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烈日最盛的時候,田成文腦袋上扣著一頂草帽開著拖拉機拖著碌碡在谷場上轉圈子。
張家園在后面用木叉挑麥秸。
麥子曬得很干,碾場三遍之后,張家園就把麥秸挑到一邊,地上只剩下滿地的麥子跟谷殼。
一陣風吹過來,張家園用木锨把麥子跟谷殼一起丟到半空,谷殼被風吹走,暗黃色的麥子則掉落在地上。
風停了,這個活計就干不成了。
張家園回到樹蔭下,喝了一碗酸漿水,對躺在麥秸上的田成文道:“你覺得張寡婦為什么會跟滿村子的男人要錢?”
田成文吐掉嘴里的麥稈子道:“總共就三個,哪來的滿村子的男人,你別聽我媽瞎咧咧。”
張家園也躺在麥秸上道:“上了四年學,又在外邊工作一年,雖說每年都回來兩趟,你說,這村子怎么看著就這么陌生呢?”
田成文道:“我也一樣,就比你早回來半年,才去煤礦上班兩個月,就被我媽叫回來了,知道的不比你多。”
張家園又道:“等農忙結束了,你陪我去一趟蘭州。”
田成文笑道:“可以啊,也該去你那里看看了。”
“是去辦事。”
“什么事?”
張家園從口袋里掏出一枚袁大頭遞給了田成文。
田成文接過銀元猛地吹一口氣,然后放在耳邊聽了一下就丟給張家園道:“真的,民國八年的袁大頭能賣一千。”
張家園奇怪的道:“你怎么知道的這么清楚?”
田成文嘿嘿笑道:“你爹肯把他的袁大頭拿出來了?”
張家園吃了一驚道:“你家也有?”
田成文沒好氣的道:“這不廢話嗎?要是我家沒有,我爹哪來的錢給我四個哥哥蓋房子娶媳婦?靠種地嗎?”
“村子里家家都有?”
田成文像看白癡一樣的看著張家園道:“你看看村子里破敗的樣子,是有錢的模樣嗎?”
張家園繼續道:“你知道這些銀元是從哪里來的嗎?”
田成文道:“問過一次,我爹沒說,再問就挨揍,你爹也是這套路吧?”
張家園搖搖頭道:“我問了,我爹只說這錢拿的虧心。”
田成文道:“這就有意思了,我爹這人耿直了一輩子,說他拿了昧良心的錢我是不信的,不過,你爹也是村子里的少有的硬氣人,要說他胡說八道,我也是不信的。家園,你說我們哥倆是不是應該把這件事弄清楚啊?”
張家園笑道:“這就是我給你看銀元的意思。”
“你覺得銀元還有?”
“必須有。”
“為什么?”
“就憑你爹,我爸他們這些人的生活習慣。”
田成文點點頭道:“對啊,他們從來都不趕盡殺絕。”
“那么,你現在告訴我,第三個給張寡婦錢的人到底是誰?”
“田玉虎!”
“咦?景泰縣首富?”
對于田成文說出來的這個名字,張家園其實很熟悉,或者說,整個古井村的人都非常的熟悉。
田玉虎原本是古井村最富裕的人,后來,看上了一個景泰縣的女人,就落戶去了景泰縣。
給人當上門女婿一般是窮人家的事情,沒想到田玉虎這個長得濃眉大眼且富甲古井村的男人也走了這一條路。
張家園瞅了田成文一眼問道:“他現在住在哪里?”
田成文同樣用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張家園道:“龜城!”
“龜城啊——”
田成文的一席話掀起了張家園的一大片關于龜城的思緒。
“快點睡,老龜專門咬不睡覺孩子的雀雀兒。”
這是母親面對不睡覺的張家園發出的恐嚇。
“快點吃,你要是不吃,老龜就吃了。”
這是父親面對不肯吃飯的張家園發出的恐嚇。
“對天發誓,我要是說假話,就讓我被老龜拖了去!”
這是田成文小時候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席話。
“老龜,老龜快來,我家有個愛哭郎,東瞅瞅,西看看,脖一縮,眼一閉,娃娃不見了。
老龜,老龜快來,我家有高墻,老龜爬不過,摔了一個大趔吧!”
這是張家園小時候經常唱的兒歌。
可以說,老龜的存在,就是張家園以及田成文他們小時候最大的噩夢。
等張家園上了學,開了智之后,那個在黑夜中拖著尾巴在村子里胡亂逛蕩的老龜才從他的生活中慢慢消失了。
龜城矗立在這片黃土高原上已經很長時間了,聽老校長說,至少可以追溯到明朝萬歷年間。
原本是為了防御韃子入侵建造的堡壘,也是關中前往草原,戈壁,大漠最重要的商道之一,所以,這座城池還有負責收稅的功能。
后來到了滿清時期,這里又成了清王朝威懾漠北的重要屯兵地,滿清赫赫有名的戰將岳鐘琪的家族便鎮守此地。
而原本與夯土長城連為一體的堡壘,也就被岳氏家族逐漸給修建成了烏龜的形狀。
這個過程很漫長,也很詭異,只是沒人知道岳鐘琪以及他們的先祖為何要在戈壁灘上修建一座龜城。
張家園很快就在腦子里完成了對龜城的思索,然后對等著他回話的田成文道:“你也有這個心思?”
田成文往嘴里送了一根麥草,低著頭道:“錢難掙,屎難吃,我爹的錢都花在我四個哥哥身上了,到了我這里,一個錢都沒了。
原本啊,身為男子漢,老是謀算自己老子的那幾個錢顯得很沒本事,可是,我今年二十三了,再不說親,以后就說不上了。
說不上也就罷了,了不起一個人過,你也看見了,劉玉花想跟我,這是羞先人的事情,我覺得不能干。”
“嗯?所以,你就想弄一筆錢娶一個老婆,讓劉玉花絕了這個心思?”
田成文看著張家園道:“是絕了我的心思!”
張家園仰著頭回憶了一下自己糜爛的私生活,覺得沒臉給田成文一個好的建議。
這件事放在他身上,解決的辦法很多,只有落在田成文這種人身上,才會成為煩惱。
“田玉虎入贅到了龜城,目的就在那些剩余的銀元,我們起步晚了一些,不過呢,也不算太晚。
如果田玉虎已經拿到了銀元,他早就跟龜城里的那個丑婆娘離婚了,有那么多的錢,守在一個破敗的龜城里也難為他了。”
“你準備怎么做?”
田成文翻了張家園一眼道:“應該是我們怎么做,我討老婆需要錢,你在蘭州買房子需要錢,總之,都是需要錢的事情,我們一起做了,錢平分。”
“怎么不早告訴我這件事?”
“等你起這個心思呢,你要是不起這個心思,我什么話都不會說,只有你起了這個心思,我們才能一起干,畢竟,這事很危險。”
“危險?”
“跟錢有關系的事情哪有不危險的,尤其是我們想要撈偏門,危險是必定的事情。”
“你知道多少?”
田成文長出一口氣道:“我查了三個月,只知道這批銀元就是來自龜城,剩下的要繼續查,至少要從咱們兩邊老人口中套出銀元的出處。”
“田玉虎不知道?”
“他不可能知道,要是知道早就拿錢走人了。”
“他分錢的時候比你爹,我爸他們分的多?要不然他怎么會那么有錢?”
田成文嘆口氣道:“他有錢,是因為他早就把銀元賣掉了,拿到了本錢之后不斷地做生意,才慢慢變富的。
你也看見了,現在一枚銀元賣一千,十六年前賣三百,真正說起來,賺的是人家,我爹虧得不多,你家虧得最慘。”
普通銀元漲價幅度比貨幣貶值速度高一些,絕對趕不上能錢生錢的田玉虎,這一點張家園還是知道的,不過,想想母親去世之后,父親的魂魄就沒了一半,哪里會在乎這些事情呢。
兩個人一邊閑談著,趁著有風,把麥子揚完,攤開了,晾曬在谷場上。
日頭毒辣辣的照在大地上,等到日落時分,麥子就應該曬干了。
張家園跟田成文兩個一心想要發財的年輕人則躺在白楊樹下的陰影里,有一句,沒一句的繼續討論發財大計。
想要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最好的辦法就是問家里的長輩,他們是得利者,對這事應該很清楚。
不過呢,這件事就不能問張龍川或者田老爹,只要問了,這件事鐵定干不成。
麥子攤在谷場上,周圍卻看不見多少麻雀,這東西以前多的很,誰家曬麥子的時候要是不管,麻雀能吃掉一少半。
自從前些年,瘋了一樣的使用六六粉這樣的劇毒農藥之后,蟲子少了,同樣的,麻雀也少了。
也就是這幾年禁止使用那些農藥之后,麻雀這才茍延殘喘了下來。
為了感謝田成文幫自家碾麥子,張家園就邀請田成文去了張寡婦開的熟食店喝點酒。
燥熱的天氣里,知了沒命的叫喚著,張寡婦俏生生的站在村口的那棵大柳樹底下伸著脖子朝路口看,也不知道是在等誰。
一件薄薄的淡藍色繡花對襟襯衣更像是裹在身上,將她飽滿挺拔的身形展露無疑,下身穿一條肥大的燈籠褲子,這就讓她細細的腰肢一下突然膨脹起來,很有看頭。
田成文扭過頭去,張家園卻看的津津有味。
張寡婦啐了一口,張家園笑道:“嬸子長得好看呢。”
“回去跟你媽……算了,要喝酒?”
張寡婦突然想起張家園母親人沒了,就立刻把脫口而出的話收回了半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