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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素月青霜照碧痕

周遠在下課鐘聲敲響,所有學生起立和教授道別后的第一個瞬間,就從后門閃出教室,快步沖下了樓。他再也不想去回憶剛才課上那窘迫欲死的一幕,另外,他也需要立刻趕往“梨花渡”。

“梨花渡”是燕子塢校內的渡口,供來往于本部和曼陀山莊校區之間的穿梭渡船停靠。

渡船每天從卯時到酉時每隔半個時辰往返一次,周遠在一個月里有一半的時間在早課結束以后,都要馬不停蹄地趕午時的那一班渡船去曼陀山莊。

曼陀山莊校區大約有燕子塢本部的一半大,主要是博士備選的生活和住宿區域。周遠不是博士備選,他去曼陀山莊的原因是因為那里有整個江南最大的武學圖書館“瑯嬛玉洞”。從上個學期開始,周遠已經離開了食堂,開始在瑯嬛玉洞圖書館打工賺取生活費。

周遠從語嫣樓后面的小徑抄近路到了“梨花渡”,一艘能容納十余人的大烏篷船已經停泊在那里。

周遠踏上渡船,照例在船尾找了個地方坐下。每天坐校船往返于本部和燕子塢的,無非是三種人。第一種是同時帶學士生和博士生的教授,他們可以享受到渡船的烏篷內休息的待遇。第二種是從校外回來,經本部回曼陀山莊的研究生,他們約定俗成地都會坐在船頭。第三種是在曼陀山莊任職的各類后勤人員,他們都坐在船尾。像周遠這樣去研究生院打工的學士生非常少,上個學期這一班船上就只有周遠一個,他總是在船尾最角落的地方找個靠船舷的位置坐著。

周遠剛坐下不久渡船就起錨了,一前一后兩個船夫三下兩下,就把渡船撐入了一片一眼望不到邊的蘆葦蕩中。

曼陀山莊是個神奇的地方,它離燕子塢有大約七里的水程,處在一片巨大的蘆葦蕩的中心,沒有人知道它的確切位置,甚至不知道它到底在燕子塢的哪個方向。羅盤那樣的定位儀器在那里會神秘地失靈或者給出錯誤的指示。想從煙波浩渺的太湖上直接達到曼陀山莊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辦法就是經由燕子塢的這條水道。

周遠在兩個校區之間已經往返了好多次,起初因為好奇,他都會靠在船沿上嘗試記住渡船在蘆葦蕩里那些岔路上的七拐八繞。但是很快他就放棄了,因為船幾乎每撐幾下就會遇到一個岔路,而那些岔路口的蘆葦叢又極其相似,隨著湖風的吹拂又仿佛隨時在改變形狀。

聽人說,這些渡船的船夫靠的是燕子塢自古傳下來的一套口訣才能在這條水路上行船而不至迷失。這些船夫世世代代都在燕子塢居住、撐船,終身都不能離開這里。

船行了大約一刻鐘的時間,周圍的霧氣一下子濃了起來。剛才高照的日頭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濃霧慢慢遮蔽,四周的湖風也陡然間變得更加陰冷。周遠將衣領往脖子周圍緊了緊,盡管在兩個校區間擺渡過多次,但是他對這段路程還是沒有能完全適應。

太湖的萬頃碧波養育了周圍的魚米之鄉,但是在它浩瀚的湖水深處也塵封著許多未解之謎。沒有任何人能解釋為什么即使是在晴空萬里的天氣里,這一段的水程也總是被一股濃烈的霧氣籠罩。這些霧氣仿佛粘滯在這片湖面的上空,即使湖風吹來,也只是把這些霧氣扭曲成各種詭異的形狀,并不能將之吹散。這些濃淡不定的霧氣讓本來就迂回復雜的蘆葦蕩變得更加難辯方向,原本可見的路口有時會被濃霧突然封鎖,而一些從未出現過的路口有時又會被驟然散開的霧氣暴露出來。據說在這段水程里只要走錯一個路口,就會誤入一片陰森黑暗,污濁詭異的蘆葦蕩中。那片蘆葦蕩中到處都是陷在里面的動物腐爛的尸骨,空氣中散發著讓人會昏迷的瘴氣,而水底則游動著不名的怪獸。這是一個有去無回的地方,燕子塢以及太湖沿岸居民和水上人家都把這片蘆葦蕩稱作“鬼蒿林”。

但是“鬼蒿林”也成為了曼陀山莊校區的天然屏障,讓那里成為了一個不受外界打擾的世外桃源。而那些世世代代忠誠的燕子塢船工也從來沒有走錯過路。

不過在學生當中也流傳著十幾年前曾發生過幾個本科生企圖擅自夜闖曼陀山莊,而誤入“鬼蒿林”,從此消失于世間的故事。這個事情現在已經完全無從知曉真偽,因為寢樓里至少流傳著十幾種版本,有一些已經是純粹用于睡前夜談的鬼故事了。

又行了一刻鐘,濃霧漸漸散去,渡船三轉兩折,蘆葦叢一下子散開,眼前豁然開朗。一座被曼陀羅花樹環繞的島嶼橫在前方。正午的陽光垂直透過薄薄的云層,把這個島嶼照得晶瑩剔透,如同仙境。

在“鬼蒿林”中行進的時候周遠已經感到了腹中饑餓,當船終于停靠到曼陀山莊的“茶花渡”時,周遠已經饑腸轆轆了。他迅速穿過一片山茶花樹圍繞的小徑,走過一段坡路,來到島一端的一塊巨大的山巖之前。一幢宏偉的木樓依著山體建起,這里就是和少林寺藏經閣齊名的瑯嬛玉洞圖書館。

曼陀山莊原為慕容家族的一支親族所擁有,后一同并入了慕容家的產業。慕容家族的先人見島上這塊山巖突兀奇偉,便倚傍著山勢,從外省運來上好的木材搭起七層高的木樓,同時又鑿開山體,建成這座一半在山里,一半在山外的絕妙建筑,取名瑯嬛玉洞,將多年來收藏的各種子集經卷,武功秘籍存放其中,供族人在里面靜思閱讀,修養心性。

家族的后人又幾經擴建和改造,將歷年收集到的方志、禮、樂、射、御、書、數等方面的典籍藏于其中,自武當會議后,更是將各門各派本著武學共享的宗旨發布出來的內功心法,招式秘籍以及新的研究論文等逐一收錄。等到燕子塢學院成立時,這里便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學校的主圖書館。

周遠出示了學生字牌,進入館內,徑直上到了二樓。瑯嬛玉洞圖書館的每一層都由山巖外的木樓部分和山巖內的藏書洞部分組成。二樓的藏書洞內都是各類主要的武學報紙、期刊以及研究生常用的教科書。藏書洞外半圓形的樓面則被隔成一個個小的房間,供研究生們自習、研究或小組討論使用,還有一些小房間被專門分給攻讀博士生的學生。

周遠來到一個半掩著的門前,門上掛著一塊木牌,上面寫著“博士備選 張塞”。

周遠推門走了進去,那是一個出奇地雜亂的小屋。屋里只有一張書桌、一個書架和兩張椅子。書架上東倒西歪地塞著各種線裝書籍和零散的資料,顯然經過多次不負責任地抽取和塞入,書架兩邊的地上也堆滿了很多教科書和期刊,書桌上更是重疊著各種參考書,雜志,報紙和論文書稿,幾乎都要埋沒了角落上的油燈。

整個桌面上,只有一小塊地方空著,那里墊了一張“武林日報”,上面放了一盒盒飯,旁邊則已經吐滿了一堆魚骨頭。

書桌的后面,坐著一個頭發蓬亂,穿著一身皺巴巴衣服的男生,正一手端著一個飯盒,一手捏著一條紅燒小黃魚的尾巴啃著。

這個男生是武林歷史系的博士研究生張塞,他是周遠在燕子塢唯一的朋友。

“這是今天的日報嗎?我還沒有看呢,”周遠輕輕嘟囔了一句,抓起報紙上的飯盒。飯盒里是米飯青菜和紅燒大排。大排是周遠的最愛,他知道是張塞特意為他留的。所有在瑯嬛玉洞打工的學生都會得到一頓午飯的補貼,在午時發放,周遠因為在本部上早課,張塞總是會幫他在分飯時留下一份。周遠拿起筷子,狠命地開始往嘴里刨飯。

張塞“噗”地一聲又吐了一堆骨頭到報紙上,看了一眼狼吞虎咽的周遠,問道,“怎么樣,在楊教授的課上有所表現了么?”

周遠一聽這話,頓時一股難過涌上心頭,他把飯盒放到桌上,輕輕嘆了口氣。張塞看出情況不對,便沒再說話,周遠低頭愣了一會神,才慢慢把剛才課上的事情說了。

“這個……”張塞自然也知道周遠保研的夢想可能已經泡湯,但他還是馬上安慰道,“那……你喊出來的答案,究竟對不對呢?”

“答案當然是對的,”周遠肯定地說,“問題是……”

“那就不算最糟啊,”張塞打斷他,“教室里別的人不知道,楊教授一定知道的,他對你的答案做了評價了嗎?”

周遠搖搖頭,“他只說讓我傍晚去他的辦公室。”

“唔……這不一定是壞事,”張塞說,“你想,有多少人有機會可以去楊教授的辦公室?我就一直想見他卻找不到門路呢。不如你到時候幫我問問,他為什么在殺死李天道之后居然放棄高官厚祿,選擇回燕子塢讀博?這事可是武林史上的一個謎啊……”

張塞看了一眼周遠,見他一臉鐵青,便知道眼下不是提這種要求的時機,于是接著說道,“楊教授罵你一頓是肯定的,可是罵完了說不定也會問問你學業的情況,你就可以趁機表現一下自己了……”

周遠轉動著手中的筷子,對張塞的分析并不是十分的信服。他抬起頭,突然問道,“張塞,你說我的腦子是不是有什么問題了?”

張塞笑了,“別傻了,你就是因為緊張了。換作是我,當時的樣子可能比你更加不堪。”

“可是,我當時在黑板上看到了……奇怪的幻想。”周遠認真地說。

“你看到了什么?”

“算學符號。”

“這有什么奇怪的,”張塞笑道,“你整天不就是在搗鼓這些東西嗎?要我說,你要是看到美女的幻像,那才是要擔心的呢。”

“可是那些算學符號組成了一些奇怪的公式,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

“你就不要再瞎想了,”張塞不讓他再說下去,“我知道你這段時間為了找工作壓力很大,你一定是太希望可以在楊教授面前表現得好一點,結果搞砸了。事情不是不可挽回,一會兒打完工你先回寢樓休息一下,到時候去他辦公室的時候狀態就會好一些。別再想剛才的事了,鉆牛角尖不好的。”

“好吧,那不說這個了。”周遠輕輕嘆了口氣,重又拿起飯盒,右手用筷子朝嘴里送飯,左手開始翻看《武林日報》,“今天有什么特別的新聞嗎?”

“沒什么新聞……”張塞雖然說得若無其事,臉上卻露出興奮的神情,“要看新聞也不看《武林日報》呀,上面又沒有我的文章。”

周遠“唔”了一聲,繼續把《武林日報》翻到第二頁。

張塞見周遠沒有領悟他話里的意思,只得從旁邊的亂書堆中抄起一疊報紙,重重地拍在他前面。報紙掀起一股風,帶起了桌上的塵土。周遠忙抱起他的飯盒扭到一邊,同時,也終于明白了張塞的暗示。

“你的文章發表啦?”周遠驚喜地問。

張塞露出一臉得意,將那一疊報紙翻到后面。周遠認得那報紙是《武林傳奇》,在娛樂報紙當中算是二流,但是在姑蘇城和江南等地銷量也算蠻不錯。張塞翻到的那個版面,赫然有一篇文章題目是“峨嵋創派祖師的一世情緣”,作者署名為土弓。周遠一看就知道是張塞名字的一半倒過來。

“這么長,稿費應該很多吧。”周遠掃了一眼說。

張塞擺一擺手,說道,“游戲之作而已,不在乎什么稿費啦。”但是臉上的得意之態更盛了。

周遠這時候已經吃了大半,不似之前那么饑餓,便放下筷子,翻閱起張塞的文章。他一路看下來,不停地發出嘿嘿的笑聲。

張塞具體的研究方向是宋代武林史,科班出生的他,對于年代背景的考據自然有模有樣,而娛樂雜志要的也正是那種貌似有根有據的野史傳奇。張塞的文筆又好,把故事講述得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寫到感情又是凄婉哀怨,一唱三嘆。一篇文章讀下來,還真是讓周遠拍案叫絕。

張塞和周遠一樣,家里的經濟條件都很不好,周遠的學費靠的是母親事故的賠償金,張塞的學費則都是家里向親戚借的錢,平時兩人的生活費就都靠在學校各處打工來賺取的。很久以前,張塞就說要寫點娛樂評論到二三流雜志投稿,但是燕子塢的武林歷史研究所是整個中原最好的武林歷史教育研究中心,對那些不入流的娛樂雜志自然極度鄙視,所以張塞一直沒敢干。

前幾天張塞幫助他的導師,也就是研究所的所長黃毓教授梳理關于華山氣宗劍宗三百年譜系,這個活需要查閱成百上千的史料,其中很多殘缺不全,連華山自己的人都搞不清楚。張塞通宵兩天整理后,終于崩潰,瞪著兩只血紅的眼睛一氣呵成寫了一篇關于峨嵋創派祖師郭襄的野史傳奇,沒想到立刻就被《武林傳奇》發表了。

“土弓同學,你既有此才華,還不趕快多寫些,多賺些稿費啊!”周遠笑道。他大一初到燕子塢的時候,張塞也是研一剛來,兩人曾一起在學校食堂打工,背面粉,倒泔水,同甘共苦,周遠是真心替他高興。

張塞嘿嘿冷笑道,“哪天被老黃發現,非打斷我的腿不可。”

周遠立刻說,“你放心,黃毓教授不可能會去看《武林傳奇》,發現不了。”

“就算那樣我也要當心哪,”張塞說,“你看我現在都躲在圖書館里,不敢去歷史研究所那邊寫論文了……”

“說起論文,你究竟寫得如何了?”周遠問。他知道張塞在上學期結束時已經擬好了博士論文的提綱,黃毓教授也已經批準。論文的題目是《論俠文化的起源、興盛和衰亡》。

這樣一個題目遠遠超出了北宋武學的范圍,是一個鴻篇巨著式的構想,很難駕馭。黃毓教授和他談了許多次,最后才勉強同意。

“進度一般,”張塞有些喪氣地說,“已經寫到衰亡的部分了……寫這種事情,難免叫人苦悶啊,你我現在就生活在一個俠文化已經死亡的時代。”

“有這么悲觀嗎?”周遠問,“是不是因為現在是太平盛世的緣故呢?”

張塞搖搖頭,“不是,俠文化歸根結底,就是一種胸懷天下的精神,能夠為了天下蒼生的福利,犧牲自我的人才是真正的大俠……可如今的江湖,人人都在追求更加舒適的物質生活,蠅營狗茍地為自己謀福利,就算有一天武林中風云再起,人的精神已經萎靡,就很難再出現真正的俠客了。”

“可是我們一直聽到大家在頌揚俠的精神啊,為什么這種精神不能傳承下來呢?”周遠不解。母親就曾鼓勵自己成為一個俠客,雖然這種可能性現在不大了,但是周遠并不覺得俠的精神真的就已經死亡了。

“看起來你很想成為一個俠客啊?”張塞道,“我告訴你,其實要成為一個俠客也不難……”他詭異地眨眨眼睛,“只要符合四個條件就可以了,那就是掉下一次懸崖,拿到一本武林秘笈,救一個絕世美女,殺一個江湖魔頭……”

周遠知道張塞是在諷刺一些時下流行的二三流戲劇和評書,笑道。“那是你自己的幻想吧?”

張塞吃完最后一點魚肉,將骨頭丟到桌上,然后往椅背上一靠,嘆了一口氣說道,“說正經的,其實關于俠文化衰亡的原因,我倒還真是有幾個疑問想去同黃教授商量,可是他布置完華山劍宗氣宗的任務以后,就沒了蹤影。”

“他是在忙什么課題嗎?”周遠問。

“還不就是關于二十一年前和魔教在太湖一戰的那段歷史。”張塞說,“那一戰的許多當事人現在都活的好好的,所以清清楚楚,根本沒什么可研究。慕容校長也不是很支持他,可是黃教授卻像入了迷,真不知道是為什么。最近幾天他好像更加來了興趣,就好像有什么特別的事情要發生一樣。”

周遠不知道張塞具體是在說什么,但是他能夠想象一個博士生找不到自己導師的苦悶。

張塞知道和周遠抱怨這些一點用都沒有,他把《武林傳奇》拿起來,翻了翻自己的文章,又嘆了口氣說,“我自己知道的,這篇文章之所以這么順利發表,完全是托了現在峨嵋熱的福啊,你看看,就連《武林日報》這種大報紙,每天都連篇累牘地報道,能不火嘛,前天上午,據說有五萬武學愛好者等在武當山下,為了一睹離去的峨嵋女劍俠們的風采,其中一萬是大前天晚上就帶著帳篷在那里占位的。少室山下現在峨嵋的胸章已經賣到五十文一個了,王素簽過名的《般若波羅蜜心經》一下子漲了十倍的價錢,接下來該輪到我們這兒了,我室友早上剛從姑蘇城回來,說現在峨嵋山風景畫冊已經賣得比《江湖周刊》要好了,賣佛像的都說是在峨嵋山開光的,賣礦泉水的都說是來自峨嵋山泉的,連賣蘋果的都說是峨嵋山產的,也不管峨嵋山種不種得來蘋果。”

“說起這個,峨嵋到底哪天到燕子塢啊?”周遠問。

“看你急的,快了,安護鏢局用五個桅的大江輪護送她們沿江而下,今天一早應該已經到江陰了吧,然后要么轉到無錫換船沿太湖過來,要么直接改馬車到姑蘇城再換水路,總之后天下午肯定能到。”張塞說。

“你連個具體的行程都說的模棱兩可,以后怎么在娛樂雜志界混啊?”周遠揶揄道。

“你不懂了吧,”張塞立刻說,“安護鏢局發言人說了,出于安全因素考慮,路線行程都不對外公布,且隨時可能更改。你想啊,要把行程都公布了,走到哪哪兒就一萬武迷攔在那兒,跪求簽名,這路還怎么走啊?”

“哦對了,我還想問你,為什么這次是請安護鏢局護送呢?”周遠問。

“啊!”張塞一拍桌子,然后靠到椅背上,放肆地把兩只腳翹上桌,壓在自己的論文稿上,“這個問題問得還算有點水平,算你小子還有點娛樂嗅覺,看來以后可以幫我貓在誰家門口收集點情報什么的。”

“有可靠消息說,”張塞一臉得意地繼續,“這次整個峨嵋出訪三大名校的活動,就是安護鏢局參與策劃的,這筆生意就自然讓他們做了。這可給威遠、震遠那兩個老牌鏢局上了一課啊!上期《曉生評論》看了沒有?上面說今年截至到九月,安護的營業額已經和震遠持平了,僅比威遠少百分之五。厲害吧?威遠震遠那都是幾百年歷史啊,安護只創辦了十年!”

周遠從三年之前開始知道安護鏢局,原因是江湖日報報道了安護力壓威遠震遠,投到了護送秦始皇陪葬夜明珠的鏢。當時張塞評論說這個鏢局的名字怎么這么像女生衛生用品的字號,周遠就再也沒有忘掉過。

張塞的話頭一旦展開,輕易是收不住的。他把腳從桌子上挪下,又擱到椅子扶手上,說道,“威遠震遠歷史長信譽好是優勢,有時候也是劣勢,因為路子就沒法像安護那么野。你看威遠震遠規矩那個多啊,什么多少金額以上就要由多少名江湖人士出面保證不是不義之財了什么的,安護就沒有這些規矩,你昨天從皇宮里偷出來的東西,只要給夠錢,他們就照保不誤。威遠鎮遠都是高高在上,憑著老字號等生意上門,而安護就敢主動去搶生意,甚至主動去創造生意,這不,幾百年沒出來過的峨嵋也給他們忽悠出來了。”

“嗯,有點道理,”周遠歪著頭想了想說,“我想怎么峨嵋突然出訪,她們的學生又不用憑武功找工作,咱們畢業比的是朝廷幫會的聘約,她們畢業比的是豪門貴族的婚約……”

“說的好!”張塞夸道,“唉,峨嵋啊,自滅絕師太以后,劍法就只能作秀了,這么多年也就出了王素一個天才而已,可是咱還真不能說他們的辦學之道一定不對,你瞧人家現在在朝廷和武林里的人脈,能嚇死人,這峨嵋想要朝廷撥點款,修個圖書館什么的,還不是只要吹吹枕邊風就行了。你再看看她們現在的人氣,動不動就是幾萬人拿著鋪蓋去占地方,為的只是看她們一眼。一說要出訪,少林、武當還不是要給面子,咱燕子塢劍術系什么地位,還不是要掛橫幅歡迎她們蒞臨指導?少林那個深慧還不是得讓王素半招?”

“你肯定深慧是讓的?”周遠問。周遠想起在楊冰川課前聽章大可也說過這個事。

“這還用說?到時候你看周云松也不敢贏她,多半還是要讓。”張塞肯定地說,“你別笑少林弟子看到峨嵋美少女流鼻血沒出息,到時候來燕子塢,還不知道怎么樣呢。你看現在你們本科那男生寢樓里,到處都貼著美女們的畫像了吧?晚上臥談都是關于峨嵋的話題了吧?我那天從你們樓經過,已經感覺到你們樓的陽氣已經極度過剩,母貓晚上都趴在你們樓底下嚎叫啊。這自然力的陰陽差是嚴重失衡,都快違反三豐陰陽定理,激發出亢龍有悔了!”

說到這里,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這是周遠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只有和張塞在一起,周遠才會脫離沉默、憂郁和自卑,才能爽朗地大笑和談話,才能忘記對母親的思念和對前途的擔憂。

可是最快樂的時光也總是流逝得最快,周遠看了一眼墻上的更漏,知道干活的時間到了。

周遠在瑯嬛玉洞的工作是抄書。

從技術的角度來講,瑯嬛玉洞已經是一個完美的藏書之地。主要藏書的空間都是從山巖里開鑿出來,密閉的空間里空氣流動緩慢,氧氣含量低。大量的干燥粉包被放置在藏書間的角落里,用于抽除室內的水分,另有各種用花卉藥草密制而成的熏香驅走各種書蟲。

盡管如此,圖書還是不可避免會被慢慢侵蝕,加上師生的翻閱,每隔若干年,許多書籍會被重新制版印刷。但是有一些書籍,卻從來都是以手抄本的形式存放,且任何時候都只能有一本存在于世間。燕子塢有許多最高層的內功心法和招式秘籍還有一些機密的文史資料,都只有手抄本。只有極少數人有資格申請閱讀這些書籍,申請要通過嚴格的審查,即使通過,也只能在規定的時間、規定的閱讀室里閱讀。

瑯嬛玉洞里最珍貴最機密的書,肯定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教程了。據說有十七卷共三十八冊書,匯集、精編和概括了武林中各門各派的武功招式和內力修習的要訣和破解方法。這套教程已經在燕子塢秘密流傳了好幾百年,只有每屆的斗轉星移的博士生才有資格閱讀。

所以謄抄這些書籍的工作,也是一項極其秘密的工作。謄寫員只限于燕子塢內部的學生,申請人也要經過背景調查。另外,每次抄寫都會由多人進行,而且原書會被拆散打亂,抄完后再重新裝訂。這樣某一個謄寫員一天抄寫的,很可能來自多本書的不同卷里的不同頁面,即使想邊抄邊讀,也無法得到連貫的信息。

周遠從大二就開始申請這個工作,直到去年下半學期才通過了書寫考核和背景調查,成為了瑯嬛玉洞的謄寫員。

周遠告別張塞,順著旋轉的木樓梯上到五樓。六樓和七樓已經都屬于高級藏館,外部的樓梯是無法到達那里的,必須要通過五樓藏書洞內部的樓梯才能上去。

五樓通往石洞的入口是一個巨大的石門,那里每天任何時候都有四名守衛在那里駐守。石門的兩邊分別是兩個搖柄,搖柄之間相距將近三丈,確保一個人無法同時操作。要打開這個石門,需要兩個經過訓練的守衛同時按照設定的復雜程序順時針逆時針地轉動搖柄,如果兩個人的操作速率稍有不一致,石門就無法打開。兩個搖柄旁邊都有屏風遮擋,出入的人無法看到具體的操作。

總之,外人是無法擅自通過這個石門的,即使使用大量的硫磺火藥,也無法炸開石門,因為這個石門有三尺厚,無論如何,門外的木樓部分會首先被炸塌,這樣想進入的人也無從立足了。

周遠出示了學生字牌,兩個守衛瞪著他看了一會兒,才分別退到屏風后面去操作。經過了一陣吱吱嘎嘎的搖柄轉動之后,沉重的石門緩緩地向兩邊移開了一道僅供一個人通過的縫。

周遠剛要走進去,卻感到一股勁風撲面而來,一個人正巧從里面快步走出來。周遠看到那人不由得一凜,低下頭退到一旁。這恰恰是他在燕子塢最不喜歡看到的人。

來人身材高大結實,一看就知道身懷武藝,他的頭上窄下寬,像個葫蘆,頭發濃密,滿腮胡須,兩只眼睛不大,但卻精光四射,極具威懾。這個人的名字叫龐天治,是燕子塢去年剛上任的校衛隊總長。不僅周遠,整個燕子塢的學生都很討厭他,因為他整天掛在嘴邊的一個信條就是,燕子塢的治安威脅來自兩方面,外部的和內部的,而他的工作不僅是防范外來的侵犯,也包括約束內部學生的紀律。

龐天治畢業于燕子塢拳掌系,后到姑蘇巡捕司任職,十年前返回燕子塢加入校衛隊,去年晉升為總長。他剛一上任就公開批評退休的前任對安全工作過于松懈,并表示要重新加強燕子塢的安全管理。

瑯嬛玉洞招聘謄寫員這種事例來都不用校衛隊過問,但是龐天治上任后也要插上一腳。周遠就是因他多次否決,才遲遲無法通過。上學期周遠終于獲得資格后第一次去瑯嬛玉洞開始抄寫工作時還特意被龐天治單獨叫到了他的辦公室里訓話。龐天治指著他冷冷地說,像你這種無父無母,來路不明的人,換了我,是絕對不會錄取的!我警告你,不要以為圖書館給了你這份工作就萬事大吉了,我會盯著你的!如果給我發現任何不軌行為,我一定讓你在“烏啼堡”里吃夠苦頭。

這是龐天治對學生一貫的說話風格,粗魯,野蠻,充滿了攻擊性。每一個學生在他眼里首先是個罪犯或者奸細,直到實在找不出茬來為止。周遠每次看到他都盡量躲得遠遠的,不想今天卻在這里狹路相逢。

讓周遠意外的是,龐天治只是略微地掃了他一眼就匆匆下樓了,仿佛有什么心事。這對于龐天治來說極為罕見,在路上攔住一個學生訓斥一番是對他來說是巨大的享受。周遠舒了一口氣,走入藏書洞里。厚厚的石門隆隆地合上了。

石門后面是一個廳堂,周遠到一個櫥里拿出一件白色的褂子套上,然后走入左手的熏香室。

那是一個點滿了各種奇熏異香的屋子,煙霧繚繞,周遠在里面坐了一刻鐘,消毒完畢,才從另一扇門進入了謄寫室。

里面其余的謄寫員已經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圖書館的文員已經捧著經過編號的書頁開始分發了。周遠趕忙坐下,開始工作。

雖然說這工作環境和待遇比食堂要好得多,可是工作強度卻一點都不弱,整整兩個時辰的抄寫,中間只休息一刻鐘。一般抄到結束前大約半個時辰的時候,手臂的酸痛會到達極限。剛才和張塞相處的那種愉快的心情已經漸漸消散,周遠又返回了他一貫的憂郁的心境。楊冰川教授那句冷冷的“酉時三刻到我辦公室來”開始在他腦海里回蕩起來。

周遠不知道等待他的會是什么。他已經對保研不抱希望,只要不是龐天治那樣的訓斥和懲罰就已經很好了。

周遠在煎熬中終于完成了今天的任務,交還了抄畢的書頁,然后趕上酉時那班渡船回到燕子塢本部。

周遠上岸后看了一眼梨花渡口的更漏,離楊冰川教授說的時間還差不到兩刻鐘。

周遠踏著小徑,沿著湖岸走回到語嫣樓附近。他遠遠看了一眼靜靜佇立著的王語嫣塑像,想按照張塞建議的那樣,去桃林中找個地方休息一下,靜靜地思索待會兒見了楊教授應當如何道歉和解釋。但是他想了一下,卻做了另一個選擇。

而這個不經意間的選擇,最終卻完全改變了周遠的命運。

周遠離開小徑,翻過一堆雜亂的山石,在幾叢雜樹間穿梭了幾個周折,最后從一塊大巖石攀下,來到了湖邊一處僻靜無人的空地。這里是燕子塢島的最西南端,鮮有人至。周遠二年級的時候發現了這里,從此在他想獨處的時候,或者無處可去的時候,都會來到這里。

今天整個太湖都彌漫著濃霧,幾丈以外就完全看不見事物,秋天蕭瑟的湖風在穿過巖縫時嗚咽著,預示著一個格外冷的冬天將提前到來。

周遠找了一處背風的山巖坐下,稍微揉捏了一會兒酸疼的前臂后,閉上眼睛,開始吐納氣息。

盡管周遠在理智上知道自己連半點前途都沒有,他卻并沒有完全放棄武功的習練,自從六歲時母親帶他去接受那個失敗的丹田通經測試之后,周遠就被一種莫名的痛苦折磨著,那種讓母親失望卻無能為力的痛苦。

自那以后,周遠一直試圖努力些什么,去挽回母親的失望。在他還不懂張三豐定律的時候,他就常常獨自找一個僻靜的地方,憑著自己的想象去調節自己的呼吸,奢望在下一次測試的時候,那股令他難受的力不會再凝滯在他的丹田。后來他學習了張三豐理論,理解了丹田通徑的概念后,才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挽回母親的失望了,但是這種試圖努力些什么的習慣卻頑固地保留了下來,仿佛努力本身而不是努力的結果也可以消減他內心深處的那種絕望。

燕子塢的學習讓他了解了內力的原理和習練方法,從理論上,他甚至比許多刀劍掌器專業的高材生都更精通內力之道。從二年級開始,他有機會時,就會獨自一人,在這里按照理論修煉內力。

周遠對于內力的實踐,和張三豐關于丹田通經的理論符合得天衣無縫。

同樣一段內力被激發的過程,對于別人大約只需要分秒一瞬,但是對于他,卻需要十倍二十倍的時間。周遠手執一塊石頭,需要調息吐納大概半刻鐘,才能以較強的內力擲出,之后又需半刻鐘,才能再次激發內力。在不運用內力的情況下,周遠行走跳躍都無阻礙,但是若要使用內力,做大范圍的閃躍騰挪時,他立刻會因氣息跟不上而跌墜。

但是周遠還是時不時地來這里練習。每次跌倒在地時,他都會覺得自己很傻,這也是他為什么會選這樣一個無人之地的原因,他不想讓人看到他的狼狽,他也不想讓人看到他的絕望。所以即使是張塞,他也沒有告訴。

周遠投擲了兩次石塊,都準確地擊中了遠處的樹枝和巖石。通過不斷的練習,他的準度有了提高,但是兩次使用內力投擲的間隙,卻絲毫都沒有能夠縮短。

兩個時辰的抄寫讓他的手腕已經有些不堪重負,他放棄了投石練習,轉而純粹地吐納內力。

每一本教科書都明確地說,丹田通徑是天生的,無法通過后天的吐納增大。但是周遠還是執著地練習著,激發著他那緩慢存儲起來的內力。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遠突然感覺到一種輕微的異樣。他閉上眼睛,耳朵里聽到一種既不是風,也不是水的聲音。當他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一個人影突然轉過山巖,晃到他面前。

周遠下意識“啊”地叫了一聲。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完了,這里被別人發現,以后就不能來這里做他愚蠢的習練了。他的第二個反應就是,這個人是什么時候來的?他有沒有看到自己剛才練習時狼狽的模樣?

而那個身影同時也“啊”地叫了一聲,卻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接著就是劍光一閃。

周遠的丹田通徑雖然小,眼力卻不差。在燕子塢,只要愿意,到處都可以看到高水平的對練。所以周遠對于那劍光的移動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他卻躲不開。如此快速絕倫的劍,不使用內力,是完全不可能閃避的。

劍在周遠的咽喉處停住。

“你不會武功?”女孩子有些驚訝地問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學生……”周遠說,他的聲音略有些顫抖,畢竟這是生平第一次被人用劍指著咽喉,而且他已經看到,這把劍絕不是燕子塢的佩劍。

“胡說,你是學生為什么不會武功?”女生聲音里帶了些慍怒,劍尖又向周遠的咽喉移動了半分。

“我是……武術理論系的學生。”周遠說。

女生沉默了一會兒,仿佛是在思考周遠話里的邏輯。周遠這時候才有時間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很有可能立即終結。他的腦海里掠過母親慈愛的臉。

“你的意思是……你是個不會武功的書呆子?”女生終于問。

周遠沒料到這么一問,哭笑不得,不知道該回答是還是不是。

就在這時候傳來另一股奇怪的聲音,那個女生猛然收回手中的劍,身形一晃,和旁邊陡然出現的一個黑衣蒙面男子手中的刀“噌”地一交,然后兩人就激戰起來。

這一切的變化是那么的快,周遠愣了一會兒才真正意識到眼前所發生的事情。

那是一個并不美麗但是很端莊的年輕女生,她的身姿非常婀娜。她使用的,是堂堂正正的峨嵋劍法。蒙面男子比女生要高大許多,使一柄沉重的大刀。他的刀法非常奇怪,是教科書里從來沒有見過的。

判斷武功、劍法的流派,有許多不同的方法。最簡單的,當然是從武功招式上來觀察,不過武當會議以來各門派、武校之間加強了交流,也共享了許多基本理論和練武的方法,因此要模仿某一個門派的一些招式也不是不可能。燕子塢的“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干的就是這個事情。

比看招式要高明一些的方法則是看發招之前蓄力時的小動作。

當一個人刺出一劍時,可以模仿某一門派的招式,其動態、角度都可以模仿得惟妙惟肖,但是在這一招和下一招之間,不管銜接得多么巧妙,都不可避免會有一個蓄力的過程,這不僅在手和劍上會反映出來,在肩背腰和下肢的動作上都會有所體現。而這些,往往會打上此人在練習基礎內功和外功時的烙印。對決越是勢均力敵,越是需要全力以赴的時候,這些小動作上就越容易暴露出原來的武功根基。

周遠曾經對此略做過一些研究。在眼前二人激戰了二十幾招以后,他已經十分肯定,那修長苗條的女生是從小就受峨嵋武功的熏陶的,她的閃展騰越,進劍撤步,完全是教科書式的峨嵋派,看上去她甚至都從來沒有涉獵過其他門派的武功。

而那個蒙面男子的刀法卻非常古怪,是周遠從來沒有讀到過的。不過古怪歸古怪,招式卻異常兇悍,那男子憑借著深湛的內力,使出一系列大開大闔,力貫千鈞的招式,每一招都直指女生的要害,仿佛要立即置她于死地。

但是那峨嵋劍法也使得精妙絕倫,每一招虛實不定,進退莫測,防守時能化蠻力于無形,進攻時卻又準確兇狠。

教科書上說,刀劍對決時,刀必須要以力量壓制,劍則必須以靈動牽制。面前的兩人仿佛是在以實戰做演示,一時間讓周遠看得有些發癡。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想起來,眼前的這兩個人都是燕子塢的侵入者。

那男人蒙著面,絕對來歷不明,而那女子剛才則險些一劍要了他的性命。周遠想他是不是應該用什么方法去通知校衛隊。但是眼前的戰局很快發生了變化。

女生顯然是之前就受了某種嚴重的內傷,在激戰了數十招后,內力的運送明顯開始阻滯,精妙的劍法就無法徹底貫徹。一時間,被黑衣男人用沉重的刀法漸漸封住了她騰挪的范圍。之前女生能維持均勢,靠的全是劍法的靈活,當她施展的余地被漸漸封閉,不得不用劍去和刀做正面碰撞時,就敗局已定了。

那蒙面男人很明顯想盡快取勝,他不希望被燕子塢的校衛隊發現,他也意識到山石旁邊周遠的存在。他要做的,就是盡快結束戰局,然后再把這個目擊者滅口。但他還是遲遲不敢發起最后的總攻,因為忌憚對方在招式上的變幻莫測。這樣激烈的對抗一定會讓女生的內傷越來越嚴重,等她破綻盡露的時候再發起制勝一擊,才會萬無一失。

那少女明白蒙面男人的意圖,心中開始焦急。對方并不全力出擊,而是在把自己護得毫無破綻的前提下,慢慢壓縮她活動的空間。這樣持久下去,自己招法的優勢就會越來越小,內傷也會越來越重。少女這一著急,手中的劍招頓時亂作一團,蒙面男人終于等到機會,發出一聲冷笑,凌空躍起,搶攻過來。

根據招式優化的原理,任何凌空躍起,自上而下的攻擊,都是孤注一擲的強攻。因為躍起空中的同時,已經限制了自身的退路。只有高手對低手,或者有十足的把握能壓制住對手時,才會這樣。

蒙面男人這凌空一躍的攻擊,顯然經過千百次的試煉和實戰,實施得精準而連貫,他凌空而下的角度使得他受攻擊的面積最小,而在使出最后的殺招前,先迅捷地用三個輔助的招法徹底封住了少女任何可以反擊的方向。頃刻之間,少女就要命殞當場。

但與此同時少女的心中卻是一喜,因為自己賣破綻引蛇出洞的戰術終于奏效,她身形一晃,以一個匪夷所思,卻優美無比的姿態由下而上刺出一劍。

這一劍險到極致,卻妙到顛豪。看似不可能,卻實實在在地穿越了蒙面男人刀招的封鎖,如疾風般刺向他的心臟。而更妙的是,這一劍,竟不偏不倚,正處在他回刀遮擋線路的唯一盲點上。

由這一劍可以看出,這個少女的武功要比她剛才表現的高許多倍,只是因為她身受重傷,才僅僅打成了平手。

蒙面男人立刻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叫,知道自己上了當,可是他此刻已經身在空中,沒有了回旋的余地。少女這一劍既無法躲閃,也無法遮擋。他只有盡力扭過身體,希望劍不會刺穿自己的要害,同時手中的刀還是按原來的路線劈落,試圖拼個同歸于盡。

少女的劍堅定不移地刺了出去,不管蒙面男如何躲閃,這一劍必定刺穿他的心臟,他劈落的刀已不再重要。但是在這個關鍵時刻,少女感覺到腹腔一陣劇痛,丹田的內力一散,手中的劍就再也沒有了力道。

她依然可以刺傷對方,但是對方灌注了全力的刀也會劈死自己。

少女也沒有了退路,她閉上眼睛,用盡最后的力量向前刺劍,然后她聽到一絲暗器破空的聲音。

那是周遠用他那寶貴的、半刻鐘才能有一次的內力擲出的一顆石塊。

剛才少女開始落下風的時候,周遠猶豫了一番終于決定留在原地。盡管兩人都身份不明,但是一個使峨嵋劍法的少女當然比一個招數古怪的蒙面黑衣男人更能獲得周遠的認同。他從地上撿了一顆石子握在手中,暗暗地開始積儲他那來之不易的內力。

石塊劃過一道弧線,準確地擊中了蒙面男人手腕上的神門穴。

蒙面男人的刀脫手而出,少女的長劍卻繼續向前疾進,一下子刺穿了他的咽喉,在空中濺射出一串血珠。然后蒙面男人彎折著身體重重摔到地上,喉頭發出幾下咕咕的怪聲后就蹬直了腿。

少女緊跟著落下,她雖然毫發無損,卻仍然腿一軟跪到地上,喘息了片刻才起身走到周遠面前。

“書呆子,你還說自己不會武功?”少女的話音里仍帶著剛才拼斗時的狠勁。

“我……”周遠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臉上卻不自覺地露出一絲笑意來。他此刻的內心里正有數種不同的強烈感情在激蕩著,其中有第一次看到殺人的驚恐,但更多的是興奮和激動。剛才那一幕如此真切,卻又像是夢幻。他運用內力擲出石塊,憑借一次次獨自苦練成就的準度擊落了一個蒙面高手手中的刀,救了一個劍法超群的少女。即使是周云松,袁亮他們,幻想自己未來的江湖道路,也不過如此了吧?

少女當然不能明白周遠奔騰的心緒,她滿懷警惕地瞪視著這個咧嘴微笑的古怪少年。雖然一路追殺她的五個黑衣人已經都被她盡數殺死,但她也已經受了重傷,而且還被這個少年知曉了自己的行蹤,此時最安全可靠的做法就是殺掉這個不清楚會對她的使命帶來怎樣影響的人。盡管他只是一個無辜的燕子塢學生,盡管他剛剛出手救了自己一命,但是她肩負的使命卻比包括自己在內許多人的生死要重要得多。她思索了片刻,終于一揚手中的劍。

周遠只覺得脖子一陣劇痛,倒在了地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遠悠悠地醒過來,四周已經一片漆黑。

他坐起來,感覺到頸部一陣陣地刺痛,他伸手揉捏著脖子,慢慢地想起了剛才發生的一切。此時周圍已經沒有了任何人,既看不到那個使峨嵋劍法的女孩,也不見了那個被刺死的蒙面男人的尸身。周圍沒有任何雜音,只有風的低低的嗚咽和太湖水拍擊岸石的聲音。

如果不是脖子上的疼痛實在太真切,周遠都有些要開始懷疑自己腦子是不是又出了什么故障,剛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

突然間,他“啊”地大喊一聲,翻身跳了起來。他已經錯過了楊冰川教授和他約好的時間!

周遠連滾帶爬地返回到校園小徑上,然后奔向語嫣樓后面的一幢兩層的小木樓,那里是楊冰川教授辦公和休息的地方。

門房的值守盯著他看了很久才認出來這個驚慌失措的男生的確是武術理論系的學生,放他上了樓。

周遠走上二樓,這是他第一次來楊冰川教授的辦公室。樓梯上來,是一個布置得很雅致的廳堂,兩邊各有兩扇雕琢精美的木門。廳堂的四角點著微弱的燭光,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清香。廳中間擺著四把客椅和一個黑漆的幾案,正面的墻上,掛著一副字,上寫“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誰能極之,馮翼惟象,何以識之”。周遠默念了兩遍,似懂非懂,再一看落款,竟是校長慕容遲的親筆。

周遠從來沒有來過布置得如此清雅的居室,下意識地拍了拍褲子上的塵土。他走到左手第一間門前,那是唯一掛著名牌的一扇門,上面寫著“武學理論系”。

周遠伸手敲了敲門,在他敲門的時候才意識到辦公室里已經有了訪客。一個粗厚的聲音正說道,“黃毓的確是有些大驚小怪,但是我們不相信這事,并不表示一些別有用心的人不會利用這事情做文章……”

這聲音說到這里,停了下來,接著是楊冰川教授的聲音說道,“進來。”

周遠輕輕推開了門。

一個穿著黑衣的瘦高男子,正從屋里大步出來。周遠忙閃在一邊,那人對他略微看了一眼,顧自走下了樓去。周遠想起來這個男人是劍術系的系主任陶昂教授,聽張塞說是燕子塢的一個實權派人物。不知道他來此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和楊教授相商。

里面的楊教授朝周遠招了一下手,又一指自己桌前的椅子,周遠關上門,惴惴不安地走過去坐了下來。

楊教授坐在自己的高背扶手椅上,桌案上點著一盞油燈。燈光下,楊教授緊皺著眉頭,表情嚴肅,但他卻并沒有看著周遠,而是把眼光停留在屋角,似乎仍在思索和陶教授剛才的談話。

周遠躊躇了片刻,終于鼓起勇氣說道,“楊教授,我來遲,是因為剛才在學校西南角的湖邊碰到了兩個陌生人……”

楊冰川轉過頭,露出詫異的表情。

“一個男人蒙著面,還有一個女生使峨嵋劍法……”周遠繼續說。

“峨嵋劍法?”楊冰川提高了一些音量,“你和他們動武了?”

楊教授很快意識到周遠并沒有能力和人動武,轉而問道,“我的意思是……他們兩個動武了?”

“是那個蒙面男人在追殺那個女生。”周遠說。

“他們現在在哪里?”

“不知道……女生最后殺掉了蒙面男人……然后……把我打昏了。”周遠說。

楊冰川此時已經注意到了周遠脖頸上的瘀青,他轉頭對著桌子左邊的一個喇叭口形狀的銅質器具說,“小丁,你通知校衛隊去西南角的湖邊查看一下,一個學生說看到兩個可疑的陌生人……其中一個可能已經死了。”

那個銅器后面連著的很細的管路直接通到樓下的門房,楊教授只需稍加內力,聲音就可以在管道里傳送。那邊的值守很快回了一句“是”。

周遠這時候開始有些后悔,因為剛才他醒來的時候,湖岸邊不論活人死人已經都沒有了影蹤,校衛隊現在過去察看,多半會一無所獲。他擔心楊教授到時候會認為他是因為遲到而胡亂編了個借口。

不過楊教授卻似乎對周遠的晚到并不在意,他轉回頭來說道,“早上上課的時候,你喊出來的那句,用俞蓮舟變換法則求解……”

楊教授說到這里停了下來,好像在思考恰當的措辭。

周遠卻認為是楊教授在責備他不舉手就高聲發言,連忙說道,“楊教授,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突然喊了出來……我以后再也不會那樣破壞課堂秩序了。”

楊教授并沒去理會周遠的道歉,仿佛這不是他真正關心的事情。他用自言自語的口氣說道,“俞蓮舟變換是一種極為精妙的算學技巧,很不容易掌握,對于一般的計算推導幫助不大,反而還會變的復雜,所以許多成名的武學家也不愿意使用。只有遇到特別繁雜的計算的時候,俞蓮舟變換才能發揮出威力……”

周遠對楊教授這番話并不怎么認同。對于他來說,俞蓮舟變換十分簡明直白,他平時進行計算的時候,都是盡可能用俞蓮舟變換來簡化的。當然他這個時候不敢插嘴。

“今天早上我演算的時候,本意也沒想用俞蓮舟變換。你喊出那一句的時候,我想了想,發現確實可以用。”楊冰川說,“你是在課堂上臨時想到的嗎?”

周遠看著楊教授,吃不準他對于使用俞蓮舟變換是什么態度,猶豫了一會兒才說道,“是……”

“那你平時一定經常用這種變換的方法吧?”

周遠又點了點頭。

“你讓我想起過去認識的一個人。”楊教授這時說道,“他是個在算學上很有天賦的人,也非常擅長用精妙而復雜的方法解題,特別是俞蓮舟變換。他沉浸在數學思考中的時候也會忘卻周圍的一切,你今天早上的樣子,和他很像……”

周遠不知道楊教授這是在說他好還是不好,愣在那里不敢回應。

“你父親是做什么的?”楊教授又問。

這個問題立即就像一根尖銳的針,一下子扎到了周遠心里的最痛處。他知道,這個問題應該也是母親心里的最痛處。

物質極度貧乏的清苦生活從來沒有讓周遠痛苦過。他自小沒有經歷過一丁點的富貴,所以清貧就像呼吸一樣的自然。但當他和那些同樣出生窮苦家庭的童年玩伴一起在田埂上玩到夕陽落山的時候,那些小伙伴們總是能等來一個扛著鋤頭或拉著車具的父親,用強壯有力的雙手把他們舉到肩膀上,然后拉著他們的母親攜手回家。而周遠,每次都只看到母親孤寂的身影。

每次周遠問母親自己的父親是誰,是個什么樣的人時,母親除了一句“他在你出生前就死了”之外什么都絕口不提。然后周遠會看到母親躲到沒有人的地方去偷偷哭泣。周遠每次問起,母親的表情會變得越來越難過,直到周遠從此再也不提他的父親為止。

“我父親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周遠把他從母親那里得到的唯一的信息轉給了楊冰川。

楊冰川教授又問,“那你母親呢?”

“我母親……在杭州城外郭莊的洗衣鋪里工作……”周遠猶豫了一下,覺得沒有必要說出母親現在下落不明的事。

楊冰川看出來周遠變得有些難過,他對周遠擺一擺手說道,“我就是隨便問一下,你不要再去想了,我叫你來,是想讓你幫我做些事情。”

他說完拉開了桌子右手的一格抽屜,從里面拿出一頁紙來,上面全是手寫的算學符號和公式。

“我向系里的幾個專業課老師打聽了一下你,他們對你都沒有什么太大的印象,但你的考試成績還不錯,應該說,是相當的好。”

周遠沒有想到楊教授竟會突然開口表揚他,不好意思地漲紅了臉。

楊教授把寫著符號和公式的紙遞過去,“你回去研究一下,然后告訴我你的看法。”

周遠接過來,略微掃了一眼,發現整張紙上其實只是一個公式,但是公式異常復雜,有許多參數和未知變量,所以周圍有很多的注解。

“如果有問題的話,可以直接到辦公室來找我。”楊冰川又說。

周遠的手忍不住顫抖起來。

楊教授雖然沒有做任何說明,但看這樣子分明就是在指導他進行武學理論的超綱學習!燕子塢許多教授常常會挑選一些學有余力的四年級學生,鼓勵他們選一些研究生級別的課題嘗試研究,若表現出色則有可能獲得直升研究生的資格。

“楊教授,我……我一定……回去仔細研究。”周遠結結巴巴地說。

楊教授點點頭。

“另外……”他正要再說什么,喇叭口中突然傳來樓下值守的聲音,說校衛隊的總長求見。

楊冰川便收住話題,回了一句“有請”。

周遠坐在對面心中叫苦,他原來只擔心校衛隊在湖灘邊一無所獲楊教授會認為他亂找借口,沒想到事情發展得更糟糕,竟然驚動了衛隊總長龐天治這個大煞星。

僅僅過了一會兒,就傳來了敲門聲,楊教授一說請進,門就立刻被有力地推開,龐天治大踏步走了進來。隨著他仿佛同時吹進來一股陰冷的太湖風,讓周遠渾身一顫。

龐天治朝楊冰川行禮,然后轉頭死死地看了周遠一眼,隨即說,“楊教授,這位是否就是發現闖入者的學生?”

“正是。”

“可否請這位學生配合校衛隊立刻進行調查?”龐天治說,“事關學校各校區安全,還請楊教授包涵。”

周遠心中一沉,心想完蛋了,這龐天治對自己本來就有成見,這下真是自惹麻煩上身。他抬頭看楊教授,希望楊教授說,“他已經陳說事實,并無更多信息奉告,我還要留他指導學習。”

但是楊教授一擺手說,“當然。”

他站起身,周遠也忙起立。楊教授走到他身邊說道,“我這里已經沒什么事了,你配合龐總長調查剛才看到的擅入者吧。”

“楊教授,那個女孩子,看她的劍法是峨嵋的學生,一定不會對燕子塢有什么不利的……”周遠說道。他這話其實應該去和龐天治說,但是龐天治卻是個不問青紅皂白的人,所以才趁著楊教授在場時說出來。

他說完以后偷偷瞥一眼龐天治,只見他也正用陰鷙的眼神在看他。

“你放心吧,龐總長一定會有穩妥的處斷的。”楊冰川道,同時把手輕輕放到周遠的肩上。

周遠還想說話,可是肩被楊冰川教授一碰,立刻感覺到一股內力傳入了他的體內,然后丹田就是一股翻江倒海的窒息難受。不過這只是極短的一瞬,很快另一股內力通過他的任督二脈運行了一個周天,頓時消解了他的難受,還讓他感到一股暢快和溫暖。

周遠詫異地回頭去看楊教授,但是楊冰川卻望著龐天治說道,“龐總長辛苦了。”說完做一個相送的手勢。

“楊教授哪里話,這是我的份內之事。”龐天治回了一句后就行禮和楊教授作別。

周遠也只能和楊教授行禮,可是肚子里卻滿是詫異,剛才楊教授那肩頭的一按毫無疑問是在用太倉楊方法測試自己的丹田通徑!

周遠從小被母親帶去好多武校做過測試,那種痛苦可謂刻骨銘心,所以不會搞錯,唯一的區別是楊教授的測試非常短暫,結束時還給他輸送了一些內力平復他的痛楚。這個“太倉楊”方法楊冰川教授是發明人之一,他自然比少年武校那幫武師做起來要好上千倍,但楊教授測他丹田通徑的用意是什么呢?

周遠跟著龐天治走到樓下,才發現有大約五十多名校衛隊的人員佩戴刀劍等候在那里,看來龐天治把侵入者的事情看得非常嚴重,抽調了那么多人手,大概準備把燕子塢翻個底朝天。

龐天治沒有說話,只是用手勢指示周遠跟著他,兩名校衛立刻一左一右像押犯人似的跟在他的兩邊。

周遠默默地隨著龐天治,走到燕子塢東面的一幢用大方石砌成、結實得就像城堡一樣的“凹”字形建筑前。青黑的石壁顯得沉重而壓抑,除了正面以外,其余的三面墻都沒有窗戶。這里就是燕子塢校衛隊總部所在地“烏啼堡”,這里是任何燕子塢學生和外面的擅入者不想來的地方。

張塞曾經繪聲繪色描述過烏啼堡。說這里是整個太湖區域里除了“鬼蒿林”之外鬼氣最重的地方。三四十年前魔教在江湖上興風作浪,四處劫掠武功秘籍,屠殺正派人士的時候,各個武學院都聯合起來以同樣嚴酷的方法懲戒那些作惡多端的魔教分子。那時候烏啼堡就是燕子塢關押,審訊,甚至處決罪大惡極的魔教成員的地方。烏啼堡四周都彌漫著血腥味,夜半常常可以聽到哀嚎的聲音。張塞對描述性語言有著與生俱來的才能,每次都繪聲繪色說得他毛骨悚然。

此刻,周遠真的站在了烏啼堡厚重的鐵門面前,不寒而栗。

進門以后,周遠跟著龐天治沿著一道被兩排昏暗燭光映照的長廊走到位于堡右側的一個石室里,里面有一張石桌和兩個石質的凳子。

龐天治示意周遠坐在其中一個上面,然后他“砰”地關上門,坐到另一邊的凳子上。

隔著石桌,龐天治投射過來兩道陰冷鋒利的目光。在擔任姑蘇城巡捕的時候,這兩道目光曾經讓許多企圖掩飾身份的魔教成員露出一個又一個的破綻,直至奔潰心理防線。對于一個稚嫩的學生來說,龐天治自信可以一眼看到他心底。

“你說你看到了兩個侵入者?”龐天治瞪視了周遠大約有一炷香的功夫終于開口問道。

“是一個侵入者!”周遠回答,“一個穿著黑衣蒙著臉的男人,他在追殺另外一個使峨嵋劍法的女孩子……”

他接下來便把少女和黑衣人如何突然出現,如何激烈相斗的經過跟龐天治講述了一遍,只是略去了他出手相助少女的那一節。

龐天治目無表情地聽完,然后陰冷地問道,“你先告訴我,你那時候一個人跑到湖邊上去做什么?”

“我……”周遠一時語塞,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實話聽起來是那么的可笑,反而更像一個劣質的謊言。

“我……在想一個招式方程的問題……在想比較難的問題的時候,我會找沒有人的地方……可以安靜地想。”他回答。

“哦……招式方程……”龐天治嘴角露出冷笑,眼光毒辣辣地盯著周遠的臉。

周遠被龐天治看得渾身難受,但還是努力迎著他的目光,不想顯得有任何心虛。

“你知不知道,今天晚上酉時太湖東南面正好起大霧,”龐天治說道,“如果想要繞開湖岸的崗哨在燕子塢島登岸的話,那片灘頭是最理想的地方了……而你偏偏在那個時候跑到那里去,這是不是太巧了?”

龐天治說完帶著詭異的表情看著他。

周遠一聽龐天治這話竟是在暗示他可能和侵入者有瓜葛,立刻有些慌了。盡管現在是太平盛世,但被按上個里通外賊潛入校園的罪名卻也是非同小可。他忙說道,“龐總長,我真的只是偶然去了那里,我從來沒有見過那個黑衣男人,更不認識那個峨嵋少女,事情發生后,我立刻就向楊教授報告了……”

周遠的解釋顯然并未讓龐天治信服,他哼了一聲說道,“我要提醒你,那女孩子遲早也會讓我捉到烏啼堡來,到時候如果她招認和你相識的話,嘿嘿,我就不會對你這么客氣了,烏啼堡里一共有七十九間這樣的石屋,只有你現在呆著的這一間是沒有刑具的!你懂我的意思吧?”

龐天治陰森的語氣讓周遠不寒而栗,可是聽到龐天治想將那少女捉來烏啼堡審訊,心中竟不知為何生出一份擔憂。他雖然只和那少女匆匆打了兩個照面,雖然那少女無情地將他打暈,可是她清麗秀美的面容卻清晰地停留在周遠的腦海里。他無法想象那么端莊文雅的一個女孩子竟要被龐天治捉來這樣的石室里訊問折磨。

“龐總長,我已經說了,那位姑娘是峨眉派的,被人追殺到此,你若找著她,怎么可以帶她來這里,應該請人家去參合莊作為上賓款待才是!”周遠大著膽子說道。

龐天治沒想到周遠會這樣反詰他,臉上立刻升起一層怒氣,“峨嵋派?她使兩招峨嵋劍法你就認定她是峨嵋派的?除非柳依校長來這里確認她的身份,否則我一律按規矩嚴格審問!”

“我就是能肯定!”周遠倔強地回道,“她轉肩撤步,抖腕引劍時的招法完全是教科書式的峨眉基本功,若沒有七八年的練習,根本不可能做到那樣分毫不差,還有……”

周遠正準備從武學理論上進行闡述,可是耳邊卻猛地掀起一股勁風,竟是龐天治冷不防地一掌扇了過來。

龐天治畢業于燕子塢拳掌系,周遠當然不可能躲得開,臉頰上一聲清脆的響聲連帶著火辣辣一陣劇痛,他便失去了平衡從石凳上跌了下去。

“你個小混蛋練過武功嗎?”龐天治喝道,“老子抓過的江湖敗類是你讀的書的一百倍,輪得到你來教訓老子怎么辨識峨眉武功?”

周遠捂著已經腫起的半邊臉從地上爬起來。龐天治雖然一直以來對他成見極深,多次對他言語羞辱,但是像這樣出手打他還是頭一次。

“龐總長……”周遠強忍委屈瞪視著龐天治,“事情的經過我都和你講了,我已經沒別的可說,現在已是就寢的時間,舍長馬上就要開始點到了……”

他說著就往門口走去。

龐天治露出陰冷的笑容,伸出一條粗壯的胳膊攔在他的跟前,“周遠同學,怪我剛才沒跟你說清楚,今晚你恐怕要在烏啼堡里過夜了!”

江南潮濕的氣候讓過早來臨的秋天顯得更加陰冷肅殺。入夜以后,石墻頂部的三道透氣口開始透入從太湖上吹來的寒風,讓衣衫單薄的周遠渾身禁不住打起了冷顫。他只能盡量靠近桌上的燭火,貪婪地汲取那一丁點微小的熱源。

每隔一炷香的工夫,就會有一個穿著紅衣的校衛進來,將他從惺忪的睡意中喝醒,然后繼續一遍又一遍地逼問他相同的問題。燕子塢的校衛隊和朝廷許多編制一樣,通過衣服的顏色來表示級別的高低,紅衣校衛的地位是最高的。

這種車輪戰的方式是巡捕司常用的偵訊手段,一般不到一個時辰被審訊的人就會堅持不住,放松了意志,問題的答案開始變得前后不一、破綻百出,進而全盤崩潰。然而兩個時辰過去,周遠卻仍只是重復著相同的敘述。

龐天治后來又親自來審問過一回,他滿臉通紅,額頭上還微微冒著細汗,多半是帶著手下在整個校園里仔細地搜查了幾輪,但是看他的表情,應該仍是一無所獲。

周遠依然只是重復著他的故事,并沒有露出什么破綻,因為他說的都是實話。但是隨著一遍又一遍地講述湖岸邊的遭遇,已經意識朦朧的周遠卻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他猜到了少女此時可能的下落!

如果他把這個信息告訴龐天治,那么少女或許會被找到,周遠的嫌疑大約也可以撇清,但是他卻不想這么做。龐天治今天的舉動已經完全超越了平時對周遠的成見和歧視,他對那個峨眉少女所表現出來的興趣已經到了令人生疑的地步。

峨眉劍校的代表團不是后天就要抵達燕子塢了么,為什么這時候會有一個使峨眉劍法的少女被追殺到此呢?為什么龐天治要上窮碧落下黃泉地急著將她找出來呢?周遠凝視著燭火中心的亮點,隱隱地感到不安……

周遠不記得自己是何時昏睡過去——或者說,昏死過去的。當他被人推醒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過了卯時了。龐天治沒有再出現,一個黃衣校衛端來一碗米湯和兩個饅頭。周遠坐起來,狼吞虎咽地將早餐吃完。校衛收走盤子以后他靠在石墻邊,感覺到酥軟的身體漸漸恢復了力量。他于是盤起腿,試圖運轉一下內力,迎接新一天的訊問。

但是他還沒有來得及做第三次吐納,一個紅衣校衛就走了進來。

“你可以走了,龐總長說,謝謝你對學校保衛工作的配合。”

周遠在心里冷笑一聲,龐天治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折磨了他一夜,還打了他,現在倒把話說得這么漂亮。不過周遠并不想計較這些,龐天治最終放棄了,而他堅持到了最后,這已經足夠了……

龐天治站在二樓辦公室的窗邊,看著周遠走出烏啼堡,臉上是陰晴不定的表情。他轉過身,對身邊的一個臉上有一道疤痕的紅衣校衛囑咐道,“多帶幾個親信,跟緊了他,目標出現后,立刻抓捕,帶來見我。”

那校衛答應一聲,回身就走。

“等一下,”龐天治叫住他,又說道,“這件事情,你只向我本人直接匯報,其他任何人都不許透露半點,韓副總長也不要告訴!”

那校衛又答應一聲,走出門去。

龐天治回到窗口,看著那校衛帶了六個全副武裝的手下循著周遠剛才離開的方向去了,方才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

剛過了一會兒,就有人敲門,龐天治說聲“進來”,一個約四十多歲,儀表整潔,長相英武的男人走了進來。

“啊,韓副總長,快請坐。”龐天治手朝案前的座椅一揮。進來這人,正是校衛隊的副總長韓家寧。

“龐總長,我一會兒還有事,不坐了,”韓家寧行禮道,“我來是聽說昨天燕子塢發生了陌生人擅闖事件,燕子塢本部的日常防務都是我親自布置的,特來向總長謝罪,請求處罰!”

“嗨,韓副總長無須自責,”龐天治笑著說,“這十幾年的太平日子過下來,那些守衛們早就疏懶慣了,擅闖的事,是個教訓,也是件好事,我知道韓副總長待人溫厚,這扮紅臉的事嘛,到時候由我去做,是該讓那些手下開始抽抽筋骨了!”

“龐總長,我自知過去對手下管教不嚴,今后定當嚴格管理,還望總長督導,”韓家寧道,“對了,聽說有一位學生看到了侵入者,他可提供了什么信息沒有?”

“哦,當時夜色將黑,他又是個理論系的書呆子,眼力不行,沒提供什么有價值的信息,我已經讓他回去上課了。”龐天治說。

韓家寧露出驚訝的表情,龐天治平時對學生之苛刻盡人皆知,遇到這樣的擅闖事件,竟輕描淡寫地放過,著實讓他有些不解。

“我剛才去校衛辦公室,沒有找到昨晚問詢的記錄,如果是在總長這里,我想借來一閱,看看是否能找出些蛛絲馬跡。”韓家寧說。

“這個嘛……”

龐天治對于昨晚事件的處置,有不少都違反了校衛隊的章程,出手打學生更是嚴重的違規,但是整個訊問過程他都是派自己的親信參與,并沒有做任何記錄。

“確在我這里,”他稍一猶豫后說,“還在研究之中,怎么,韓副總長你信不過我?”

韓家寧臉色一變,忙拱手說,“豈敢,我只是對擅闖之事非常內疚,希望能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將功補過……”

“哈哈哈哈!”龐天治不等韓家寧說完就爆發出一陣大笑,“只是玩笑,只是玩笑啊!韓副總長多年來為燕子塢的安全盡忠職守,我豈能不知,這件事情有我親自過問,你盡管放心就是了。”

“龐總長親手調查,我自然放一百個心了,”韓家寧忙說,“我聽說,闖入的女子使峨嵋劍法,不知……”

韓家寧剛說到這里,門外有人大聲稟報。

龐天治示意韓家寧暫收話題,把稟報之人叫進了辦公室。

那人氣喘吁吁,顯然是一路奔來,龐天治第一反應是出了什么嚴重的事情,但那人的臉上卻有興奮和激動的神情。

“龐……龐總長,”他喘息著說,“剛才收到峨眉武校飛鴿傳書,說已經換船沿太湖駛來,今天午后就能到了,慕容校長請龐總長過去商議歡迎事宜。”

“什么!”龐天治和韓家寧同時驚訝地叫了起來。

“不是說要明天下午才到嗎?”韓家寧問。

“這個……”稟報之人搔搔頭,“鏢局在江湖上行走為了安全常會更改路線,虛報行程吧。”

“話是這么說,但卻給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啊!”韓家寧轉頭去看龐天治,卻見他低著頭,正自鎖眉沉思著。

周遠離開烏啼堡后,回到寢室簡單梳洗了一下,然后徑直去了語嫣樓。今天的早課是《解穴理論概要》,周遠暑假的時候花了五六天時間把課本通讀了一遍,前幾節課聽了老師的講解之后,已經搞懂了大半本書。昨晚湖畔,他能準確擊中蒙面男人手腕上的神門穴,就是最好的證明。當然,即使周遠對這門課一竅不通,他還是會選擇逃課,因為他已經決定去做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周遠走進語嫣樓,從一樓走廊的一扇小窗戶朝烏啼堡方向警惕地望了望,確定沒有被人監視后,從另一頭的后門悄悄離開了語嫣樓。周遠沿著昨天傍晚的路徑,下到西南角的太湖邊,那里就是當時少女和蒙面人動手的地方,現在已經完全看不到任何痕跡了。

周遠毫不猶豫地沿著湖灘朝南走去,在昨晚接受一遍又一遍的訊問時,他已經想明白了少女可能的所在。

有一個重要的事實周遠始終都沒有向龐天治吐露,那就是:少女受了重傷。

從她昨天在最后關頭因氣滯連劍招都無法使完來看,必定是受了無法通過調息來理療的嚴重內傷,如果是這樣的話,她便需要找一個可以療傷的地方藏身。

周遠走了大約半刻鐘的工夫,很快來到了燕子塢島的正南面。那里是一塊像半島一樣突出去的開闊地,正是燕子形狀的左翼。整塊土地上密密麻麻種植著各種高低大小不同的植物,一眼望不到邊。那里就是燕子塢學院藥理系的種植園。但凡開設藥理系的武學院里,必定有一塊土壤肥沃陽光充足的土地,作為種植、收獲各種珍奇藥材供學生研究實驗的園地。燕子塢的種植園是江南武學院里最大的,由于得天獨厚的溫暖濕潤的氣候,這里培植著各種珍稀名貴的武學作物和藥材。

在這么大的園子里找人是非常困難的,周遠大致辨別了一下方向,向半島的東端走去,那里有一個陡峭的坡面,在坡面的下方,種植著一大片紫色三角形葉子、粗短莖稈的植物,那些就是大名鼎鼎的“降姝草”。許多廣為流傳的療傷圣藥,比如九花玉露丸,九死還魂丹等,都需要加入這味成分。

降姝草早晨喜陽,午后喜陰,所以這片面東背西的陡峭山坡,是燕子塢唯一適合種植的地方。

周遠下得坡來,仔細觀察,很快就發現了幾株草木有被采摘過的痕跡,他心中一喜,卻聽到背后一個冷冷的聲音說,“書呆子,你怎么會找來這里的?”

周遠聽出來是昨天那少女的聲音,忙轉過身來,卻看到一個閃著寒光的劍尖正指著他的鼻子。他嚇得往后跳了一步,說,“別,我是來幫你的。”

少女婷婷地立著,陽光下,周遠自然比昨晚看的真切得多。少女五官柔和,皮膚細膩,長發飄逸,氣質非凡。她身后的地上是幾個布包,里面裹著搗碎的降姝草,看來她已經飲用過了草汁,恢復了一點元氣。

“我不用你幫忙,”少女冷冷地說,“昨晚我想了好久才決定不殺你,可你居然還找來這里,那就別怪我無情了。”

她說完抖動手中的劍。

周遠自幼貧寒,很早懂事,養成了獨立,堅強的個性。但由于父親早亡,母親失蹤,以及在燕子塢被其他熱門專業的學生邊緣化和冷落,才讓他逐漸沉默寡言,看上去畏畏縮縮。

可是經過了昨晚的第一次出手和被龐天治訊問的經歷以后,他內心底層的那種從小養成的堅強個性,又逐漸開始顯現出來。

他站在那里迎著少女手中的劍說道,“姑娘,如果你來燕子塢的目的是為非作歹,那算我看錯人,昨晚就不該救你,你現在就一劍刺死我。如果你是不得已來燕子塢避難,我絕不會去校衛那里告發你。我對學校很熟,可以幫助你離開。”

那少女握著劍,本來就沒有真要殺他的意思,否則也不會等他把這長篇大論說完。她緩緩收起劍,“我不是來為非作歹,也不是來避難,我來這里,有重要的使命,你如果要幫我,就立刻帶我去見黃毓教授。”

“黃毓教授?你認識黃毓教授?你是……峨嵋的學生?”周遠問。

那少女點了點頭。

“真的啊,”雖然是意料之中,但周遠還是難免顯露出興奮的語氣,“我叫周遠,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對周遠的激動明顯有些反感,不過她還是說,“你叫我丁珊好了。”

“丁珊?很好聽的名字……”周遠幾乎沒有和女生相處過,他本能地覺得贊美對方的名字是正確的做法,卻惹來丁珊一個白眼。

“那昨晚追你的蒙面男子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丁珊不耐煩地回答,“大概是太湖上哪個匪幫里的賊子。”

“哦,這樣啊,那你是柳依仙子派來聯絡的?她們應該明天下午會到吧?”周遠又問。

周遠的話讓丁珊想起了什么,臉上露出一絲焦急的神色,她很快又冷冷笑了一下說道,“沒錯,幸好是明天才到。如果現在就到的話,一切就都晚了。你不要再問了,趕快帶我去見黃毓教授!”

“黃毓教授在曼陀山莊校區,我們要坐校船過去。”周遠說完朝西面一指。

丁珊看著周遠,警惕地問道,“你昨天碰到我的事情,一定和別人說過了是不是?”

“呃……校衛隊的確已經知道了,他們正在到處找你呢。”周遠有些抱歉地說,雖然向學校的衛隊報告擅入者并不是什么錯事,但如果昨天他不和楊教授提這事,龐天治也就不會介入了,“不過我知道一條小路,可以沿著湖岸一直通到梨花渡,應該不會讓校衛隊的人發覺,等找到了黃毓教授,他就可以證實你的身份,就不用怕校衛隊了。”

周遠怕丁珊仍不放心,朝西面一片樹叢一指說,“那條小徑許多燕子塢的學生都不知道,很隱蔽的。”

丁珊猶豫了片刻,才有些不情愿地沿著周遠指的方向走去。

“其實你要見黃毓教授,昨晚就可以跟我說啊,又何必將我打昏。”他跟上去一邊摸著脖子一邊說。

丁珊驟然停下來,回過頭用冰冷的語氣說道,“不要你啊我啊的,我們并不是朋友,我也還是一點都不信任你!我來這里就是要找黃毓教授,除了黃毓教授,我誰都不相信。峨嵋里面有壞人,燕子塢里也有壞人,而且不止一個。你最好盡快幫我找到黃教授,否則會有很可怕的事情發生!”

丁珊說完又顧自朝前走,她那兇巴巴的表情給周遠澆了一盆冷水,讓他覺得有些委屈。但是丁珊說出的話更讓他吃驚,會有什么樣的可怕事情發生呢?

“不用擔心,你絕對可以相信我!”

“如果你騙我,我一定殺了你。”丁珊頭也不回地說道。

就在這條小徑前方約半里路的一片樹林里,一個面帶疤痕的校衛伏在一棵樹下,他的六名手下散布在周圍,形成了一個埋伏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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