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消失,眼前依舊是坐在樹上蕩著雙腳的黃衣女子,她指著墳前的一堆凸起道:“他就埋在那里面!你覺得可笑嗎?他害了我,我恨他。我殺了他,為自己報仇,卻又親手埋了他,且將他埋在我跟孩子跟前兒,我自己都不懂我為什么要這么做。”
“因為愛!”南錦衣看著那個不成型的“墳包”。
“愛?我對他還有愛嗎?”黃衣女子困惑道:“他做了那么多的錯事,做了那么多傷害我的事,我怎么還會愛他?”
“因愛成恨。”南錦衣淡然道:“若是無愛,你該將他挫骨揚灰才是。”
“是!”黃衣女子搖頭:“看來我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意承認罷了。”
“故事聽完了,我要找的人呢?”南錦衣輕飄飄地落下樹來。
“你不捉我?”黃衣女子跟著飄了下來:“我嗅得出你身上的味道,我知道你是捉妖師,且是捉過很多妖的捉妖師。你為何不拿了我,迫使我將你的朋友交出來。”
“你傷過人嗎?”南錦衣問:“除了你的丈夫,公婆以及小叔子外,你還害過旁的人嗎?”
“嚇唬人算嗎?”黃衣女子歪著頭:“我嚇過很多人,但他們都是壞人。他們之中有毆打娘子的,欺負孩子的,不贍養老人的。我也想過把他們殺了,可他們的親人求我。”
“求你?”南錦衣蹙眉。
黃衣女子點頭:“毆打娘子的那個,他的娘子求我,說他若是死了,她的孩子就沒有爹了。欺負孩子的那個,他的娘子和孩子一塊兒求我,說他以后會改好的。還有那個不贍養老人的,我想幫老人出氣,可老人說那是她的兒子,就算孩子再不好,也不允許我一個妖物欺負。見的多了,心就麻了,也大概知道了讀書人說的那句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是什么意思。再后來,我就觀察那些人,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嚇唬嚇唬他們。越觀察,我就越覺得那些人奇怪,越來越弄不清楚,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壞人。”
“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壞人?”南錦衣問,想知道黃衣女子的答案。
“就拿那個毆打娘子的人來說吧,他之所以毆打他的娘子,是因為他覺得他的娘子不孝順。我跟了他們好幾天,發現他的那個娘子的確不太好。她苛責老人,不讓老人吃飯,脾氣上來的時候還會追著老人打,老人罵。可她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因為在她進門之后,她的丈夫和公婆對她不好,她心懷怨恨。他們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是毆打娘子的男人?是苛責公婆的娘子,還是年輕時候對兒媳婦不好的公婆?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莫說清官,就連我這個半妖也斷不了。”
“欺負孩子的那個也有內情嗎?”
“算是有吧!”黃衣女子摸著鼻子:“那孩子不是他親生的,是他娶親的時候帶過來的。他對那個孩子沒什么感情,看他的時候自然也就沒什么感情。雖然他欺負孩子,是壞人,可在我看來,真正導致孩子被欺負的不是他這個沒有任何血緣的繼父,而是他的親生母親。但凡他的母親在繼父面前護著他,縱然他的繼父再不喜歡,也總要留幾分情面。還有那個不贍養老人的,其實是他小的時候老人沒有養過他。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那他們最后都怎么樣了?”南錦衣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黃衣女子,因為好人與壞人本就不是那么容易分清的,再好的人都會做錯事,而再壞的人,也會對他在乎的人好。她不是菩薩,不普渡眾生,她只想知道結果。
“解決了呀,我好歹是個半妖,他們總會害怕我的是不是?”黃衣女子繞著自己的墳轉了一圈兒:“毆打娘子的那個保證不再對他娘子動手,他的娘子承諾會既往不咎善待公婆,而她的公婆老淚縱橫向兒媳婦認錯。欺負孩子的那個,怕我把他娘子帶走,承諾以后會善待孩子。至于不贍養老人的那個,答應我會給老人一碗飯吃。”
黃衣女子歪著頭:“你說我是好人還是壞人?我覺得我是好人,起碼我擺平了這些事情,讓大家都有了一個看似圓滿的結局,可我知道,在那些被迫接受改變的人心里,我是壞人,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妖孽。”
“好壞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做了你應該做的事。”南錦衣抱著自己的傘:“我不會難為你,理由有三:第一,我正在趕路,不想招惹是非。第二,你只是一個半妖,沒有做什么特別的傷天害理的事情,我懶得與你結怨。第三,同為女子,我同情你的遭遇。只要你把我的人還給我,我們就當沒有見過。”
“可我想讓你捉了我怎么辦?”黃衣女子翹著尾巴:“我累了,不想做妖怪了。”
“走妖怪不好嗎?”南錦衣掃了一圈深溝:“你是半妖,不是鬼,不用被這深溝所束縛,你可以去任何一個你想要去的地方。放心,只要你隱藏身上的妖性,你可以像一個正常的女子那樣生活。我是捉妖師,我可以為自己說的話負責。”
“我出去過,可我不知道去哪里。”黃衣女子蹲在墳前:“我最愛的人在這里,我最恨的人也在這里,我沒有辦法像你說的那樣,像一個正常的女子那樣生活。我沒有辦法再去喜歡一個人,沒有辦法再去恨一個人,即便我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也覺得我跟他們是不一樣的。”
“我可以幫你抹去記憶。”南錦衣拿出一張符:“如果你愿意的話。”
“抹去記憶重新開始嗎?”黃衣女子苦笑著:“重新開始未必不是一段孽緣,我終究是個半妖不是嗎?我聽過話本子,知道妖的結局。我折騰夠了,不想再折騰了,你收了我好不好?不管是把我打得魂飛魄散,還是燒成飛灰都行,我累了,我不想再活了。”
“這只是你的意思。”南錦衣指著她的狐貍尾巴:“它未必愿意。”
“我與它心意相通,我想的就是它想的。”黃衣女子伸開手:“你動手吧,我絕不反抗。”
見南錦衣站著不動,黃衣女子突然化形成狐貍,沖著南錦衣撲咬過來。南錦衣后退,打開赤紅傘,隨著一道道金光落在黃衣女子身上,她又變回了原本的模樣,只是縮小了許多。
“我將你暫時收在我的傘中,若你考慮清楚了,反悔了,我可以隨時放你出來。”
“我不會后悔的!”黃衣女子閉上眼睛。
金光消失時,距離她們最近的那株老槐樹裂開了。柳春立在槐樹中間,頭上竟還有幾朵新鮮的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