,好像遲到了似的。他伸手沖車庫收費亭里的工作人員示意,跟人家打招呼,那人也沖他豎起拇指,作為回應。

我們乘扶梯上了兩層,又進電梯坐到二十七層。他的律所就在那里。父親把大門的鎖打開,又把長長的一排燈都啪啪摁亮,然后就到前臺后面查備忘錄(顯然,他的律所仍然允許用紙筆記錄),想看看有沒有他的事。沒有。所里靜悄悄的。

我們去了他的辦公室。我已經很久沒去過了。父親把雨衣放在一張椅子上,又從他一路拎著的塑料袋里掏出一個小一號的塑料袋,里面裝了滿滿的麩皮麥片,還有一份《西雅圖時報》。接著,他拉開一個裝滿紙碟和塑料勺子的抽屜,從里面又拿出一個塑料袋來——里面裝的也是麩皮麥片——然后把兩袋麥片倒到一起。“我這兒足夠了,”他說,“今天是星期一。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肯定夠五天的了。”

他有一個保留了多年的習慣,那就是在十點左右的時候買上一品脫牛奶、一杯咖啡、一根香蕉,然后在地下廣場里找一張桌子吃早餐。

不過,現在,他合上儲糧的抽屜,從眼鏡盒里掏出老花鏡,坐下來,開始填賬單。他寫了幾張支票,給幾個信封貼上郵票,舔兩下,把信封封上,然后又把筆放回胸前的口袋,接著,他起身走到一個柜子前面。“我不想打擾你,”我說,“你有工作要忙。”

“沒有,”父親說,“我沒什么工作要做。我已經好多年不怎么工作了。偶爾會有一些事,但是,總的來說,我在這兒就是消磨時光。”

他笑笑,似乎自己都被自己這個老家伙的無厘頭逗樂了。他的辦公室有三扇窗戶,其中兩扇的百葉窗關著,不過我透過第三扇可以看見外面的天色亮了。“我所做的,”父親站在他的文件保險柜旁邊,坦白說,“就是看看報紙,或者看看書。”

他把發票收好,回到辦公桌前,在我對面輕快地坐下,很是自在。“從1958年一直到差不多1998年,”他說,“我手上每時每刻都有三十到四十個案子,但是自打從那之后,數量就越來越少了,當然也可以理解,因為我都快84歲了。”他搖搖頭。“以前呀,”他說,“我從來不像現在這樣有大把的時間。那會兒啊,隨便哪一天,我手里不但有幾十個輕罪案件,還有各種各樣的重罪案,殺人啊,強奸啊,綁架啊——都是人命關天的大事,能把人判上很多年。我不想再像那樣了,我不想再像以前那么忙了,但是我又希望能比現在稍微忙那么一點,因為我希望每天到這兒來,能有點說得過去的理由。”

父親倚在那兒,兩手的拇指塞在褲子的背帶里。很多年來,他都是把頭發筆直地梳向腦后,所以頭頂的頭發規規矩矩地形成幾列,但是現在,有一小撮頭發不小心蜷在了太陽穴那里,還閃著Vitalis發膠的油光。“我所希望的,”他說,“如果不算奢望的話,就是能工作得越久越好。我總說,我希望自己能在向法官做總結陳詞的時候突然死掉,不過看樣子是沒戲了。恐怕是沒希望了。不,要不了多久,老天爺就要來收我了,然后我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他的電話響了。他把電話鈴聲設得特別響,簡直刺耳。他看看電話,又看看我,然后又看看手表,說:“好吧,好吧,好吧。稍等一下。”

* * *

父親接起電話,把座椅轉過去面向窗戶,好給自己一點私密的空間,而我則坐在那里,凝視著他辦公桌上的一個相框——是我在他75歲生日時送給他的——相框里的照片上,我和他兩個人在阿拉巴馬最高峰切哈山的邦克塔上。我們倆去阿拉巴馬,是因為我受邀去伯明翰參加一個讀書會,是關于我寫的一本書,于是我便邀請他跟我一起去了,而在那里的大部分時間,我們倆都像游客一樣,租了一輛小車四處晃悠。比如說,在伯明翰民權研究所,我們倆跟在一群小朋友后面參觀,看了一件又一件展品。了解羅莎·帕克斯、了解布朗訴托彼卡教育局案以及公交車抵制運動和午餐柜臺靜坐事件是一回事,而在了解這些歷史的同時,身邊圍著七十名四年級的小學生,那就是另外一種感覺了。展覽路線的最后一站,是一段關于馬丁·路德·金博士的大銀幕錄像,播放的是他那場著名演講《我有一個夢想》。呈現在我和父親以及那群擠擠攘攘的孩子面前的——孩子們已經基本安靜下來——是國家大草坪的全景畫面,還有慷慨激昂的聽眾和那長方形的、波光粼粼的倒影池。畫面里,金博士講到“終于自由了,終于自由了,感謝全能的上帝,我們終于自由了”,我扭頭看向父親,只聽他正喃喃自語:“某種程度上實現了,但還沒有完全實現。”

我和父親在伯明翰期間,還參加了一場社交晚會。晚會是在一對夫婦家的大廳里舉行的,這對夫婦也是我這次來阿拉巴馬出席的讀書會的支持者。我謝了他們,并同他們握手。接著,他們把吧臺的位置指給我們。我和父親便去拿了飲料。我們剛把飲料拿到手,男主人便用勺子敲了敲自己手中的酒杯,直到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他向大家表示歡迎,又伸手指向我,稱我是“此刻的明星作家”,并感謝我和父親“不遠千里從華盛頓州的西雅圖趕來”,接著,他提議大家向我們舉杯——大家都舉了——然后這部分工作就結束了,我們便在他的宅子里四處晃悠。他的宅子有很多個房間,都裝飾得非常考究。組織這場晚會的是各種捐助人,他們和今晚的主人一樣,都是讀書會的舉辦者,因此參加晚會的人就包括了捐助人、組織者、讀書會委員會成員、位于伯明翰的阿拉巴馬大學創意寫作項目的師生、大學里的一名管理人員、市里一位藝術部門的行政管理人員、一名跟大學沒什么關系的小說家,還有一對開書店的夫婦。據說,那天下午我做簽售的那家書店就是這對夫婦開的。有人告訴我,這種類型的社交晚會每年會舉辦三次,每次在不同人家的宅子里輪流舉行,這樣大家就可以和其他地方來的作家見面問好。這是一個系著腰封、打著領結的男人告訴我的,他把我和父親堵在一個壁爐旁邊,跟他一起的還有一個挺酷的女人——涂著赤褐色的口紅,柔軟亮澤的齊肩短發向內微卷——這兩位都是紅光滿面,輕松隨意得近乎魯莽。他們介紹自己是洛倫(Loren)和勞倫(Lauren),勞倫還補充說,十三年來——他們結婚十三年了——兩人一直在向人們解釋“洛倫”和“勞倫”兩個名字的差別,每次大家都覺得很好笑,他們倆都習慣了。“沒錯。”洛倫接著解釋說,聽到洛倫和勞倫,幾乎每次對方的反應都是“什么?”或者“再說一遍?”,要么就是“也許你們倆當中的一個人應該取個昵稱”。“但我們不用昵稱,”他說,“因為后來我們發現,‘洛倫和勞倫’的梗是很好的開場白呢!”

他倆笑了。父親晃了晃手里加了水的威士忌。關于他,有一點需要告訴大家的是:從我記事起,我就發現他不喜歡與人發生口舌之爭,也不會使用那些男人發表反對意見時常用的肢體動作和表情語言。他也許會稍稍辯論一番,開上一兩句玩笑,或是機智地反駁一兩句,但他的目標始終是求同。父親可以很容易讓人放下戒備。他極其謙遜,毫不張揚,也沒有一點架子,讓你很難不喜歡他。他穿著從跳蚤市場淘來的廉價西裝,系著卡夾式領帶,花白的頭發沿著光禿禿的頭頂一綹一綹梳到腦后。他的親和力讓所有人都喜歡他。女性在他面前可以很放松,因為——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她們會讓他感到緊張;在女性面前,他會特別小心,生怕被人誤以為在打情罵俏;但凡可能被人解讀為對女人感興趣的事,他絕對不做,也不會說那樣的話。與此同時,又因為他從不爭強好勝,所以男性在他面前也可以放松下來。父親似乎壓根兒就沒有參加論戰,也并不想站在哪一邊。要是你隨他去,他就只想專心地吃點東西,但又別吃得太引人注意。所以,他就得稍稍別過身去。于是,父親一手插進衣袋,另一只手端著兌了水的威士忌,一邊小心翼翼地與人打著趣,一邊還得瞄著點旁人的目光,免得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也許他覺得自己太過嚴肅,可以在合理的范圍內調侃兩句。也或許他會認為對對方調侃得有點過了,就反過來自黑幾句。父親開對方的玩笑都是善意的——他是想表達他是和你站在一起的,你要是尷尬了,他也會感到尷尬,并且能夠理解你為什么會尷尬,也正因如此,他會主動讓你也罵他兩句,只要和和氣氣就行,諷刺兩下或是詼諧地斗斗嘴,都可以。如果他挖苦你,也并沒有惡意——而是為了讓你安全地敗下陣來。太過莊重和失態一樣,都不好,而且可能也沒什么用。

“你們剛才描述的關于名字的重擔,”現在,父親對洛倫和勞倫說,“我懂,因為我的父母也給我取了一個奇怪的名字,羅亞爾(Royal)(2)。沒錯,羅亞爾。我一次又一次地聽人們說:‘什么?我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名字。你怎么會有個“皇家”這樣的名字?’這也是我向我父母提出過的問題。我得到過像樣的答案嗎?并沒有。他們說他們是從帽子里隨機抽出來的。我的母親是北達科他州人,經歷過20世紀30年代的黑色風暴,她在西雅圖遇到我父親,然后就留了下來。我父親原先是個海員,身強體健,后來在快餐店當過廚師,再后來當過電梯工,然后又接受了電梯維修和保養的課程培訓,拿了執照,就去了奧的斯工作。你要是問我,那我覺得我父母是懷著期許的。他們想讓我和我弟弟出人頭地,因為他們沒什么錢,于是就給我起了羅亞爾,也就是‘皇家’這個名字,給我弟弟起的名字叫桑代克,是想讓我們進入上流社會,成為人上人。有時候就是這樣,雖然,我猜,只要你想,你也可以改名,這是合法的,比如,對于你們倆來說,可能把勞倫改成勞麗,問題就解決了,但是那樣的話,你們倆跟別人聊天的開場白就沒有了。每次有人跟我說‘你叫皇家?皇家什么?是皇家討厭鬼嗎?’的時候,我都會想要換個名字。”

父親掛斷電話,告訴我電話的內容。他是愿意免費受理案件的律師名單中的一員,如果所有的公設辯護人都很忙,而又有人需要的話,他可以幫忙。“我剛剛還在跟你說我沒事干,”他加了一句,“真是巧了。”

電話是西雅圖北邊斯卡吉特縣的公設辯護人辦公室打來的。斯卡吉特縣監獄里一位需要律師協助的婦女聯系了他們。前一天下午,那位婦女和她的丈夫因謀殺罪被捕。縣里能找到的最后一個公設辯護人被分給了她丈夫。“我答應馬上就過去跟這位女士聊聊,”父親說,“也就是說,你能送我一趟嗎?我來付油錢。”

我說:“當然可以。”于是便起身從口袋里掏出車鑰匙。父親點點頭,接著便拉開他放麥片的抽屜,拿了麩皮片、一個紙碗,還有一把塑料勺子。他抓起之前扔在椅背上的雨衣,便和我一前一后踏上走廊,他在前面,我在后面。

* * *

我向斯卡吉特縣開去。車流漸漸變得稀少,我們開到了斯卡吉特河漫灘。我對這片區域很熟悉,主要是因為我這輩子都住在這一帶,所以出于各種各樣的原因去過那里。這是一片寧靜的鄉村,有著安詳的田園氣息,但它時不時地就會登上新聞,因為斯卡吉特河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沖破河岸,阻斷道路,涌入人們家中。在田野的盡頭,堤防工事隱約可見,再后面就是谷倉、擠奶間、儲煤筒倉、散欄式牛棚,還有高高的楊樹防風林和建在抬高地基上的房屋。這里的地面常常是黑黑潮潮的,仿佛洪水剛剛退去一樣。

洪水沒來的時候,斯卡吉特縣是安靜祥和的。前幾年,最出名的事件是2013年5號州際公路橋坍塌。一輛超限運載的卡車撞上了一節撐桿,導致桁架塌陷,支撐構件失去作用,橋面和上部結構落進了河里。除此之外,斯卡吉特縣一派田園風光,那里有華盛頓州西部出了名的郁金香田,綿延數英里(3),每到春季,美不勝收。

我在縣首府弗農山市下了州際公路,弗農山地處一片防洪堤后面的一處河灣。也不知道是運氣不好,還是當初的規劃做得太糟糕,這里的5號州際公路距離斯卡吉特河太近了,導致弗農山市中心被擠在二者之間。而且,高速公路還像一堵墻,把城市的核心商業區和大部分居民區隔開,使得兩個區域看上去好像沒關系似的。最后,在另一次奇怪的城市規劃中,一條鐵路又橫穿弗農山運送貨物,由于這條鐵路十分繁忙,以至于在市中心開車時經常要停下來,等候長長的列車駛過,我和父親開到金凱德街的時候就是如此。

監獄就在法院對面,很方便。這座建筑一眼看上去就讓人聯想到監獄——固若金湯,只裝了少得不能再少的幾扇窗戶。那天,弗農山刮著風,但那會兒還沒下雨。黑壓壓的一片烏云正穩穩地向東涌去。

我們商定了一個方案。父親去和他的潛在客戶交談。我呢,就在弗農山四處走走,然后回車里等他,一直等到他準備好去最近的雜貨店買牛奶和香蕉,然后吃他的麥片。于是,我們便分頭行動了。我漫無目的地朝西走。我看到寬寬的河面,就在小城的防洪堤上面。人行道清掃得很干凈,市政花壇里的花也料理得很好。弗農山給我的感覺是靜謐的,迷人而又不張揚。不過,我很快就發現這座城市既是一座老城,也是一座新城。一家小餐館和一家雜貨店是舊時的遺跡。一間咖啡廳、幾家小酒館、幾家啤酒坊,還有一家有一張巨大沙拉臺的食品合作社,都在呈現著城市的變遷。在所有這些建筑的上方,立著三層高的法院大樓,我返回監獄停車場的時候正好路過。大樓外面,一門火炮架在木制車輪中間,炮筒朝著南邊。我沒看見牌匾,也沒發現有什么標志牌,所以也就不知道它的來歷,不知道它為什么會在這里。

我坐在車里聽著收音機,直到父親從監獄回來。“令人悲傷的案子,”他說,“非常悲傷。”

我開車去了“紅蘋果”。這就是我之前提到的那家雜貨店,仍然是舊時弗農山的樣子。父親在那里拿了一根香蕉和一品脫牛奶,我們買了咖啡,然后在角落里的一張餐臺旁坐下。父親一面俯身吃他的麥片,不時用餐巾紙擦擦下巴,一面跟我說起被逮捕的那個女人,她叫貝琪·哈維,娘家姓是胡伯。

他說,她41歲,有七個孩子。她非常保守,是個原教旨主義基督徒。她在加利福尼亞州的園林市長大,那里盛產草莓,或者至少曾經如此。她的父母是從密蘇里州的西普萊恩斯來到園林市的,她父親在西普萊恩斯當過警長的副手,在此之前是在美國法警局。在加州,他父親在高速巡邏隊工作。貝琪告訴父親說,她的父親原本家住田納西州海伍德縣,但他在17歲那年去了密蘇里州的一家肉聯廠上班。她母親那邊,外公是阿肯色州耶爾縣的,外婆則是俄克拉何馬州人。

貝琪12歲的時候,胡伯一家搬到了西雅圖,這樣她的父親就可以在一家卡車制造廠當保安。在她高中畢業五個月之后,貝琪在一次教堂組織的社交活動中遇到了德爾文·哈維。他們戀愛了,七個月后,他們結了婚,買了房,開始有了孩子。后來,他們在斯卡吉特縣買了五英畝的地,四英畝繼續長著灌木,另外一英畝清理出來蓋了棟房子,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找承包商建的。不過貝琪跟我父親強調說,德爾文是個名副其實的技工,布線、鋪水管、鑲框、澆筑混凝土、鋪設石膏板,他都不在話下。貝琪還補充說,德爾文當過空軍,退伍之后一直在波音公司工作。

父親說,貝琪身材瘦小,但眼睛里含著強烈的憤怒。她讓他想起了他在大蕭條時期的照片中見過的女人——飽經風霜,沒有受到命運的眷顧。不過,與此同時,她說話犀利,性情反復無常。父親說,她很焦躁,說個不停。她的描述前后矛盾,想要澄清卻又站不住腳,說一句還得補充十句,細節也經不起推敲,所有這一切的最終結果是突出了她的混亂,也讓父親感到困惑。他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樣的人。他說,她和她丈夫被指控殺害了兩人從埃塞俄比亞收養的一個女孩——他們倆被指控虐待了那個姑娘,直到她死在他們家的院子里。

“他們干什么了?”

“他們虐待自己從埃塞俄比亞收養的女孩,把她虐待至死。”父親說,“訴訟文件里是這么指控的。”

在紅蘋果,父親從麥片碗里抬起頭,打量著我。“什么?”他問。

“太糟糕了。”我回答。

“監獄里的那個女人做了可怕的事。”父親說,“這是毫無疑問的。我想我可以對自己說,她的所作所為讓我感到非常憎惡,以至于我沒辦法當她的代理律師。我可以對自己說:‘讓別的律師干吧,去為一個百分百虐待過一個孩子、百分百應該對孩子的死亡負責的人辯護去吧。讓別人在法庭上替她發聲,讓別人在法庭上代表她行事去吧。我才不會為她發聲,因為我根本不認可她的所作所為,我沒辦法代表她。不行,讓別人干去吧——反正我不干,這是原則問題。’另一方面,”父親接著說,“自從虐待殺人罪被寫入華盛頓州的法律,已經有八十五個人因此而受到指控,他們當中的每一個人都上了法庭,都有律師跟他們一起,盡管他們的所作所為是你不會想要知道的——因為你知道了會感到惡心——有虐待兒童的,甚至還有虐待嬰兒的。那么,那些律師為什么會接這樣的案子?也包括我,因為我接過三個。現在是四個了,因為我還是會接下這個案子。為什么?因為他們認為那些被告是好人嗎?只有好人才配有律師嗎?每天,都有人被指控犯下了滔天的罪行,因為他們做了令人發指的事;每天,都有律師受理他們的案件,因為這樣,法律才得以成為法律。我跟你說,我這輩子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輸。我輸掉的案子比我贏的多得多。而且,說老實話,我輸的時候從來也沒覺得意外。我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會輸。因為證據完全不利于我的當事人。那些證據都可以一錘定音。你可以說,既然如此,我干嗎不一上來就認罪,給大家節省點時間和麻煩呢?況且還給納稅人省錢呢。如果你認為某個人有罪,那為什么還要替他辯白呢?可是,你看,我是不是認為我的當事人有罪,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陪審團的想法。所以,要讓他們聽到全部的信息,讓他們來做決定。要光明正大地,把所有的信息公之于眾。”父親接著說,“還有一點,這事兒可不像電影里演的那樣。在電影里,當真相大白之時,大伙兒會發現扣動扳機的不是甲,而是乙。他們從一開始就抓錯了人!律師成了英雄,因為他的當事人是清白的!因為他揭露了真正的兇手!壞事是別人干的!你知道在現實世界中,這樣的情況能發生幾回嗎?幾乎就沒有過。幾乎每一個被指控的人都是罪有應得。所以你得怎么做呢?你得弄清楚他們到底做了什么——如果可以的話,這是另一個問題——然后把他們的所作所為和他們被指控的罪行進行比對。他們可能做了你能夠想象得到的最惡的事,你可以為此而憎惡他們,但是如果他們的行為和指控不符,那么他們就是無罪的。這一點很重要。如果你因為一個人很可惡就給他定罪,而不是因為他觸犯了法律,那就跟獨裁統治沒什么兩樣了。誰想活在獨裁統治下呢?我可不想。還有一點。我依照自己的道德準則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這樣我心里踏實。”

* * *

父親吃完麥片,說他得到高等法院的書記員辦公室去一趟,去取貝琪·哈維的逮捕宣誓書。

我們去了書記員的辦公室。我們前面還有一個人。等她辦完她的事,父親便上前對書記員說:“我剛從街對面的監獄過來,我來取一份關于我當事人的逮捕宣誓書。”

書記員向父親解釋了怎樣可以拿到宣誓書。我們身后的桌子上有幾臺電腦,他可以登錄系統,輸入案件編號。如果有問題,電腦后面的墻上貼著一張操作指南。搜索結果出來之后,他得點擊想要的文檔,然后點擊打印圖標。這時候文件就會從她現在站的柜臺后面打印出來,他再回到柜臺這兒來取,她會把文件拿出來,他要按每頁五美分的價格來支付費用,她再把文件給他,還有一張收據,就可以了。

父親說:“監獄里的那位女士叫貝琪·哈維。”他拼出“哈維”二字,“我對計算機一竅不通,所以,如果不是太麻煩您,可不可以我把名字告訴您,您幫我把宣誓書打出來?”

“好的,”書記員說,“你后面沒人了,所以就這么辦吧。”

書記員往電腦那邊走的時候,我們往后讓了讓。父親靠近我,壓低嗓門兒說:“年輕的時候啊,有很大的優勢。你是新來的孩子。然后呢,到了中年,就沒辦法回避了——人們會覺得你是個笨蛋。再然后呢,就這樣過了好多年,到我現在這樣,幸運的是,狀況又會好起來。人們都認為你已經被時代拋棄了,在某種程度上的確如此,所以他們又和從前一樣,又對你笑臉相迎了。”

書記員把宣誓書拿了回來。父親戴上老花鏡,檢查了封面頁,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把硬幣。“肯定就是這份了,”他對書記員說,“謝謝您關照我。”

我們從法院出來了。父親沒有把老花鏡收起來。事實上,我們站在街角等紅燈時,他又把老花鏡戴上,細細讀起了宣誓書。“咱們去這個地方吧。”他說。

他用食指指著一個地址。我讀了一下那個地址所在的那句話:“午夜12點10分,斯卡吉特縣的警員接到911電話,是從錫德羅伍利附近的斯通巷7279號打來的。”父親將食指移到“12點10分”的位置。“這么晚,”他說,“都半夜12點10分了。”

我朝錫德羅伍利開去。我知道那地方在哪兒,因為我在喀斯喀特山脈開車的時候不止一次從那兒穿過,或者路過。這是一座小鎮,主要產業是木材、煤炭開采、鐵路貨運,還有一家曾經生產伐木絞盤機的鋼鐵廠。小鎮給人的感覺是濕乎乎、陰冷冷的,好像受到了脅迫似的。在我看來,這里好像與斯卡吉特縣的其他地方隔絕開來。這里位于漫灘之上,地勢很高,與三角洲上的廣闊田野相距遙遠。大規模的農業在此結束,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樹木。每年的旅游旺季,有一百多萬人會到附近去看盛開的郁金香花叢,但很少有人會來這里。它和“郁金香之路”是天上地下的反差,對游客沒什么吸引力。相比于錫德羅伍利木藝節上的電鋸雕刻和伐木比賽上的伐木展,游客們更喜歡在可人的平原上逛逛農貿市場。錫德羅伍利近郊曾經有一家叫西部州立醫院的精神病院,選址于此的部分原因就是這里地處偏遠。此時此刻,有一輛車正駛過20號高速公路上的醫院舊址,沿著斯卡吉特河向上游開去,駛入寂寞荒涼的群山。所有這一切都讓人覺得錫德羅伍利就像是斯卡吉特最偏遠的村落,從某種程度上說,也的確如此。

不過,盡管錫德羅伍利地處偏遠,手機信號還是有的,所以我能找到去斯通巷的路。我們沿著伊頓花園路向北行駛,這是一條上坡路,在鐵軌上方蜿蜒曲折,最后到達一個丁字路口。在莫澤爾路,映入我們眼簾的是一片泥濘——被踐踏過的牧場、腐爛的樹樁、鐵絲網,還有屋頂上長滿青苔的移動房屋。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從灌木叢中穿過。藤上綴滿了帶刺的黑莓。我們從那里駛下陡坡,開進樹林。在我們的一側,人行道穿過一條小溪,已經快看不見了。車輪下的路就像是在以前伐木作業的支路上鋪了磚石,路邊是一座座簡樸的小房子,房前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齊齊,周圍一片凌亂,都是砍下來的木料——高高矮矮的灌木、雜草、荊棘——所有這一切的上方,是長長的電纜,懸在兩端的電線桿上,形成一道道弧線。

我們到了斯通巷7279號。車道被黃色的膠帶封住了,膠帶被風吹著,擺來擺去,因為后面就是犯罪現場。車道旁邊是幾棵剛剛結果的果樹,樹冠被人用網罩住了,防止鳥兒來偷吃果子。我們眼前的景象,大半都是荊棘。沒有看到那個從埃塞俄比亞收養的女孩死去時所在的院子,也看不見哈維一家住過的房子。

“我們可以沿著車道走到房子那兒,”父親說,“只要我們不碰任何東西,就沒關系。”

我們沿著車道走了過去。父親把宣誓書也帶上了。我們首先看到的是房子的后面,停著一輛漫步者。院子里的一根柱子上裝了泛光燈。有一個簡陋的谷倉、一間工具棚、一個雞圈,還有一個便盆,有點奇怪。我能聽見頭頂上方的電力線噼啪作響。

我們站到一個露臺上。有一個帶掛鎖的冰柜、一個帶輪子的圓筒式煙機、一個鋁制的折疊野餐桌、一個裝滿球拍和球的垃圾桶,還有一個之前裝西藍花的大盒子,里面放著空的塑料牛奶罐。父親把宣誓書往后翻了一頁。“這里就是她死去的地方,”他說,“就在這里,在這個露臺的邊緣。”

他把宣誓書遞給我。我讀了關于911電話的那句話,里面寫了斯通巷的地址。是貝琪·哈維打的911,她在電話中說,她的女兒在黑暗里一個趔趄,摔倒了,還脫掉了衣服,最后臉朝下,嘴里還含著泥巴。調度員一聽,就打電話給治安官,并派出了警員。等到午夜,一輛救援車也被派來了,凌晨1點30分,從埃塞俄比亞收養的女孩死在了斯卡吉特山谷醫院的一張桌子上,養父母給她起的名字叫阿比蓋爾·哈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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