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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隨《詞說》的“忘言”,是讀詞的一種途徑、一種方法,甚至還是一種自成系統的批評理念:

(一)“作者自贊”式

以《沁園春》(疊嶂西馳)為例,這是一首典型“稼軒風”的詞。撲面而來的是辛稼軒的見識、修養、胸襟、學問,大筆奮迅,擲地有聲。這首詞的“音聲”就是直接證明;對此,再多的言詮,再去解釋詞的上片在寫什么,下片在寫什么,都是多余的。由于這樣一首詞的風格呈現非常直接,因此,雖然是在寫山,是在寫自己隱居在帶湖這樣一個環境,然而,寫山也不是山,寫古人也不是古人,完全是作者的面目——顧先生說它是“作者自贊”式。

像這樣的具有典型的作者風格的宋詞,如“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秦少游);“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李易安);“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姜白石),對它們的解說,會是辭費。撲面而來、擲地有聲的風格特征,就在作品本身,直接能夠被讀者體驗到,不需要再做解釋或轉譯。顧先生還舉出“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水龍吟》),以及他沒有選說的《永遇樂》(千古江山)“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都是這樣的“自作自贊”,詞人自身已把詞作內在的精神力量完全呈現出來。

(二)“字句之外”式

辛稼軒《生查子》(悠悠萬世功)詞,是“忘言式”說詞的第二種方式的體現。這首詞的名氣不是非常大,很多詞選也不見得會選,而它的風格又比較深沉,其中的“紅日又西沉,白浪長東去”,看似純粹是寫景的,但當中的感慨則是非常得深。對此,從虛字入手——“紅日又西沉”的“又”,“白浪長東去”的“長”,充溢動宕。

顧先生說,當年阮籍的“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的感慨,陳子昂的“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感慨,和“紅日又西沉,白浪長東去”都有可比擬相通的地方,不過,阮籍的感慨、陳子昂的感慨還是不足以盡詮這兩句詞。對這樣的詞句的理解,雖摸索尋思,仍不足以盡之,應該向“字句之外”去體悟。因此,這種“忘言”不是“不言”,而是用盡一番解數,終于“透網金鱗”,在“字句之外”得到悟解。

(三)“不計較”“不代替”式

無論是在詞人的“自作自贊”直接理解,還在向詞作的“字句之外”求得諦解,其情意相對來說還比較單純。若是面對堪稱宋詞“造極”的是東坡的《永遇樂》(明月如霜)、《洞仙歌》(冰肌玉骨)(這兩首詞都呈現出來一種叫做“清涼世界”或曰突破了夢與現實糾纏的崇高境界),則會碰到一些因包含歷史信息的“詞序”引出來的問題。

如《永遇樂》是東坡“宿”燕子樓還是“登”燕子樓?有沒有“夢盼盼”?又如《洞仙歌》前兩句據“詞序”說是當年后蜀的國君孟昶和花蕊夫人所寫的;那么,這“清涼世界”究竟是歸之于東坡,還是歸之于別人?這都是令古今學者感到困惑的。關于《洞仙歌》,顧先生也舉出一例:“水殿風來暗香滿”,這個“暗香”是荷花的暗香,還是“冰肌玉骨”之人的暗香?此種情形,辛棄疾詞中亦有,如《祝英臺近》(寶釵分),它是寫男女愛情,還是對那些滿足于偏安的大臣的諷刺,或者是對南宋朝廷搖搖欲墜的國勢的擔憂?換句話說,這首詞是單純地寫個人之憂,抑或還含有比興寄托、諷刺時政?諸如此類的問題,該如何處理?

作者的行跡、文本的歸屬,以及具體字句是指人還是指物,不僅在詩中會碰到,在詞也會碰到,并且會形成很大的干擾,造成更多的困惑。相對而言,詞的題材比較有限,比詩要單一。傳統的理路是做明白的考據,而顧先生則選擇不從歷史與考證來說。對歷史的考證,顧先生說是“不計較”——不計較是你的還是我的,亦即文本的歸屬;也“不代替”——不代替古人來算賬,亦即字句意義的指歸。做考證研究,意義指歸、文本歸屬肯定要顧及到,但它們不是詞最核心的問題。當進入到文學核心的時候,“不計你的我的”、“不替古人算賬”,這是又一種方式的“忘言”說詞:不“死于句下”,不被歷史信息所拘束。

(四)“無甚可說”式

這是“忘言式”說詞最為獨特的方式。說詞和說其他文學類型的作品不同,說詞需要做選擇,而且是愈少愈佳。朱祖謀選、唐圭璋注的《宋詞三百首箋注》,是作為讀本;而付諸講授,選出十分之一,即三十首,足矣。東坡詞存世三百多首,辛稼軒則有六百多首,這近千首的詞,顧先生選說三十五首,大約三十分之一,一些佳作沒有選取,但并非不能包籠在內。對東坡《永遇樂》說畢,又說一首《洞仙歌》,顧先生就不再說《賀新郎》(乳燕飛華屋);對辛稼軒詞,他也沒有說《鷓鴣天》(晚日寒鴉一片愁)。在詞人創作一面,這些作品或是“光芒四照”,或是“渾融圓潤”;在顧隨說詞一面,一首說畢,“余威”尚在,“迅猛”依舊,其他詞可以觸類旁通。那些沒有為顧先生所選講的佳作,不是說這些詞不值得言說,而是如《永遇樂》講畢,“清涼世界”已見,“冰肌玉骨”“乳燕飛華屋”都可以悟入;又是如“稼軒風”的壯詞,“楚天千里清秋”說畢,“千古江山”這樣的作品,也都包籠在其中。

以上四種說詞的文學批評方式,是一刻也不離開詞的“不可言詮”的特質。這種不可言詮之處,也是詞獨特的煙水迷離的文學特質。“忘言式”說詞方式也是詞這種文學類型所獨具的“不可言詮”的特質決定的。如《永遇樂》“燕子樓”,它的下片寫“古今如夢,何曾夢覺”,揭示出來的“人”——無論古人今人,無論是像蘇軾這樣的士大夫,還是像盼盼這樣身份低微的歌女,都將同入“一夢”之中,也都不曾離開“塵勞”的羈絆。它超越所謂的夢與非夢的問題。夢與非夢這個問題的探討尚在其下,再向上走才是宋詞要達到的高度。顧先生選說的蘇東坡“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以及“無甚言說”的“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它們講理、講人生都講得很透。然而,詞的最重要的核心部分恰恰是在“理”之外,是不可言詮、迷離惝恍的。當蘇東坡說“未轉頭時皆夢”的時候,東坡居士已經在“夢”之外,不復糾纏于“萬事”與“夢”的問題。那么,這夢之“外”究竟在哪兒?可以說,它正在“明月如霜,好風如水”的“清涼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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