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云寶地
一
到最后,他的愛人們才把他的話當真,紛紛緊張起來。
這云上七十九位個體,都是實實在在的人,哪怕有幾位人機耦合,人格都是完整的。和她們交好之前,鶴來都一一驗證過。對象必須是人,這是底線。他為人老派,接受不了跨物種的戀情。但這不妨礙他張開手臂擁抱科技帶來的云上世界,潔凈輕盈的人際關系。情意纏綿,肉身永不相見。交歡媾和,一邊云上虛擬世界的翻云覆雨,一邊云下現實由各自的撫慰儀器輔助實現,不受性別年齡人種限制,不存在交叉感染,也不存在占有控制,更沒有厭倦猜疑嫉妒,各自獨立,彼此共享深長溫厚的情誼。每個人都是許多人的許多分之一。
和他要好的這些人,交情最淺的也有五十來年——到了一定歲數之后,他就不再加新人。已經足夠。再多,記不住,必須借用記憶儲存硬件。鶴來覺得那樣實在太失禮。所以他體體面面認認真真地和七十九個人交往。真心換來真心。這七十九位都是在云上可以為他不計較付出的人。
即便這樣,最初時候,當鶴來遇到麻煩,她們都沒有當真。那事太像一個玩笑。誰能想到素來沉穩的鶴來在云上約會時,竟然跑錯“房間”,闖入別人的派對。進去時,里面一群人正在開燒烤派對。無人島場景。碧海藍天椰影婆娑。涼爽微風沁人心脾。菠蘿香甜氣息與煙熏火烤后的肉類矜持混搭,香檳光澤經水晶杯器皿切割完美的表面折射。出席的男男女女以及中間性別身著各式睡衣,神情散淡、慵閑,如同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直到鶴來貿然闖入。
“誰呀?”
“嗨,朋友,這是私人派對。”
鶴來落進“眾神”目光里,因為是初次,還不懂得自慚形穢。他聽見有人在呼叫管理員。一個溫和白凈的男人頃刻出現,和鶴來一樣局外人打扮,V領套頭針織背心罩在襯衫外,模樣本分可靠。這位管理員穿過人群,把鶴來拉到邊上。
“我和朋友見面。我們預定了這個房間——大概一星期前吧。”鶴來解釋。
管理員公事公辦應對,讓鶴來亮出房間密鑰。密鑰拿出來。一連串數字。前頭房間七位數固定密碼,全部符合。后面房間隔間區段碼,三個里錯了兩個。
是他進錯了房間。
鶴來錯愕。云上世界,闖別人房間如裸身沖入陌生人家里。公序良俗的第一要緊就是不做這樣的事。人人嚴格遵守。他竟然壞掉規矩。
“你搞錯了。”管理員聲音高出三分。
按道理,只要一位數不匹配就進不了房間。想必是管理員偷懶,想著多年來沒有人破壞規矩,只設置了前頭固定密碼,也就是說這一千個房間實際上公用一把密鑰。鶴來也不好說破。他悻悻然錯開目光,站在那里發窘。
兩頰發燙。
燙,燒在肉身實實在在的燙,困在云下無法傳遞出徒勞的熱度。彼端云下,郊外摩天大樓的套間里,上傳器前一張面孔,顴骨頜骨撐起的皮膚下,靜脈血管擴張,血液急涌,腎上腺素徒勞做功。沒人看到。而云上,完全不顯。那里的鶴來發窘,也是垂頭站著,視線虛掃過圍觀人群的腳尖。
“沒關系,我們也就隨便聚聚玩玩。”有人給鶴來解圍。
其他人跟著附和,大度原諒。畢竟鶴來闖入時,聚會還沒進行到特別私密階段,不會給人造成困擾。倒是這難得一遇的過錯,可以作一陣子的談資。
鶴來俯首道歉,感謝對方不追究。管理員聲稱要給鶴來記一個處分,被人求情攔下。他轉臉望鶴來,一臉的正直與盡職。鶴來再次調轉視線,盯住腳下金色沙灘。
細潔金沙上,只他一雙德比鞋特別扎眼。
有人在笑他。半點不掩飾。
鶴來聽得心里松動,感激笑聲里的不雅,他抬頭,恍惚發現他已經在不遠處:穹頂壁畫大理石地板一排落地鏡一直延伸到房間盡頭,歐洲宮殿的一個大廳。他站在巨大鏡子前,里芬坐在旁邊,側身對他大笑。約的人正是她。
“你進錯房間啦?”里芬故意提起。
鶴來囁嚅回了句什么。他想起管理員正直的面孔,想起他最后急于將自己挪出沙灘房間——那些人大概迫不及待要清場好嘲弄他。
里芬又笑。手掌軟綿綿落在他肩上。“對不住,我停不下來。也挺好的。沒想到這輩子也能見著你冒失的樣子,還是為了見我。”
鶴來深深看里芬,灑脫慣了的人第一次不知道說什么。“你一個人知道就好。”
“那——”里芬拖長尾音,“不好說。”
云上的人,本來輕盈,濾去許多冗余細節。里芬又嬌俏。鶴來看得著迷。她那么可愛,要說就說吧。說不定,他的尷尬事此時此刻已傳揚開來。
他猜得沒錯。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他誤闖房間的視頻,病毒一般迅速擴散、復制,經加工惡搞再度傳播。畢竟是新鮮事。云上有一半人都在他的窘態里得到快樂。他的笨拙粗心點燃了眾人的生活,又在短短幾十分鐘后迅速被熄滅,被下一個焦點取代。只有鶴來云上的愛人們,才會在意。當然是在她們笑話完他之后。
一天里,好多人跑來慰問,確定鶴來現在是否安妥。他回答說沒事。里芬就在旁邊。她們不再多問,最多簡單囑咐幾句就離去。
鶴來向里芬笑,略帶歉意。“最近也不知道怎么,手也不太靈便,畫的畫比刷墻灰還不如。”
“好久不畫,手笨了唄。”里芬聲音彌散,透出一些憂慮。
鶴來不讓她多想,岔開話題。“你怎么那么快就知道我出糗?”也只是下意識覺得奇怪,但他并非一定要知道。
里芬一躊躇。“啊,我那時在隔壁。”
她那時就在隔壁。鶴來心想。
“啊。”喉嚨深處一個聲音滾落出來。上傳器前的肉身不小心沒有兜住那聲音。云上的虛擬像跟著露了洋相。里芬沒有笑。
她從剛才一直就停在那里,像是網速不好卡住的畫面。也許是真的卡住也未可知,同時操控幾個虛擬像就會這樣。里芬一心多用,以虛擬分身兼顧沙灘派對和他的幽會。此時此刻,應該還有一個她在沙灘上作樂。
外面下起雨。電子雨從落地窗飄進來,沁入虛擬像,鶴來感到絲絲涼意。心底洇開幽微晦暗的濕印。
那時候,她就在圍觀人中間,一句解圍的話也沒說。到底哪一點讓他介意。是她的冷漠還是用虛擬分身赴約?
鶴來不知道。
他心里清楚,要不是出糗的事,自己也不會那么介意里芬用分身赴約。
后來,他聽人說,里芬背后抱怨鶴來,說他薄情,竟然忘記他們多年私會的房間號。鶴來怔怔說不出話。一時間想不起那個叫里芬的女人長什么模樣。
“我不該多嘴的。”告訴他的人露出懊悔神情。
“沒有沒有。”鶴來擺手,卻右手重拍在左胳膊上。響聲清脆。
“怎么了這是?”對方嘆息。
“最近有點笨手笨腳。”鶴來笑,是那種腳尖一點,展翼騰云的笑。“想不太起和她見面時都說了些什么。斷斷續續的。”
言下意,里芬或許當面向他抱怨過了。
面前這位愛人會意。她媚眼如絲,輕易看透他。望著那雙眼睛,全世界就好像只剩下這雙眼睛。鶴來覺得安慰。
“有空我陪你做個檢查吧。我們都有些擔心。”她說。
“上次和你們說我手腳不靈便你們都不信。”
她笑,笑鶴來小孩子脾氣。他難得這樣。到底他自己這次一定有了陰影。向來潔身自好,突然有了污點。別人不記得的污點,還算污點嗎?云上的記錄去不掉,但匯入浩瀚的數據汪洋也就等于隱匿吧。她挨近他坐下。皮膚的熱度傳上云端,再經由云傳到鶴來的左臂。溫熱得讓人心癢。
“現在都信了,所以加倍愧疚。”她說著用身體深深安慰鶴來。
鶴來一點點激動起來,像被火焰燒疼了,戰栗不已,一連串,閃光彈接連爆炸——卻沒有照亮那個愛人的名字。名字在舌底,在意識世界里始終徘徊在光亮邊緣。只差一點。也許還不止一點。
在那后面隱匿在黑暗里的無可言說之物蠢蠢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