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品 二十四詩品全鑒
- (南朝梁)鐘嶸等著 東籬子解譯
- 6字
- 2023-06-30 11:57:11
上篇 《詩品》
《詩品》序[1]
梁·鐘嶸 著
【原文】
氣之動物[2],物之感人[3],故搖蕩性情[4],形諸舞詠。照燭三才[5],暉麗萬有[6],靈祇待之以致饗[7],幽微藉之以昭告[8]。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9]。
【注釋】
【白話譯文】
四時節氣更迭引發萬物興衰,萬物興衰觸發人的情感,所以人們盡情抒發自己的性情,表現于舞蹈和吟唱的形式。(人們的舞蹈和吟唱)照亮了天地間,萬物因它而光輝艷麗,天地鬼神仰仗它而享用供奉,依靠它而明告神明。感動天地鬼神,沒有什么(文學藝術形式)比詩歌更能接近了。
【解讀賞析】
氣催萬物萌動、凋敝,萬物萌動、凋敝則又觸發人的情感,人抒發情感而產生詩歌,可見鐘嶸以“氣”為詩歌之根本。此處所說的“氣”,為天地自然之節氣。
鐘嶸以氣論詩,有歷史和現實的背景,《詩經》經過漢代的注疏,強調了祭祀或教化的功用,而輕視了文學本身之美,所以漢代詩文往往過于質木。東漢末年,曹植詩文氣概與氣韻超群,在以曹植為首的一干詩人的帶動下,詩歌達到文質兼備的高度。這也是鐘嶸所推崇的。

但永嘉時期,詩歌又陷入清談,動輒引經據典,寫詩如同抄書,反而失去了詩歌的情趣滋味。鐘嶸主張詩歌為人真性情的自然流露,是他對詩歌現實的不滿和批評。
【原文】
昔《南風》之詞[1],《卿云》之頌[2],厥義敻矣[3]。夏歌曰“郁陶乎予心”[4],楚謠曰“名余曰正則”[5],雖詩體未全,然是五言之濫觴也[6]。逮漢李陵,始著五言之目矣[7]。古詩眇邈[8],人世難詳[9],推其文體,固是炎漢之制[10],非衰周之倡也[11]。自王、揚、枚、馬之徒[12],詞賦競爽[13],而吟詠靡聞。從李都尉迄班婕妤[14],將百年間,有婦人焉,一人而已[15]。詩人之風[16],頓已缺喪。東京二百載中[17],惟有班固《詠史》[18],質木無文。
【注釋】
【白話譯文】
昔時《南風歌》之詞,《卿云歌》之歌,它們存在的時間距今已經非常久遠了。夏代的歌說“哀傷郁積在我心”,楚地的歌謠說“給我起名叫作正則”,雖然體裁并不是嚴格的五言詩,但已經是五言詩的開頭了。到了漢代李陵,他開始創作五言詩,五言詩才有了正式名稱。古詩久遠,其作者和寫作年代已經難以詳考,從體裁和風格上探究,應該就是漢代的創作,而不是周代末年衰敗之后的開創。自王褒、揚雄、枚乘、司馬相如等人開始,以辭賦比美爭勝,至于詩歌寫作卻是沒有聽說過。從李都尉迄班婕妤,將近一百年的時間里,(除了)有一個女詩人,也就李陵一個真正的詩人罷了。《詩經》以來的詩歌傳承,戛然中斷。東漢兩百年中,只有班固的《詠史》詩,(還)質樸木訥,缺少文采。
【解讀賞析】
鐘嶸理順了從上古堯舜禹時代,至東漢(建安年間以前)以來五言詩的發展軌跡。鐘嶸《詩品》所涉及到的所有詩人溯源的兩大源頭,《詩經》和《楚辭》,在這里都分別出現,并予以極高的推崇,同時表明了以悲為美的審美基調,夏歌曰“郁陶乎予心”,楚謠曰“名余曰正則”。

鐘嶸評詩,固然出于自身的卓識,可是他的卓識依然來自于他所生活的文化土壤。“從李都尉迄班婕妤,將百年間,有婦人焉,一人而已。”對女性詩人的輕視,這很難簡單說是鐘嶸主觀上的故意。《論語·泰伯》中,孔子評說武王“予有亂臣十人”時,說:“有婦人焉,九人而已。”武王說,我有十位治世之臣。孔子說,實際上是九個,另一個邑姜是女的,不算。同樣也很難說是孔子存在主觀上的刻意忽視女性。當時的社會文化即是如此,忽視往往發生于潛意識的不經意間。就如同說現代足球,同樣是世界杯,可是只有男子世界杯的那座獎杯似乎才光芒四射。這與歧視無關。
【原文】
降及建安[1],曹公父子[2],篤好斯文;平原兄弟,郁為文棟[3];劉楨、王粲,為其羽翼[4]。次有攀龍托鳳,自致于屬車者[5],蓋將百計。彬彬之盛[6],大備于時矣。爾后陵遲衰微[7],迄于有晉[8]。太康中[9],三張、二陸、兩潘、一左[10],勃爾復興[11],踵武前王[12],風流未沫[13],亦文章之中興也。永嘉時,貴黃老,稍尚虛談[14]。于時篇什,理過其辭[15],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傳[16]。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建安風力盡矣[17]。先是郭景純用俊上之才[18],變創其體;劉越石仗清剛之氣[19],贊成厥美。然彼眾我寡,未能動俗。逮義熙中,謝益壽斐然繼作[20]。元嘉中[21],有謝靈運,才高詞盛,富艷難蹤,固以含跨劉、郭,陵轢潘、左[22]。故知陳思為建安之杰,公干、仲宣為輔[23];陸機為太康之英,安仁、景陽為輔[24];謝客為元嘉之雄,顏延年為輔[25]: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詞之命世也[26]。
【注釋】
【白話譯文】
后來到建安年間,曹操、曹丕、曹植父子,嗜好文學;曹植、曹丕兄弟,成為文壇棟梁;劉楨、王粲二人,成為他們(成就)的輔助。再次一級,那些攀附依托,自愿追隨在他們后面的,大約數以百計。文質兼備的文學盛況,備極一時。建安以后,文學之風逐漸沒落,直到晉代。太康年間,張載、張協、張亢三兄弟,陸機、陸云兩兄弟,潘岳、潘尼叔侄,左思突然興起,繼承建安文學盛況,建安風流才沒有泯滅,這也算是詩歌的中興了吧。永嘉時,文壇重視黃老學說,推崇玄虛清談。當時的文學創作風氣,注重內容而忽視文采,讀來寡淡無味。直到東晉之時,玄虛清談的風氣還在延續。孫綽、許詢、桓溫、庾亮他們的詩歌,都平淡典正得像《道德論》,建安風骨已然殆盡。起初,郭璞以其卓越的才華,一改平淡的文風開創新體;劉琨以其清新剛健的氣度,應和郭璞的革新。但是堅持平淡文風的人多,敢于革新的人少,沒有能夠改變當時的世俗文風。到了義熙年間,謝混以其斐然文采繼續創新。到了元嘉年間,才華橫溢辭藻華麗,作品豐富艷麗,難以追隨,實際已經超越了劉琨、郭璞,蓋過了潘岳、左思。由此而知,曹植是建安文學的領袖,劉楨、王粲為輔佐;陸機是太康文學的領袖,潘岳、張協為輔佐;謝靈運是元嘉文學的領袖,顏延之為輔佐;這些都是五言詩最高成就的詩人,都是文章才華名副其實的人物。

【解讀賞析】
這部分剖析了五言詩從東漢末建安年間,到南朝劉宋元嘉年間的發展歷程,并介紹不同時期著名的詩人。從東漢末建安年間開始,直到南朝劉宋,鐘嶸提出了三個中心:以曹植為首的建安文學,以陸機為首的太康文學,以及以謝靈運為首的元嘉文學。
這里鐘嶸提到了一個詞,建安風力。建安風力即建安風骨,是建安文學的固有特色。曹旭《詩品集注》中說:“建安風力,亦稱建安風骨,指建安時代特有的詩歌精神,即詩歌內容豐富充實、基調慷慨悲涼、語言俊爽剛健相統一的時代風格。”鐘嶸是極度推崇建安風骨的,他對曹植的評價可謂至高至上。那么建安文學與漢代特別是西漢文學的區別在哪里呢?建安文學兼有漢代文學的剛健有力,又重視語言和修辭上的手法,更顯脫俗悅目。
到了晉代文學則陷入了道家哲學的泥淖。中國的哲學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只注重世界觀,不注重方法論。這就使得幾乎所有的思想流派,在社會實踐中會遇到問題。講求玄學著稱的道家哲學更是如此,老子就曾說:“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于是,文學創作消失了,紛紛崇尚清談,開口閉口就是《周易》《老子(道德經)》《莊子》。李白在《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中說:“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也反應了他對建安以后魏晉文學的看法。
孔子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漢代文學雖剛健,卻缺乏文采,建安以后直到南朝劉宋永嘉年間,文學又陷入虛無,不僅內容貧乏,語言也寡淡乏味,相比之下,建安文學的文質兼備就是難能可貴了。正因如此,鐘嶸推崇建安風骨,希望改變頹廢的詩壇現狀。
【原文】
夫四言,文約意廣[1],取效《風》《騷》[2],便可多得。每苦文煩而意少[3],故世罕習焉[4]。五言居文詞之要[5],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6],故云會于流俗[7]。豈不以指事造形[8],窮情寫物[9],最為詳切者耶?故詩有三義焉[10]: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弘斯三義[11],酌而用之,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12],使詠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13],是詩之至也。若專用比興,則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14]。若但用賦體,則患在意浮,意浮則文散,嬉成流移[15],文無止泊[16],有蕪蔓之累矣[17]。
【注釋】
【白話譯文】
四言詩文字簡略而含義深遠,效仿《詩經》《楚辭》就可以得到很多體會。往往苦于整篇詩作文字繁復而內涵卻少,所以四言詩寫作的人越來越少。五言詩字數不多不少,字詞既不繁雜又不簡陋,是多言詩體中最好的形式,是眾多形式的詩體中最有詩味的,所以說才合于世俗審美。難道不是因為五言詩指陳事物,創造形象,極致于抒發感情,描寫物象,最詳盡切合嗎?所以詩歌有三種表現手法:一是興,二是比,三是賦。詩文已經完結,但意境高遠、韻味幽深,難以斷絕,這就叫興;借用外物來比擬自己的心意,這叫比;直言記事,借用言辭寫物,這叫賦。弘揚這三種手法,斟酌使用,以風力為詩的骨干,以文采來潤飾,使詠唱的人忘情其中,聽到的人心情搖曳,這才是詩歌中最好的作品。若是只用比和興的手法,就會陷入詩意深沉,詩意深沉就會文辭不暢。若是只用賦,就會陷入詩意膚淺空洞,詩意膚淺空洞文辭就散漫無所依著,詩文也就沒有了中心主旨,從而就有了冗雜散亂的毛病。
【解讀賞析】
在本段中,鐘嶸提出了兩個概念,一是“滋味說”,二是自行定義的“賦比興”創作手法。
滋味,即詩味,既是詩歌給人的美感,也是詩歌欣賞的標準。這種美感,來自于自然的真情實感,從而使讀者情有所感,為之搖曳,“指事造形,窮情寫物”,迥異于玄言詩的“淡乎無味”。中國詩評史上,鐘嶸首次提出了“滋味說”,第一次將“滋味”作為詩歌創作和評判的標準。曹旭《詩品集注》認為:劉勰雖然也用“滋味”品文,并且用的次數也不少,從時間上看還早于鐘嶸,如《文心雕龍·聲律》之“吟詠滋味,流于字句”,可是將“滋味說”列為統一的理論標準,貫穿詩歌的品論,則是從鐘嶸開始。可以說,滋味構成了他的詩評理論基礎。
西漢時,形成了“詩有六義”的說法,即風、賦、比、興、雅、頌六義。其中,風、雅、頌三義是就詩歌的形體而言。風是民間詩歌,雅是天子、諸侯、士大夫詩歌,頌是宗廟祭祀詩歌。賦、比、興則是詩歌的三種寫作手法。鐘嶸獨獨提及三義,顯然是關注于詩歌的創作手法,而他對于“興”的定義,更明顯側重于“滋味”。
賦比興的手法貫穿了《詩經》,也為后世所借用。唐末詩人羅隱有一首七言詩《蜂》:“不論平地與山尖,無限風光盡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羅隱借用蜜蜂辛勞采花成蜜來比擬農夫辛苦耕耘卻實無所獲,通過比的手法,引發對農夫的悲憫和對斂取者的抗議。而比羅隱稍早的另一位詩人李紳,他的《憫農》:“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這首詩同樣表達了對農夫的悲憫和對斂取者的抗議,手法上則采用了賦的表達方式,平鋪直述,直抒胸臆,卻同樣撼人心動!
唐代應進士科舉的士子有向名人行卷的風氣,希望能夠得到名人的推薦,從而增加考中進士的概率。晚唐詩人朱慶余,向當時的水部員外郎張籍求推薦,寫下了《近試上張水部》:“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全詩都是在講述一名新婦新婚之夜后,次日拜見公婆的準備與不安。但實際是朱慶余以新婦自比,而以公婆比于張籍,詢問自己的才學,尚可嗎?張籍也是很善風情的人,回信說道:“越女新裝出鏡心,自知明艷更沉吟。齊紈未足時人貴,一曲菱歌值萬金。”張籍將朱慶余比作絕色佳人。于是朱慶余聲名大震。
張籍本人的另一首詩,《節婦吟·寄東平李司空師道》也是因物喻志的名篇: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原文】
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1],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2]。嘉會寄詩以親[3],離群托詩以怨。至于楚臣去境[4],漢妾辭宮[5],或骨橫朔野,魂逐飛蓬[6];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7];塞客衣單[8],孀閨淚盡[9];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10];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11]: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12]?非長歌何以騁其情[13]?故曰:“詩可以群,可以怨[14]。”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15],莫尚于詩矣。故詞人作者,罔不愛好。今之士俗,斯風熾矣[16]。才能勝衣,甫就小學,必甘心而馳騖焉[17]。于是庸音雜體,人各為容[18]。至使膏腴子弟,恥文不逮,終朝點綴,分夜呻吟[19]。獨觀謂為警策,眾睹終淪平鈍[20]。次有輕薄之徒,笑曹、劉為古拙[21],謂鮑照羲皇上人,謝朓今古獨步[22]。而師鮑照,終不及“日中市朝滿”[23];學謝朓,劣得“黃鳥度青枝”[24]。徒自棄于高明,無涉于文流矣[25]。
【注釋】
【白話譯文】
像春天有春風、春鳥,秋天有秋月、秋蟬,夏天有夏云、暑雨,冬天有冬月、酷寒,這是四季氣候景物變換引發人的情感變化,體現于詩文之中。歡聚之時,用詩歌來表達親密;離群索居之時,用詩歌來寄托哀怨。至于屈原受到詆毀被流放離開國都,王昭君北赴荒漠和親匈奴,有的尸骨橫在北方的荒野,孤魂追逐著隨風飄飛的蓬草;有的抗著戰戈戍衛于外,殺伐之氣盛于邊塞;邊塞的戰士衣著單薄,等候丈夫歸來的婦人淚已流盡;有的士人掛印辭官,一去不返;女子揚起彎眉入宮受寵,美目流盼傾國傾城:凡此種種,感動心靈,不賦詩如何能舒展其意境?不長歌如何能宣泄其情感?所以說:“學詩可以懂得如何群處,可以懂得群處不得意時如何諷怨。”使窮困的人易于安貧樂道,離群索居的人消除苦悶(的方法),沒有比寫詩更有效的了。所以,詩人沒有不愛好五言詩的。當下的士子與普通百姓,喜好五言詩的風氣已經非常盛行了。歲及少年,剛入小學識字讀書,就沒有不熱衷于詩文寫作并相互攀比的。于是就出現了各種平庸之作、不合體例的詩歌,詩歌創作也是各人有各人的標準,并沒有統一的法則可依。致使富家子弟以詩不如人為恥,從一大早就開始點綴修辭,到了半夜還在反復吟詠。自己讀來認為精當,別人一看就落入了下乘。還有輕薄之人,嘲笑曹植、劉楨的詩古樸簡陋毫無文采,說鮑照是詩界的伏羲氏,謝朓是古往今來無出其右。可是這樣的人,學習鮑照時連“日中市朝滿”也沒有學習到;學習謝朓,也僅僅學習到“黃鳥度青枝”的水平而已。白白放棄了高明的學習對象,再也無法進入詩人行列。

【解讀賞析】
這一部分里,鐘嶸對詩歌的評說有三條線:自然之美;以悲為美;對五言詩的認定,以及引出詩歌創作標準的探討。
自然之美。鐘嶸強調“自然英旨”,認為詩文賴于人的真實情感的自然流露才算上乘。其一,四季節氣、物象的變化,引發人的情感的涌動,付諸于文字,這是自然;其二,無拘無束不做作的創作方式,才能迎合自然情感,賦情于詩才算上乘。西漢以來,文學重視人性(實為性善的部分,即人性中道德的部分,如仁、義、禮、智、信等),排斥性情(人性中自然的部分,如喜、怒、哀、樂、愛、憎),所以漢代文壇經學一統,質木少文。而魏晉以后,則走過了頭,追求道家所謂的回歸自然,可是老莊的自然,顯然帶有強烈的回避現實的味道,離開了現實社會的自然,既無從談起,也無法談起,于是陷入了毫無意義的虛談。在鐘嶸看來,唯有居于漢與魏晉之間的建安文學,才是真的形神兼備、文質得宜,是最好的。
鐘嶸論詩,以悲情為審美基調。鐘嶸所列的感蕩心靈的幾件事,屈原放逐,昭君出塞,骨橫朔野,魂逐飛蓬,兵士衣單,婦人淚盡,士人去朝,美女傾國,無一例外帶有濃重的悲情。而他說,不作詩不足以舒展這些事情的意境,不足以抒發這些事情淤積于胸的情緒,實際也就是說,詩歌的產生或作用,就在于抒發震撼人心的悲憤、悲壯、悲愴,與讓人凄然凝噎的悲涼、悲傷、悲戚。
鐘嶸無疑是推崇五言詩的,“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于詩矣”,“故詞人作者,罔不愛好”。五言詩的增多,順勢引出了對詩歌創作標準的探討。而鐘嶸顯然又以建安文學為標準,凡是輕視曹植(建安文學領袖)、劉楨(輔佐),追逐鮑照和謝朓的沈約、虞炎等人,因為失去了判斷力,結果連鮑照和謝朓的本事也沒學到。
不少后人對鐘嶸品評詩人的缺漏提出異議,比如這里對鮑照和謝朓的苛責,以及對陶潛(陶淵明)的壓抑,這些都有待討論。但鐘嶸以非凡的見識預見了五言詩的興起,這是很難得的,后來也證明了他眼光的獨到,我國詩篇存量中,以五言詩數量為最。可即便到了唐代玄宗天寶年間,五言詩已經得到更進一步的發展,李白還是傾向于五言不如四言,和劉勰的觀點相類。
【原文】
嶸觀王公縉紳之士[1],每博論之余,何嘗不以詩為口實,隨其嗜欲,商榷不同[2]。淄澠并泛,朱紫相奪[3],喧議競起,準的無依[4]。近彭城劉士章,俊賞之士,疾其淆亂,欲為當世詩品,口陳標榜[5],其文未遂,感而作焉。昔“九品”論人,《七略》裁士[6],校以賓實,誠多未值[7]。至若詩之為技,較爾可知,以類推之,殆均博弈[8]。方今皇帝,資生知之上才[9]。體沉郁之幽思,文麗日月,學究天人,昔在貴游,已為稱首[10]。況八纮既奄,風靡云蒸,抱玉者聯肩,握朱者踵武[11]。固以瞰漢、魏而不顧,吞晉、宋于胸中。諒非農歌轅議,敢致流別[12]。嶸之今錄,庶周旋于閭里[13],均之于談笑耳。
【注釋】
【白話譯文】
我看那些王公士大夫們,每每高談闊論之余,又何嘗不是以詩為話題呢,依據自己的喜好,亂評一氣。就像淄水和澠水混合在一起,良莠不分;抑或紫色反壓抑了朱色,主次不分。(一時)評詩的議論蜂擁而起,卻又毫無準則可依。近時的劉繪,是詩歌鑒賞的卓越人才,他痛恨當下詩歌評論的混亂局面,想要作當世的詩品,點明詩評標準,(但)他的著作沒有完成,我有感于此,而寫作《詩品》。以前魏晉時按照九品選用官吏,漢代劉歆用《七略》來評論學者,考校其名分與實際,的確是多有不恰當的。至于詩,它作為一種文學創作技藝,其優劣那是一目了然的,若以此類推,大致和六博之戲、圍棋差不多。當今的皇帝,天賦異稟,有生而知之的天才,具有沉郁幽深的文思。文章富麗如日月當空,學問精深,囊括天地萬物與人文社會。以前與文士交游,就被推為文學之首。況且如今天下已然一統,響應追隨者如風靡云蒸,飽學之士比肩接踵。本來,以俯視姿態對漢、魏詩文不屑一顧,輕易囊括晉、宋詩文,想來也不是我這樣農夫、車夫一般的人就敢評論的。我現在記錄的這些,差不多也就是在鄉里流傳(上不得大雅之堂),等于增添一點談笑之資罷了。
【解讀賞析】
鐘嶸提出了《詩品》的另一重要法則,致流別。致流別,有兩個目的,一是評析詩人詩作的風格特點及優劣,二是對每一位詩人詩作探究其繼承淵源。致流別,如同前面的“滋味說”,以及自然英旨、風力,都是鐘嶸審視詩歌的一個切入點,都是在樹立詩評的標準和詩歌創作的標準。

當時詩評混亂,“淄澠并泛,朱紫相奪,喧議競起,準的無依”。同劉勰創作《文心雕龍》一樣,鐘嶸創作《詩品》,除了個人的原因外,也是當時文壇的需要。但按照鐘嶸的評判方法,就會出現一個問題,也是鐘嶸所認為的“至若詩之為技,較爾可知,以類推之,殆均博弈”。可是,詩歌作為一種文藝創作手法,還是與棋藝游戲的博弈勝負有很大不同的。
競技性游戲或運動,有一個特點,就是判斷勝負優劣的標準比較簡明,以這個標準來審視競技者,比較容易分出高下。偏偏詩歌不太容易納入競技性的標準中,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尤其是對比兩個或多個詩人,一定要斷出孰優孰劣,就更難以操作。而且,詩人不可能只受到某一個人的影響,追溯其淵源,似乎也很難持中不偏。讀者需要注意這一點。
本段文字,鐘嶸幾乎將梁武帝蕭衍說成“天人”,“資生知之上才”“學究天人”等。蕭衍固然有文采,可是否稱得上這些字眼,還是有待商榷的,畢竟連孔子都說自己是學而知之。鐘嶸絕非阿諛之人,但恭維的成分還是有的,讀者也需注意,畢竟評說在世皇帝的尺度,很難拿捏。
【原文】
一品之中,略以世代為先后,不以優劣為詮次[1]。又其人既往,其文克定;今所寓言[2],不錄存者。夫屬詞比事,乃為通談[3]。若乃經國文符,應資博古。撰德駁奏,宜窮往烈[4]。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于用事[5]?“思君如流水”,即是即目[6]。“高臺多悲風”[7],亦唯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8]。“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9]?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10]。顏延、謝莊[11],尤為繁密,于時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書鈔[12]。近任昉、王元長等,詞不貴奇,競須新事[13]。爾來作者,寖以成俗[14]。遂乃句無虛語,語無虛字,拘攣補衲,蠹文已甚[15]。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16]。詞既失高,則宜加事義[17]。雖謝天才,且表學問,亦一理乎[18]!
【注釋】
【白話譯文】
一品之中(的詩人),大致以其時代先后,不以其優劣編排次序。再說,那些已然過世的詩人,他們的詩才能蓋棺定論。(所以)現在所進行的詩評,不錄入還在世的詩人。組詞成文,排比用典,乃是常談。至于治理國家的法令文告,就應該借用豐富的古代史實。記述德行的奏書,應當盡力引用前任的功業。可是說到寫詩吟詠性情,為什么也以運用典故為勝呢?“思君如流水”,就是寫眼前所見的情景。“高臺多悲風”,也是描寫所見的景象。“清晨登隴首”,沒有運用典故。“明月照積雪”,難道還是出自經史?縱觀古今的詩歌名句,大多不是用典故堆砌出來的,都是來自即景抒發。顏延之、謝莊,尤其喜好密集地運用典故,當時的詩人受他們的影響很大。以至于大明、泰始年間的文章寫作,直接如同抄書。后來,任昉、王融等人,寫詩不求遣詞造句出新,反而競相引用別人不知道的典故。近來的詩作者,漸漸也形成了這樣的風氣。于是乎,詩文里沒有不使用典故的詩句,詩句里沒有不使用典故的字詞,一味地拘謹、連綴寫作,結果如同被蛀蟲蛀蝕過的散斷詩文一般,前后難以連貫。如此一來,自然精美的詩文,和寫自然精美詩文的詩人,就很難得一見了。詩文已然失去了高明,就不得不增加典故和道理來補充。既然毫無寫詩的天分,姑且用來炫耀學問,也就只能這樣了。
【解讀賞析】
“直尋”,是鐘嶸詩歌創作觀的核心。他主張因景生情,情動化詩,從而產生令人一詠三嘆的美妙意境。這種意境,來自于詩人自身對外物的用心感受,靠的是直觀思維,而不是離開外部景物,離開真情實感,一味在遣詞造句上的冥思苦想。鐘嶸認為,詩歌以不用典為上乘,一味用典既阻礙了詩人自己的情感抒發,也阻礙了讀者對詩歌的理解和欣賞。
關于用典。上面已經說了,鐘嶸是不“貴于用事”,而是推崇“直尋”。鐘嶸自然是排斥用典的。但應當明白兩點,一是當時“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書鈔”,鐘嶸反對用典,是對這一畸形的詩歌創作風氣的糾偏;二是鐘嶸著《詩品》,是希望對整個詩歌創作的社會風氣發生作用,所以具有普遍性,而不是每一個詩人必須如此。于個體詩人而言,如果才能高超,用典巧妙,那是另一回事。如李商隱,他就以好用典故,巧用典故聞名。
李商隱在《錦瑟》這首詩中密集使用典故,莊周夢蝶、杜鵑啼血、鮫人泣珠、良玉生煙。全詩詞藻華麗,內斂渾厚,情摯感人,典故運用巧妙,將不可見的情感通過一幅幅視覺圖畫展示出來,激發了讀者對于詩人真摯濃烈情感的共鳴。詩文如下:
《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原文】
陸機《文賦》[1],通而無貶;李充《翰林》[2],疏而不切;王微《鴻寶》[3],密而無裁;顏延《論文》[4],精而難曉;摯虞《文志》[5],詳而博贍,頗曰知言。觀斯數家,皆就談文體,而不顯優劣。至于謝客詩集[6],逢詩輒取;張騭《文士》[7],逢文即書。諸英志錄,并義在文,曾無品第。嶸今所錄,止乎五言。雖然,網羅今古,詞文殆集。輕欲辨彰清濁,掎摭病利,凡百二十人[8]。預此宗流者,便稱才子。至斯三品升降,差非定制,方申變裁[9],請寄知者爾。
【注釋】
【白話譯文】
陸機的《文賦》,通達而缺乏褒貶;李充的《翰林論》,通暢但不貼切;王微的《鴻寶》,細密卻沒有裁斷;顏延之的《論文》,精要但不易理解;摯虞的《文章志》,詳細豐富,堪稱大家之論。觀看這幾人的評論,都是僅就文體而言,并沒有給出優劣評判。至于謝靈運所編纂的詩集,見詩就收錄,沒有甄選;張騭的《文士傳》,也是見文即收入其中。上述諸位英達所記錄的書,其意義僅在收錄編輯,并無品第高下的品評。我現在所收錄的,僅限于五言詩。即便如此,也囊括古今詩人,詩文大都收集了。我輕率地想要辨析指摘詩歌利弊,共計一百二十二人。參與到流派中的人,便是才學之士了。詩人在三品中的地位高下,只是大致的排定,并非絕對一定如此,將來變更詩人的品第,就托付給有見識的人吧。
【解讀賞析】
鐘嶸列舉了多人的文學評論性質的文章,這些有的是單純談文學創作的,如陸機的《文賦》;有的則是文學輯錄集,如謝靈運的編詩集、張騭的《文士傳》;有的則是帶有文學評論意圖,如李充的《翰林論》、王微的《鴻寶》、顏延之的《論文》、摯虞的《文章志》。
文學評論,是基于文學的發展的。弄明白中國古代文學的發展脈絡和各時期文學簡要的特點,有助于深入理解鐘嶸所列舉的以上文人及其作品。
今天所說的文學,是指以語言文字為手段記事抒情的藝術形式,像詩詞、小說、散文、戲劇等。但在古代,文學并沒有獨立存在,往往與學問、學識、道德教化糾合在一起。如《論語·先進》篇中,說到孔子的弟子中,以文學優異的,有子夏和子游。這里的文學實際指的是文獻典籍,是說子夏、子游博學,掌握文獻典籍的功夫最深,而并不是說子夏、子游文藝創作力強,文采飛揚。再如《詩經》,今日讀來文理優美,可是在當時并不是用來欣賞的,而是用它來修身、立世,甚至治理國政。
到了漢代,文學則表現為與經學合流。經學依舊注重道德教化,也就難以避免地注重實用性,而缺乏美感,質木無文。但此時的文學創作畢竟已經開始,如辭賦。辭賦在漢代主要是以宮廷文化出現,在上層社會流傳。無論是西漢,還是東漢,兩漢的辭賦作家都有很高的聲望,如司馬相如、揚雄等,僅憑會作賦就可以做官。漢賦主要用來描繪帝王宮殿與帝王的游獵,間或也有悲情賦。漢賦詞藻華茂,富麗堂皇,氣勢恢弘,但極端追求華麗就陷入華而不實的尷尬。漢賦在東漢中期后,篇幅開始大幅縮小。
到魏晉南北朝時,此時的文學,仍與現代文學出入很大,仍然泛指教化與修養,如曹丕《典論·論文》“文章,經國之大業”,陸機《文賦》“濟文武于將墜,宣風聲于不泯”,劉勰《文心雕龍》“君臣所以炳煥,軍國所以昭明”等。但開始表現出獨立的趨勢,即開始強調文學的藝術之美,而不再強調文學所肩負的教化功能,被稱為文學的自覺。五言詩與七言詩開始流行,而尤以五言詩最為繁盛,“才能勝衣,甫就小學,必甘心而馳騖焉”。
但此時的社會風氣陷入對玄理的清談,紛紛對現實避之唯恐不及,一門心思高談闊論。表現在文學上,就是沒有了實質內容。此時的五言詩大多也是玄言詩,寫的人朦朦朧朧,讀的人懵懵懂懂。以至于發展到南朝劉宋之后,寫詩“殆同書鈔”,不求文采,但求引經據典,完全拋棄文理的通暢。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鐘嶸作《詩品》,以求為詩歌的品評和創作樹立標準。
【原文】
昔曹、劉殆文章之圣,陸、謝為體貳之才[1]。銳精研思,千百年中,而不聞宮商之辨,四聲之論[2]。或謂前達偶然不見[3],豈其然乎?嘗試言之:古曰詩頌,皆被之金竹,故非調五音,無以諧會[4]。若“置酒高堂上”,“明月照高樓”,為韻之首[5]。故三祖之詞,文或不工,而韻入歌唱[6]。此重音韻之義也,與世之言宮商異矣[7]。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于聲律耶?齊有王元長者,嘗謂余云:“宮商與二儀俱生,自古詞人不知之。唯顏憲子論文乃云律呂音調[8],而其實大謬。唯見范曄、謝莊頗識之耳[9]。嘗欲進《知音論》未就。”王元長創其首,謝朓、沈約揚其波。三賢咸貴公子孫,幼有文辨[10]。于是士流景慕[11],務為精密。襞積細微,專相陵架[12]。故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余謂文制,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令清濁通流[13],口吻調利,斯為足矣。至平、上、去、入,則余病未能;蜂腰、鶴膝,閭里已具[14]。
【注釋】
【白話譯文】
從前曹植、劉楨差不多已經是詩歌中的圣人了,陸機、謝靈運作詩取法曹、劉,是僅次于他們的一等人才。我努力研究,反復思索,千百年來,也從來沒聽說過音律的爭辯,聲調的論述,難道不是這樣嗎?我嘗試著說一下我的看法:古人所說的《詩》和《頌》,都是配上樂器詠唱的,就是說并非必須調合音律,才能成曲調。像“置酒高堂上”“明月照高樓”,就是詩歌中最恰當的韻律了(但并沒有刻意追求宮商音階,與平、上、去、入四聲聲調)。三祖的詩,文辭或不精致,但韻律適合歌唱。這是重視詩歌韻律美感的意思,與當世所說的宮、商、角、徵、羽并不相同。今天的詩歌已經不配合音樂了,何必采用聲調呢?齊代有個叫王融的人,曾經對我說:“音調與天地同生,只是自古以來的詩人不懂得罷了。只有顏延之說音樂樂律和詩文聲調相同,其實這種說法是大錯特錯。只見范曄、謝莊精通詩歌聲調。王融說要作《知音論》,沒有完成。”聲律的說法,由王融首創,謝朓、沈約發揚擴大。這三人都是王公貴族之后,少時便有文思才辯。士人仰慕他們的聲律之論,于是寫詩力求在聲律上講究精密,就像做衣裙在褶皺上狠下工夫,互相攀比競勝。結果反使詩歌繁瑣拘謹,損害了詩歌的自然之美。照我來說,詩歌本需吟誦,不可滯礙,只要聲調流暢,誦讀起來流利,這就可以了。至于平上去入,我是做不到的;蜂腰鶴膝的毛病,鄉間也已經有了。

【解讀賞析】
鐘嶸反對追求聲韻而損害詩文自然美感,雖然說的是五言詩,但就風氣而言,實際上說的是魏晉南北朝以來的文學創作風氣。而當時重視聲律的,無疑首推起于魏晉,盛行于南北朝時期的駢體文。駢體文因其常用四字句、六字句而得名,故也稱“四六文”或“駢(并列,對偶)四儷(成對)六”。全篇以雙句(儷句、偶句)為主,講究對仗的工整(辭匯的對偶、用典)和聲律的鏗鏘。像王勃的《滕王閣序》,就是名篇之一。
駢體文因其注重行文美感,一直流行至唐宋,李商隱、溫庭筠、段成式皆此中好手。在宋代歐陽修等人古文運動影響之下,散文才最終勝出,駢體文也開始衰落。
南北朝時,駢體文已經影響到了詩歌的好壞。可實際上,駢體文因為格式固定,嚴格對仗,用字又苛于平仄聲韻,行文修辭則重于華麗和用典,要表達的實際內容就會受到很大的束縛,就導致了文采華麗卻空洞無物。駢體文過于需要寫作者的技巧和功力,因而也就對寫作者的要求極高,普通人或者說大多數人并不適合。
正是看到駢體文的弊端,鐘嶸反對寫詩必重聲律的創作方法,而崇尚詩文本應講究聲音之美,求其和諧流利。需要注意的是,鐘嶸并非完全不以聲律為美,比如他評張協時,贊賞他的詩“音韻鏗鏘”,只是鐘嶸更重視詩歌的自然美感,不贊成為了迎合那些聲韻的人為規定,而影響文理通暢,“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利,斯為足矣”。
鐘嶸反對刻意遵從聲律規則,如同他反對刻意用典,出發點是一致的。可是如同他反對用典,善于用典的詩人并不在少數。同樣,后來的唐詩,尤其是五言詩、七言詩,以及宋詞,都是講究聲韻的。所以,看鐘嶸評詩論人,要能清楚鐘嶸其時的文學創作的主要弊端,和鐘嶸的審美、創作理念,領悟他的思想主旨。而不必觀其是,則以為無非;觀其非,則以為無是。
附:《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雄州霧列,俊采星馳。臺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都督閻公之雅望,棨戟遙臨;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暫駐。十旬休假,勝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滿座。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家君作宰,路出名區;童子何知,躬逢勝餞。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儼驂騑于上路,訪風景于崇阿。臨帝子之長洲,得天人之舊館。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回;桂殿蘭宮,即岡巒之體勢。
披繡闥,俯雕甍,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紆其駭矚。閭閻撲地,鐘鳴鼎食之家;舸艦彌津,青雀黃龍之舳。云銷雨霽,彩徹區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遙襟甫暢,逸興遄飛。爽籟發而清風生,纖歌凝而白云遏。睢園綠竹,氣凌彭澤之樽;鄴水朱華,光照臨川之筆。四美具,二難并。窮睇眄于中天,極娛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望長安于日下,目吳會于云間。地勢極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
嗟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于長沙,非無圣主;竄梁鴻于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見機,達人知命。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嘗高潔,空余報國之情;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無路請纓,等終軍之弱冠;有懷投筆,慕宗愨之長風。舍簪笏于百齡,奉晨昏于萬里。非謝家之寶樹,接孟氏之芳鄰。他日趨庭,叨陪鯉對;今茲捧袂,喜托龍門。楊意不逢,撫凌云而自惜;鐘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
嗚呼!勝地不常,盛筵難再;蘭亭已矣,梓澤丘墟。臨別贈言,幸承恩于偉餞;登高作賦,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懷,恭疏短引。一言均賦,四韻俱成。請灑潘江,各傾陸海云爾。
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
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原文】
陳思“贈弟”[1],仲宣《七哀》[2],公干“思友”[3],阮籍《詠懷》[4],少卿“雙鳧”[5],叔夜“雙鸞”[6],茂先“寒夕”[7],平叔“衣單”[8],安仁“倦暑”[9],景陽“苦雨”[10],靈運《鄴中》[11],士衡《擬古》[12],越石“感亂”[13],景純“詠仙”[14],王微“風月”[15],謝客“山泉”[16],叔源“離宴”[17],鮑照“戍邊”[18],太沖《詠史》[19],顏延“入洛”[20],陶公《詠貧》之制[21],惠連《搗衣》之作[22],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所謂篇章之珠澤[23],文彩之鄧林[24]。
【注釋】
【白話譯文】
曹植贈送弟弟的《贈白馬王彪》詩,王粲凄慘、悲憤的《七哀詩》,劉楨思友的《贈徐干》,阮籍的《詠懷》詩,李陵的《漢李陵贈蘇武別詩》,嵇康的《贈秀才入軍》詩,張華的《雜詩》三首,何晏吟詠“衣單”的詩,潘岳的《悼亡詩》,張協的《雜詩》,謝靈運的《擬魏太子鄴中集詩》,陸機的《擬古詩》,劉琨感亂而作的《扶風歌》,郭璞的《游仙詩》,王微詠風月的《養疾》詩,謝靈運的山水詩,謝混詠離宴的《送二王在領軍府集詩》,鮑照詠戍邊的《代出自薊北門行》,左思的《詠史詩》,陶淵明的《詠貧士》詩,謝惠連的《搗衣詩》,這些都是五言詩中的精彩詩篇。正所謂是五言詩中盛產珍珠的珠澤,文采繁盛的桃林。
【解讀賞析】
本節鐘嶸所列舉的被他稱為珍珠的詩篇,大多帶有濃濃的悲情,或悲戚(于蒼生),或悲愴(于世道),或悲傷(于別離),再次昭示他對詩歌的美感欣賞,在于悲情的基調。前文說過,漢代的賦體,自東漢中期后,描述帝王宮殿和帝王游獵的長篇賦詩便衰弱了,而基于個人際遇抒發悲情色彩的小賦流行起來,如漢張衡作《定情賦》,蔡邕作《靜情賦》,三國曹魏陳琳、阮瑀作《止欲賦》,王粲作《閑邪賦》,應玚作《正情賦》,曹植作《靜思賦》,晉張華作《永懷賦》,陶淵明作《閑情賦》等。鐘嶸對詩歌悲情美學的源頭,來自《詩經》和《楚辭》,但無疑也受到了賦體悲情的影響。
在賦體悲情的闡釋上,江淹尤為擅長。他的《恨賦》描述了賢人失志的諸多哀傷怨恨,《別賦》更是開篇就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更為難得的是,江淹一掃當時溫軟甜媚的靡靡之音,而代之以悲慨勁健的文風,宛如一股清流。
江淹本人也是悲情的,他是作為一個笑話出現在后世的,江郎才盡。后人用江郎才盡來把江淹樹立成一個反面典型,官做大了便脫離人民群眾,以至于失去了靈感和才氣。無論江淹的為官,還是他的文采與作品,先前的成就不能用后來的“無佳句”來否定,何況生于南北朝的亂世之中,因言獲罪者不在少數,江淹后來的無佳作,更大可能是出于自身保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