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世紀的三四十年代,研究宋詞的學者見出北派、南派的面目。上海、南京、杭州的大學傳授詞學的——后來被稱為“現代詞學三大家”的龍榆生、夏承燾與唐圭璋等幾位先生,是將詞學視為“專門之學”,延續清代的考據學,讓詞學的研究具備傳統經學、史學的規模氣象。而在北京治詞學的幾位先生,則是另一條道路,是現代大學制度的“文學教育”——或者叫做“人文教育”中的“詞學講授”。這一派的代表人物,可以舉出顧隨、俞平伯、浦江清等。他們講說的風格,各有不同:俞平伯《讀詞偶得》、《清真詞釋》,綿密悠長,纏夾繁絮,語涉玄虛,但又回味無窮;浦江清的《詞的講解》,細膩入微,周詳至極,時有繁瑣考證的地方,卻能夠引人入勝;至于顧隨的《稼軒詞說》、《東坡詞說》,棒喝頓悟,欲言又止,但往往在這個“止”處發人警醒。
顧隨先生,1897生,河北清河人,字羨季,號苦水,又號駝庵。1920年北京大學英文系畢業,歷任燕京、輔仁等大學教授。晚年寓居天津,任教河北師范學院,1960年辭世。他存留于世的完整詞學專著,僅有這兩部《詞說》。盡管蘇東坡與辛稼軒的宋詞經典地位無可置疑,但在古人卻始終有不同的看法。宋朝鼎盛的時候,朝野公認柳永為“作者”(即今天所謂的“大家”);南渡之后,東坡詞受到士大夫階層的贊美;南宋末年,又推舉周邦彥與姜白石。而明朝有一段時間是推重秦少游的,彼時明確提出婉約、豪放二分法的張,由于他自己很喜歡少游詞并模仿創作,以至于后來他的詞被人誤會,收到了秦少游的詞集里去。清朝詞學家最初推尊姜白石,后來又推尊周邦彥,再后來推尊吳文英。近代由于社會政治環境的變化,激勵民族自豪感的蘇東坡、辛稼軒就被推崇得更高,一直到今天也是如此。蘇、辛之被崇尚,密切關系著社會政治,就不是站在文學境界的立場;某種程度上說,偏離了文學本身。而顧隨先生在淪陷時期的北京寫的這樣兩組《詞說》,怕也有時局的感慨,但更令人注目的,則是對詞學特質的獨到把握。
《稼軒詞說》,顧隨寫時用的底本是十二卷《稼軒長短句》,《東坡詞說》用的是龍榆生《東坡樂府箋》。每篇作品的文字與題目,不全從“底本”;稼軒詞他參考過明毛晉汲古閣刊《宋六十名家詞》本《稼軒詞》;東坡詞對龍榆生注本的校記,他也吸收了一些?!都谲幵~說》撰寫完成,放置數年后,在天津《民國日報》“民園”副刊陸續發表。每一篇《詞說》,恰可占得報紙版面中的“一塊兒”;稍長的文字——或許也不是真的就是長,而是報紙排版需要,就將一篇拆成兩篇,分兩次刊出,共刊二十五次。沒有《序》,第一篇標題中有“卷上”二字,第二篇開始列出“(一)”,但后來也沒有再出現“卷下”。從1947年9月3日開始,到11月8日結束,最后一次刊出的一篇注“(二十四)”——后來通行的版本,這一篇的位置是倒數第二篇?!稏|坡詞說》應是自1948年7月11日《華北日報》“文學”副刊的《自序》刊出開始,而這在通行的版本中是作為“后序”?!对~說》撰寫與發表的概況,大體就是這樣。
周汝昌、葉嘉瑩等顧氏弟子曾指出,顧隨說詞對禪宗語錄的言說方式多有借鑒,形成自己獨特文學批評的風格。顧先生所說辛稼軒《感皇恩》詞——“會說忘言始知道”中的“忘言知道”,恰好可以移來作為其批評方法的概括。對于禪宗語錄體的顧隨《詞說》來說,所謂玄言妙悟是言說方式與文體風格;“真意”并不在“詞”的抽象理解,而是在一切之一切的原點——作品的具體批評。換言之,真正要來談這個“道”,要來談詞的文學特質,那就不能不對各異的作家與作品做不同的批評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