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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不過的培訓騙局,一家能“提高專注力”的行為治療中心

在家門口的幼兒園里隨便上了幾個月大班后,我進入了一所在朝陽區(qū)稱得上區(qū)重點的小學。

2001年,為了能上這所小學,也是要頗費周章的。用Word排版,再送到打印店彩色印刷,裝幀成冊,這樣的簡歷冊子印了五十多份,我媽親自跑了全北京最好的一批小學,挨個投了簡歷,才爭取到了機會。

但這所小學里的其他孩子可跟我完全不一樣。人家都是恨不得掌握的英文單詞量超過1500個的學霸,各個都會背唐詩宋詞三百首。跟這群“小孩精”在一起,我就更像一個“失了智”的靈長類動物了。我開始厭學。特別是,當發(fā)現(xiàn)上學居然還要遵守校規(guī)時,我就更不喜歡上學了。

自幼孤獨成長的我,不擅長和同學們交往,沒見過他們手里的水滸卡和戒指糖。我的穿著打扮不是很“城里小孩”。同學們瞧不上我,不屑與我為伍。

至于校規(guī),我更是覺得那都是天方夜譚。我沒有上過學前班,也沒有在托兒所學習過上課時要把雙手背到身后的意義。我總是叉著兩條腿坐在椅子上,晃悠著腳,還目無旁人地哼著歌。鋼筋水泥做的教學樓,在兒時的我眼中與爺爺奶奶家后面的小山頭無異。任何地方都可以成為我的游樂場。我的班主任一直在忍耐,直到有一天,我違抗她的指令,大搖大擺地在上課時間從教室里走了出去……

我的班主任是個相貌清秀、語速飛快的語文老師。事情發(fā)生時,她正在教我們拼音。班里其他所有小孩都上過學前班,拼音這種簡單的內容,他們早在學前班和課外補習班就學過了。因此,班主任無心認真講解,只是快速地略講了一遍,就開始考試。

考試的方法很簡單:班主任把拼音寫在黑板上,讓我們念。誰念對了就可以出去跳皮筋、打籃球。我身邊的小伙伴一個一個地都出去了,只有我每次都念不對。我不停地站起來回答問題,期待著能撞上大運給蒙對了,但每一次我都失敗了。聽著窗外同學們的歡聲笑語,我惱了,干脆站起身直接走出了教室。

那時候的我,仍舊沒把奶奶多次強調的“規(guī)矩”放在心上。

班主任大喊著追出來,叫我回教室。我沒有理睬她,抱著籃球往操場跑。班主任喊住我,說要叫我的家長了。我顯然沒聽懂這句話的弦外之音。我一想到“天吶,我可以見到媽媽了,她加班好幾天沒和我見面了”,趕忙開心地告訴她:“你叫??!”

我的興奮被班主任當成了挑釁。

那天下午,媽媽疲憊地從公司趕了過來。她聽完班主任對我的控訴后,不但沒有對我發(fā)火,還被我氣笑了。

“你怎么不聽老師的話啊?”她逗我說。

我義正詞嚴地回答:“我要出去玩啊!”

“你把知識掌握了,才能出去玩?!卑嘀魅谓逃?。

“你沒教?。 蔽蚁驄寢尭鏍睿八龥]教我!”

說實話,這事兒可能真不怪班主任。全班只有我一個沒接受早教,她又怎么能只為了我而拖慢教學速度呢?如果她真的這么做了,那豈不是對其他孩子不公平?也許我上了早教班就沒這么多問題了。

班主任氣急了。她嚴厲地批評我媽媽,那些話具體我記不清了,但大意就是,她沒見過我媽媽這么當家長的。她認為我上課搞小動作、說話、抖腿,是多動癥的表現(xiàn)。

我媽媽,一個淳樸的“理工女”,一聽到“多動癥”這3個字,馬上心慌了。這種心慌與當初我不會數10,她就帶我去醫(yī)院檢查智力時的心慌相似。她認為我有病。我媽媽就像所有“雞娃”的父母一樣,相信“科學”、迷戀指標、愛好分數,而“多動癥”則“科學”地為我媽媽建立起了一個疾病的“指標”,并且在班主任的暗示下,她堅信這會影響我的“分數”。

那天傍晚,我媽媽忐忑不安地拉著我走出校門,穿過一眾在學校門口給焦慮的家長發(fā)補習班宣傳單的人,正要騎上腳踏車載著我回家,她聽見人群中有人吆喝:“提高孩子專注力,告別頑固多動癥,每天都考雙百分!”

這句話讓我媽媽停下了腳步。她走過去和發(fā)宣傳單的人聊了幾句,低落地告訴對方我可能有多動癥。一聽到“多動癥”這3個字,發(fā)傳單的人馬上激動了。他告訴我媽媽:“你女兒不服管,這就叫反社會!反社會你知道什么意思嗎?再不去治療,她以后是要走彎路的!”

說罷,發(fā)宣傳單的人給我媽媽遞上了一份招生簡章。

我媽媽當晚就拉著我坐上一輛小面包車,跟著這位發(fā)宣傳單的人去了他們那家位于“宇宙補習中心”——海淀黃莊的培訓基地。

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初的我們真是愚昧。這個發(fā)宣傳單的人沒有任何醫(yī)療資質就敢對我妄下診斷,他的宣傳詞也夸大其詞、毫無邏輯。這家治療中心也沒有任何醫(yī)療或培訓的資質。我上初中后,就聽聞這家治療中心已經被查封停業(yè)了。然而,當今的線上和線下教育市場上,此類毫無資質的輔導班依然存在。蒙眼識字、量子波動速度、全腦培訓……即使過了十幾年,焦慮的家長們在網上隨手一搜,還是可以發(fā)現(xiàn)不少教學方法違背教育常識,旨在通過套路騙錢的商家。

不過,有一說一,我去的這家治療中心在當年裝修得還是很高級的:到處都是擦得干干凈凈的玻璃門,地上鋪著色彩斑斕的柔軟地毯。治療中心的工作人員穿上白大褂就成了“博士”,脫下白大褂居然還能給我們做“營養(yǎng)晚餐”。也不知道他們是工作能力比較全面,還是這家治療中心不想花錢雇個專業(yè)的廚師。

我第一次去的時候,“博士們”給我做了一套長達3小時的,現(xiàn)在看來并沒有任何科學依據的“系統(tǒng)性測試”。測試結果表明我有如下多種疾?。簝和⒁馊毕荻鄤诱系K(我比其他孩子愛抖腿)、先天性行為規(guī)范障礙(被治療中心的“博士們”形容成早期的反社會人格障礙)、青春型分裂癥(我認為他們給我的小卡片上畫的是樹,但他們認為上面畫的是鳥)。

這幾個名詞現(xiàn)在聽來都覺得嚇人,更何況是在信息“閉塞”的2001年。當天晚上,我爸爸就騎車跑到他大學母校的圖書館,瘋狂查閱文獻,想弄清楚這幾個花里胡哨的名詞到底是什么意思。第二天早上,他黑著眼圈回到家后,跟我媽媽說:“咱得救救孩子!”

我猜是圖書館里的弗洛伊德和榮格把我爸爸給嚇壞了。

于是,我父母咬著牙給我報了這家中心的昂貴的行為治療課程。每周五晚上,當別的小朋友都在外面愉快地滑輪滑、跳皮筋的時候,我卻要坐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從團結湖去海淀黃莊,參加兒童行為治療……

現(xiàn)在想想,這家治療中心八成是騙錢的。因為他們的治療方法極其簡單粗暴。6個小朋友圍坐在一張大桌子旁,每個人面前擺著一堆亂七八糟的塑料小棍兒。“博士們”讓我們拿著一根小棍兒把其他小棍兒一根根地挑開,再整齊地碼列在桌面上。他們聲稱這可以練習我們的專注力。可問題是,不管得了啥病的孩子,都是在那兒挑小棍兒。

我就在那兒凄慘地挑了好幾個學期的小棍兒。

有時候我還得把小棍兒帶回家挑,當成作業(yè)。就連來我家看望我的奶奶,都忍不住摸摸我的頭,對著我面前那堆小棍兒罵一聲:“這倒霉孩子!”

在這家治療中心里,我認識了不少和我一樣被“博士們”判定為“有病”的小孩。印象比較深的是和我同桌的3個小朋友:一對被診斷為青春型分裂癥的雙胞胎姐妹和一個有抽動穢語綜合征的男孩。

雙胞胎姐妹的年紀比我大,得有十一二歲了。她倆學習成績挺好的,也很受學校同學們的歡迎。只不過因為她倆總是在家里撒謊,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就被她們的父母送到了治療中心。我問過這兩位小姐姐,她們到底說了什么謊話,但她們堅稱自己沒有撒謊,只是父母不相信她們在學校失火的時候拯救了全校師生罷了。

不過她倆的學校真沒失火。她倆是真需要更可靠的心理咨詢和行為治療。

這對雙胞胎姐妹比我先從行為治療中心結課。她們把挑小棍兒視為一種懲罰。我不認為她們的病治好了,她們只是不再把腦子里的幻想說出來而已。我高中時還通過人人網找到了這兩個姑娘。那時候,她們已經大學畢業(yè)了,妹妹即將結婚,兩人看似過上了“正?!钡纳睢5也恢浪齻冊谖磥頃粫褡约旱母改敢粯?,把孩子送到這樣并不可靠的行為治療中心。

另一個男孩的癥狀比較嚴重,甚至影響到了我們這桌的所有人。我們挑小棍兒的時候,這個男孩就坐在桌子前一邊挑一邊罵臟話。每次他罵得都不同,還帶著口音,估計是從家里長輩那里學來的。而且他不光罵,他的臉和右胳膊還在一個勁兒地抽抽。他一抽抽就會把那一堆小棍兒弄亂,然后“博士”就會走過來幫他重新堆好。一旦要重來,他就罵得更兇了。

孩子的模仿能力是極強的,尤其孩子很難分辨什么是應該模仿的,什么是不該模仿的?!翱雌饋砗猛妗蓖亲詈唵蔚暮饬繕藴?。于是我們每次上課都特別期待從他那里學幾句新的臟話。他在那兒罵,我們整桌小孩就跟著起哄。搞到最后,“博士們”不得不讓那個男孩單獨坐一桌,以免他影響到其他小朋友。

直到我離開這家治療中心,那個男孩都沒能治好他的病。我想,這或許也是對病情的一種耽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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