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鶴來不知道羞恥有毒。
從來沒有受過辱,內心處子般,在七十八歲時意外折翼。玩笑似的挫折,雖然眾人皆知,但也沒有多少人費事記得。清平世界,沒有利害關系,大家都很體面。沒有人當面提,但他還是被燙到。一塊發紅的生鐵一直擱在心里。云上云下都在那里,熱度總不退去。整個人懨懨的,食不知味。在食料里加了最好的調制劑,喝下去就是干巴巴的糊,因為黏稠,粘在上顎和牙面。
不知道是沒有經驗還是遲鈍,多日后他才漸漸意識到兩者之間或許有關聯。鶴來在屋內打轉,一直轉到窗簾縫隙透進的光線變成金黃才停下,望見玻璃門上自己的影子,急忙瞥過去不看。云上的他也跟著消瘦。
比羞恥更糟的就是被人察覺的羞恥。
不能再這樣內耗。他要出門覓點好吃的,不但要吃飽還要打包,一連幾天都吃營養豐盛的原始食物,重新回到唇紅齒白的純全模樣。鶴來收拾妥當,三步并兩步,從陽臺跳上外面的懸掛式透明膠囊電梯,眨眼就到了樓下。外面一如既往的安靜,像行走在荒嶺。沒有人。草木鮮艷,正是進入春意最盛的時候,葉子綠得生氣盎然,更不用說搖曳的花朵,粉撲撲的,張開蕊,逗引蜂蝶。雀鳥躲在樹枝間看不見身影,只有忽遠忽近的鳴囀彼此應和。
日光晃晃的,照得外面更加空蕩。幾米外的垃圾堆里慢悠悠走出一只狐貍,瞧了他一眼,探身鉆進灌木叢。鶴來記得小時候還能看到流浪貓狗,兇相畢露地搶奪垃圾。漸漸都沒了。只有城外森林里的野生動物偶爾光顧。它們不依賴人,也不怕人。
鶴來小時候放養過一只流浪貓。瘦骨嶙峋,臉上都是欲望。黑白花斑駁,一道長疤橫穿腹下,傷口愈合不算好,倒絲毫不損它的兇狠好斗。鶴來每天定時定點喂它,換清潔的水看它小舌頭頻頻輕拍水面。一直忍住沒給它取名字。后來證明是對的。云上生活如仙境令人沉迷,他慢慢很少出門,很少想起云下還有一個世界。最后,等他再想起那貓,已經有四十多天沒去喂。他明白——到這里就是終點了。
這時代,所有事都永不會結束的樣子。因為終點連同與之相關的事物一起徹底消逝,不留痕跡。而鶴來人生里第一個終點便在那只流浪貓身上落實了。
他再也沒養過貓,在云上也沒有。
都是好早以前的事了。為什么突然翻出這些舊賬。鶴來長出口氣,折進花園小徑。暖熏熏的香氣,綠色稠密濃郁,許多岔路在腳下蔓生,按照法國宮廷的樹墻迷宮修剪,腳步兜轉來去,從空中俯瞰其實不過是同心圓。他們小時候還喜歡室外玩耍,對路徑爛熟,記憶留在身體里,幾下穿過花園,站在街邊等紅綠燈。
為萬一中萬一,堅持工作百年的交通燈,和花園一樣,被迷你機器照顧得很好。這些迷你機器定期打理外面的世界,按指定程序有條不紊,絕不馬虎,雖然是座空城,卻不允許它廢棄癱瘓,令它如睡美人般永葆可以無限荒廢的青春。
常去的山西面館沒開。他又走出三個街區,停在一家上海小吃店門口——其實是走不動了。
“哎呀,怎么不用代步器。”店員出來招呼,熱氣騰騰一張芭比娃娃臉。
鶴來氣喘。“想走走。”
他靠角落坐下。店堂里只他一個客人。點的菜遲遲不上。小姑娘靠在門上,沒有要招待的意思。鶴來拿起筷子,放下,又拿起,來來回回好幾次。空氣又干凈又干燥,下一刻就要走電似的。他掏出墨鏡擱到桌上,掙扎到最后還是戴上。眼淚慢慢從墨鏡下面流出,直到落進嘴角他才察覺,慌忙去擦。
“光線太強了。”鶴來喃喃自語也不知對誰解釋。
沒人理他。唯一的服務員正對著空蕩蕩的街道出神。
菜上來了。小籠包的皮比鍋貼的皮還硬還黑,油條用麻花代替。水泡熟黃豆當作豆漿。他們連敷衍都不屑。
鶴來苦笑。小姑娘盯著他臉上淚漬看。
“身體分泌物。”她冷不丁開口。
“我上次來,好像不是你。”
“大家都是臨時打工嘛。”
大家可不是。大家終日云上生活,大門不出。“你是要掙錢?”
她豁開一道大尺寸的笑。“要錢干嗎?”
鶴來搖頭。他也想象不出答案。云上有一切。“那是?”
“為了發呆。只要在云上待著,就有好多事找上來。腦子轉個不停。我想讓腦子停一會。”
只有云下可以。鶴來懂她。然而他們是巴甫洛夫的狗。只要見到上傳器,就不由自主將自己傳到云端。所以必須走出家門。“在這里,腦子停下來了嗎?”他問。
“當然。”女孩一抬下巴,“你看,生意多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