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種思想及其時代:以賽亞·伯林政治思想的發(fā)展(人文與社會譯叢)
- (英)喬舒亞·L.徹尼斯
- 2475字
- 2023-05-31 16:30:31
前言
這是一項關于以賽亞·伯林政治思想的研究,也是一次思想傳記寫作的嘗試。我致力于將伯林置于一系列更為宏觀的政治、歷史、哲學與文化對話之中,同時也試圖從中發(fā)掘出其理論獨有的閃光點。出于這一目的,我偶爾會繞開關于伯林本人的敘述,轉(zhuǎn)而描寫更廣闊層面上的戰(zhàn)后學界生存狀況(雖然伯林本人在這一背景中時刻處于蓄勢待發(fā)的狀態(tài))。這項研究意圖表明一種觀點,即,只有將伯林思想的靈感源泉、意義與歷史價值置于其個人經(jīng)歷與所處的思想背景的二重語境之下進行分析,我們才可能在完整意義上對他的理論進行解讀——而這也是我希望能通過本書傳達的信念。
此處,我主要將關注的重點置于伯林思想的早期階段,這大致是出于以下幾點原因。首先,伯林的早年生活是其核心觀念成形的時期;他此后的著作則往往是這些早期作品的延展與流變。其次,在現(xiàn)存關于伯林的學術(shù)著作中,著者往往較少提及或討論本書所涉及的早期素材:因此對它們的關注或許有助于我們進一步理解伯林的思想。我意圖借助這些鮮為人知的材料,還原伯林思想的形成過程;同時,我也希望能以此為線索,展現(xiàn)伯林理論體系中被主流分析所遮蔽,從而遭到忽視與誤解的內(nèi)容。[1]
迄今為止有關伯林思想的闡釋大都傾向于關注他的價值多元主義(value pluralism),并將他的形象刻畫為一位從“積極”自由手中捍衛(wèi)“消極”自由的戰(zhàn)士。在此基礎上,很多評論者則進一步將伯林的思想推導為20世紀中期的一種針對啟蒙理性主義(enlightenment rationalism)[2]、完美主義(perfectionism)以及社群主義(communitarianism)[3]的反應。縱然這些觀點不乏其合理之處,但它們忽視了伯林與他早期思想之間的某種微妙的連貫性。而同樣應得到修正的,是伯林思想與20世紀50年代冷戰(zhàn)政治局面[4]的(正確)關聯(lián)。盡管伯林的政治理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經(jīng)歷了重要的發(fā)展階段,但他最初的觀點實際上形成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從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到經(jīng)濟危機時期的文化反叛現(xiàn)象,再到20世紀30年代接踵而至的政治騷亂,這些都讓伯林意識到政治行為所面臨的道德困境,以及政治本身對私人生活造成的擾亂與威脅。他的觀點在學界的不斷發(fā)展中得到了打磨:他尤其受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英國反哲學唯心主義思潮的影響(雖然英國的唯心主義哲學家本身或許并非伯林政治思想在主觀上意圖批判的對象)。他早期的哲學著作反映出一種懷疑的、非教條的經(jīng)驗主義傾向,對任何系統(tǒng)化的野心都持不信任態(tài)度;同時,他對邏輯實證主義的保留立場也體現(xiàn)出他對還原論的質(zhì)疑態(tài)度,這一點貫穿了他的后期學說。
伯林早年的哲學關切,以及他對共產(chǎn)主義與歷史哲學的反思,同樣始終圍繞著個體之間的溝通理解問題——尤其是在個體持有相互沖突的信仰,或隸屬于不同階層、文化、國籍的條件下。伯林力圖堅持,即使并不假定存在一套適用于所有人的終極價值標準,個體跨越障礙進行交流(并產(chǎn)生有效的道德評判)依舊是可能的。正是這種在不同主體間達成跨文化理解與溝通的信念,串聯(lián)起了伯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的哲學著作、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政治思想,以及后期作品中關于道德多元主義與歷史理解的闡釋。這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與伯林政治學說中的一種隱含的道德平等主義,以及他對人類同情能力的重視聯(lián)系起來:后者構(gòu)成了他在道德與人文科學兩方面的觀念核心。
俄國的思想成果是伯林思想形成過程中的另一主要源泉。盡管伯林對俄國文化與思想的喜愛為人所熟知,但到目前為止只有少部分學者試圖在細節(jié)層面上將伯林的思想與俄國學術(shù)界的辯論聯(lián)系起來[5];俄國思想家作品中那些引人深思與富于啟發(fā)性的部分依舊有待研究與發(fā)掘。在本書中,我并未窮盡這方面的討論;但我嘗試著進一步理解俄國思想在伯林理論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并由此從觀念史角度對他的作品提出新的見解,揭示其學說中“政治行為的道德困境”這一問題所處的中心地位。面對這類困境,伯林采取了一種不帶感情的——但并非無視道德標準的——立場。盡管有人將伯林反對道德絕對主義的立場解讀為他本人道德懷疑主義與相對主義的表現(xiàn),但伯林的作品事實上依然顯示出一種對政治倫理的關切;伯林始終試圖在相對主義犬儒主義與道德絕對主義之間開辟一條溫和而不失原則的行動途徑。
伯林關于“自由主義已遭到圍困,而共產(chǎn)主義正給其帶來前所未有的重大政治挑戰(zhàn)”的認知,標志著他成為一名“冷戰(zhàn)分子”。但伯林并非僅將目光投向“極權(quán)主義”[6],他也同樣關注政治上的“管理主義”(managerialism)、技術(shù)官僚治國制(technocracy)、家長制(paternalism)以及科學主義(scientism)——他認為這些現(xiàn)象不僅存在于共產(chǎn)主義世界,也同樣扎根于西方社會之中。其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作品為懷疑主義與個人主義進行辯護,倡導多樣性,反對一切關于統(tǒng)一、高效、教條式忠誠與“管理主義”紀律的呼號。盡管伯林認為在他所處的時代,對于這些傾向的“科學的”與馬克思主義的表達是最為有力的,但他也同樣討論并駁斥了其余的絕對主義“信條”。
通過將伯林對自由的敘述置于他所處時代的辯論之中,以及他本人關于政治與道德的總體展望之中,我意在表明,與當下為人們普遍接受的觀點相反,伯林本人的立場事實上包含了“積極”自由的某些方面。而與此同時,與其他反對極權(quán)主義的自由主義者相比,在接納“積極”自由的某些變體與衍生產(chǎn)物時,伯林則又顯得更為躊躇不定。此外,盡管對“消極”與“積極”自由概念的運用具有其政治意圖,但實際情況較之人們的一般認知要更為復雜,“積極”自由并不能被簡單地劃為共產(chǎn)主義、社會主義與進步主義,“消極”自由也不應等同于自由放任的自由主義(laissez-faire liberalism)。
我同樣需要就一些我沒有討論的問題給予說明。盡管伯林的早期哲學作品與后期成熟政治立場間的聯(lián)系是本書的一個重要主題,但我并未詳細考察他早期的哲學著作。[7]此外,我僅僅分析了伯林的觀念史與歷史哲學著作中與其政治道德思想有關的部分,而并未將其作為獨立的主題單元加以討論,這使我略過了伯林20世紀30年代思想發(fā)展的一些重要方面,例如德國新康德主義哲學對他的影響。最后,我僅僅粗略地談及了伯林的猶太人身份與猶太復國主義運動:即使伯林未在他的思想中明確表述出來,這一主題也依舊不可否認地是他生命的重心之一。[8]以上是我希望能夠在其他場合與時機繼續(xù)展開討論的問題。其他的遺漏將是疏忽而非計劃的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