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十日，時雄回到了東京。

第二天，備中寄來了回信，說是芳子的父親這兩三天內(nèi)就會啟程了。

芳子和田中現(xiàn)在好像反而很是期待，并沒有顯出特別吃驚的樣子。

芳子的父親到了東京后，先到京橋投宿。而去時雄位于牛込的家拜訪時，已是十六日上午的十一點左右了。時逢周日，時雄在家里。芳子的父親穿著長禮服，戴著圓頂禮帽，因長途旅行而顯得有些疲憊。

芳子那天去看醫(yī)生了。三天前她患了感冒，有些發(fā)燒頭痛。沒過多久，芳子回來了。當(dāng)她從后門漫不經(jīng)心地往屋里走時，時雄的夫人對她說道：“芳子小姐！芳子小姐！麻煩了，你父親來了！”

“我父親？”芳子也著實嚇了一跳，上了二樓就沒再下來。

里屋有人在叫芳子，于是時雄的夫人也在樓下叫了幾聲，可是沒有回應(yīng)。爬到二樓一看，芳子正趴在桌上。

“芳子小姐！”

沒有回應(yīng)。

走到近旁再叫了一聲，芳子抬起頭，臉色蒼白。

“里屋那邊在叫你呢?！?/p>

“可是，夫人，我哪有臉去見父親呢?！狈甲涌拗f道。

“你不是很久沒見到父親了嗎？總歸要見面的。不用那么擔(dān)心，沒關(guān)系的?！?/p>

“但是，夫人……”

“真的沒關(guān)系，勇敢一點，好好地把心里話講給你父親聽。真的不要緊的?！?/p>

芳子終于走到了父親跟前。一見到父親那張滿是胡須，威嚴(yán)中又帶著幾分慈祥的熟悉臉龐，芳子的眼淚就禁不住流了出來。父親是個守舊頑固的老頭兒，是個不理解年輕人想法的老頭兒，同時也是個和藹的父親。母親凡事都照顧得妥妥帖帖，可不知為何，比起母親來，芳子更喜歡自己的父親。芳子想，如果將自己如今的窘?jīng)r告知父親，哭訴這段愛情的真摯，父親應(yīng)該會被打動的。

“芳子，好久不見了。身體還好吧？”

“父親……”芳子說不下去了。

“這次來的時候……”父親對坐在一旁的時雄說道，“在佐野站和御殿場站之間，火車發(fā)生了故障，等了兩個多小時。發(fā)動機爆裂了?！?/p>

“那真是……”

“火車在全速前進中，發(fā)出一聲可怕的巨響，車身嚴(yán)重傾斜，緩緩向后滑行。我想發(fā)生什么事了？原來是發(fā)動機爆裂，兩名司機當(dāng)場死亡……”

“那真是太危險了?！?/p>

“等了兩個小時才把從沼津過來的火車頭裝好。那期間我暗想，為了你這件事才這樣大費周章地到東京來，途中萬一有什么事，阿芳（轉(zhuǎn)頭看著女兒），你就對不起你哥哥了?！?/p>

芳子低著頭沒說話。

“那真是危險。不過沒受傷也是萬幸了?！?/p>

“這倒是的。”

父親和時雄就那個發(fā)動機爆裂的事聊了一會兒，芳子忽然問道：“父親，家里大家都好吧？”

“嗯，都很好。”

“媽媽也……”

“嗯，這次原本我很忙，說讓你媽媽過來的。但最后還是覺得我比較合適……”

“哥哥也還好吧？”

“嗯，他最近沉穩(wěn)了些。”

閑聊之中，午飯已經(jīng)呈上來了。芳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吃過飯，時雄一邊喝茶，一邊又說起了之前的那個問題。

“您是怎么都不贊成嗎？”

“贊成也好，不贊成也罷，都不是問題。假如現(xiàn)在答應(yīng)，兩個人在一起了，男方二十二歲，還只是同志社三年級的學(xué)生……”

“的確如此，不過等您見了本人之后，再聊聊將來的約定……”

“不，我是不會約定什么的，我沒見過他，也不很了解。但他讓一個女學(xué)生在上京途中在外借宿，一朝就舍棄多年來有恩于自己的神戶教會的恩人。這種男的，有什么可說的呢？此前，芳子寄給她母親的信里寫過，那個男的很辛苦，請多體諒，哪怕少給她點學(xué)費，也想請我們出錢幫助那個男的上早稻田……阿芳會不會被什么陰謀給騙了啊?！?/p>

“我想不會有那種事吧……”

“總覺得很奇怪。和芳子私定之后，立刻就厭惡了宗教愛上了文學(xué)，這種說法也很可笑吧。還立馬追了過來，也不聽您或其他人的勸告，即使衣食困難也還要留在東京，是有什么企圖吧。”

“那也許是因為太沉湎于愛情之中吧，也可以善意地解釋這些事。”

“即使這樣，也談不上同意不同意，訂婚是件大事……必須調(diào)查那個人的身份，考慮和我們芳子的身份是否匹配，還要調(diào)查血統(tǒng)。當(dāng)然本人才是最重要的。據(jù)您說，他才華過人……”

“不，也不能那么說。”

“人到底怎么樣呢……”

“聽說芳子的母親更了解一些?！?/p>

“怎么會呢，只是在須磨的周日學(xué)校里見過一兩次，我妻子也不是很了解。只是聽說在神戶時被認(rèn)為有些才華，阿芳在女子學(xué)院時就知道他。而且傳教、祈禱之類的事，比大人都做得好?！?/p>

“難怪說話時帶有演講腔，很空洞，那種令人生厭的眼睛往上翻的表情，原來就是祈禱時的表情啊。”時雄心里恍然大悟。他聯(lián)想到田中就是用這種討厭的表情迷惑年輕女孩的，心下更覺得厭惡。

“那么，究竟要怎么做呢？把芳子帶回去嗎？”

“既然這樣……如果有可能的話，我還是想不帶她回去。突然帶女兒回村里邊兒，太引人注目了，不大好。我和妻子都在村里做各種慈善活動，擔(dān)任一些名譽職務(wù)，這事如果爆出來，將會很難堪……我想，就像您說的那樣，盡量讓那個男的回京都去吧，這一兩年，女兒還是要麻煩您照顧照顧……”

“這樣也好?！睍r雄說道。

關(guān)于兩人的關(guān)系，他們也聊了一兩句。時雄講述了京都嵯峨的事以及那之后發(fā)生的事情，說兩人之間只有神圣的精神戀愛，沒有齷齪的關(guān)系。芳子的父親聽了之后，點了點頭說道：“但是，現(xiàn)在還是必須得看作有那樣的關(guān)系。”

父親的心里現(xiàn)在滿是對女兒的悔恨之情。農(nóng)村人的虛榮心作祟，讓女兒進了神戶女子學(xué)院那樣的新潮學(xué)校，同意她在學(xué)校寄宿；為了滿足女兒的迫切愿望，讓她到東京學(xué)習(xí)小說；因其多病，一味順從沒嚴(yán)加管束……種種事情都忽然涌上心頭。

一個小時之后特意遣人去請的田中走進了這個房間。檐發(fā)裝扮的芳子也在一旁低著頭聽他們的談話。田中在父親眼里原本就不怎么滿意，當(dāng)看到身著白色條紋褲裙和飛白碎花短外褂的學(xué)生模樣的田中時，心里不由得燃起了輕蔑和憎惡之情。這種被奪走心愛之物的憎惡感和時雄曾經(jīng)在客棧見到田中時的情感是何曾相似啊。

田中捋了捋褲裙的褶皺，坐得筆直，眼睛一直盯著兩尺遠(yuǎn)處的榻榻米。他的態(tài)度與其說是恭敬，不如說在對抗。他看上去過于嚴(yán)肅，好像已經(jīng)擁有了某種權(quán)利，可以自由地掌控芳子。

談話進行得認(rèn)真而又激烈。芳子的父親雖然沒有正面指責(zé)田中的無恥，可是言談中不時夾雜著對他的辛辣諷刺。起初是時雄開的口，談到一半時就主要是芳子的父親和田中在說話了。父親不愧是縣議會議員，用詞巧妙且抑揚頓挫，連擅長演講的田中也時常插不上話。田中提起是否允許兩人談戀愛的事，芳子父親推說那不是現(xiàn)在應(yīng)該討論的問題。讓田中折返京都成為了討論的焦點。

對于彼此相愛的兩個人——特別是對田中來說，這樣的分離是異常痛苦的。他完全失去了從事宗教工作的資格，家和故鄉(xiāng)都回不去了，漂泊了兩三個月好不容易在東京看到了一絲曙光，實在不忍心丟下這些離開……田中以此作為說辭，極力申辯自己不可能回去。

芳子的父親也說得很懇切。

“事到如今你說回不去了，那一定是不能回去了。但是現(xiàn)在的情況是，如果你真愛一個女人，難道不能為她做點犧牲嗎？回不了京都就回鄉(xiāng)下。你說回鄉(xiāng)下就實現(xiàn)不了自己的目標(biāo)，我要說的正是這點，做點兒犧牲不行嗎？”

田中低頭不語，不肯輕易承諾。

先前一直默默聽著兩人談話的時雄，看到田中太過固執(zhí)，突然厲聲道：“我從剛才就一直在聽，芳子的父親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你還是不明白嗎？他沒有追究你的過錯，沒有責(zé)怪你的無恥，將來如果有緣的話，也許會同意你們戀愛。你年紀(jì)尚輕，芳子也還在念書。所以現(xiàn)在兩個人暫時將這個懸而未決的戀愛問題擱置一邊，姑且看看最后會怎么樣，這樣說你明白嗎？現(xiàn)在的情況，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讓你們在一起的。你們之中必須得有人離開東京。而離開東京，當(dāng)然是你先離開比較妥當(dāng)。如果問為什么，因為你是追著芳子才來到這里的?！?/p>

“我明白了。”田中回答道，“一切都是我不好，所以我必須得先離開。老師您剛才說，不是不認(rèn)可這段戀情，但剛才伯父的話中，并沒有滿意的答復(fù)……”

“這話是什么意思？”時雄反問道。

“就是說沒有真正給出承諾，覺得不滿吧?！备赣H插嘴道，“但是，這點剛才不是也說清楚了嗎？現(xiàn)在這個情況，說不上允許、不允許。本身還在念書，無法獨立，說什么兩個人一起在這個世上立足，不太信得過呢。所以我想這三四年你們應(yīng)該好好學(xué)習(xí)。如果你是認(rèn)真的，就不會不明白我說的這些話。要是我瞞著你，說要把芳子嫁給別人，你也不會愿意吧。但是我對神靈起誓，在老師面前保證，這三年我絕不會主動將芳子嫁出去。人世間都是聽從耶和華的旨意，罪孽深重的人只能等待他有力的審判。我不能說把芳子嫁給你，現(xiàn)在不能答應(yīng)，是因為我認(rèn)為這次的事，不符合神的旨意。三年之后，是不是符合神的旨意，我現(xiàn)在也無法預(yù)言。要是你真是認(rèn)真而又誠實的話，我想一定會符合神的旨意的。”

“老人家多么通情達理啊?！睍r雄接著父親的話說道，“三年，為你而等待。認(rèn)為你值得信任，所以才給你三年的時間，這實在是莫大的恩惠了吧。如果他說，對一個勾引別人家女兒的家伙沒什么可說的，就這樣帶著芳子回去，你也沒有資格說一句怨恨的話。他說讓你等三年，直到看見你的誠意為止，都不會把芳子嫁給別人，這其實是充滿恩情的話。這個比說同意更情意深重。你難道不明白嗎？”

田中低著頭，皺起了眉，眼淚撲簌簌地沿著臉頰往下淌。

在座的人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田中用拳頭擦了擦涌出的淚水。時雄趁機說：“怎么樣？給個答復(fù)吧?！?/p>

“我這種人怎樣都行，埋沒在鄉(xiāng)下也沒關(guān)系?！?/p>

田中說著又擦了擦眼淚。

“那可不行。你說那些氣話也解決不了問題。就是為了打開心扉，消除彼此間的不滿才有了這次的會面。你如果怎么都不肯回鄉(xiāng)下，那只好讓芳子回去了?！?/p>

“不能讓兩個人一起留在東京嗎？”

“那不行。我沒辦法監(jiān)督。為了你們兩人的將來也不能那樣?！?/p>

“那我就在鄉(xiāng)下待著好了?！?/p>

“不，我回去。”芳子流著眼淚，聲音有些顫抖，“我是女……女子，只要您能成功，我就算埋沒在鄉(xiāng)下也沒關(guān)系。我回去?！?/p>

一座人等又陷入了沉默。

過了一會兒，時雄換了種語氣說道：“話又說回來，你為什么不能回京都呢？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神戶的恩人，為之前的魯莽和草率道歉，回到同志社去不就行了嗎？因為芳子的志向是文學(xué)，你也必須成為文學(xué)家，這沒有必要。作為宗教家、神學(xué)家或是牧師，能夠安身立命就行了。”

“我是成不了宗教家的。我不是那種善于對人說教的偉人……而且，讓我頗為遺憾的是，經(jīng)過三個月的辛苦努力，我好不容易在好朋友的關(guān)照下，找到了解決衣食住行的門路……我不甘心在鄉(xiāng)下埋沒?！?/p>

三個人又談了起來。終于，談話告一段落了。田中說自己今晚要和朋友商量，明天或者后天再給出確切的答復(fù)，就先行回去了。時鐘已經(jīng)指向了下午四點。冬日已近黃昏，之前照在房間一隅的陽光也不知何時消失了蹤影。

房間里只剩下了芳子父親和時雄兩個人。

“我覺得這是個優(yōu)柔寡斷的男人?！狈甲拥母赣H委婉地說道。

“很空洞，說話不得要領(lǐng)。如果能再打開點心扉，坦率地說出心里話就好了……”

“中國[14]的人做不到那樣。他們氣量很小，愛耍小花招，不知羞恥。關(guān)東東北一帶的人就完全不同。壞就是壞，好就是好，照直了說，不是很好嗎？但他們就不行。耍小花招，強詞奪理，還哭哭啼啼的……”

“是有這樣的問題?！?/p>

“瞧著吧，明天一定給不了答復(fù)，一定會找個什么理由不回去?！?/p>

時雄的心里，突然對兩人的關(guān)系懷疑起來。男方強烈的主張以及那種將芳子據(jù)為己有的態(tài)度，使時雄產(chǎn)生了這樣的疑惑。

“那您是怎樣看待他們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的呢？”時雄問芳子的父親。

“這個嘛，我覺得兩人之間已經(jīng)發(fā)生了關(guān)系。”

“我想現(xiàn)在有必要去確認(rèn)一下，讓芳子解釋解釋那次嵯峨的旅行。因為芳子說過，他們的愛情是從嵯峨之后才開始的，應(yīng)該有信件可以證明吧?！?/p>

“嗯，信就不必了吧……”

父親雖然相信他們已經(jīng)發(fā)生了關(guān)系，可又害怕這就是真的事實。

不巧，芳子這時正好端茶進來。

時雄叫住了她說，有書信能夠證明吧。為了證明清白，時雄讓芳子把嵯峨之行前后的書信都拿出來給他們看。

聽到這些話，芳子的臉頃刻就紅了。臉上顯出極其為難的神情。

她低聲說：“那時的信之前我都給燒掉了。”

“燒了？”

“嗯。”

芳子低下了頭。

“燒了嗎？不可能吧?！?/p>

芳子的臉越發(fā)紅了。時雄難以抑制激動的情緒。事實以可怕的力量刺痛了他的心。

時雄站起來去了廁所。他的心里感到焦躁不安，頭暈?zāi)垦！１黄垓_的感覺，猛地涌上心頭。一出廁所，就看見芳子惴惴不安地站在那兒——拉門的外面。

“老師——我真的都燒掉了。”

“撒謊！”時雄用叱責(zé)的口吻說道，隨即猛地關(guān)上拉門進到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