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兩年過去了。在茉莉22歲的春天，她出院了。

所謂的“治療”全都做了個遍，剛獲批的藥物、尚未獲批且無法納入保險的藥物也全都試了個遍。盡管如此，正如某位偉大研究者在論文中所論述的那般，這種病仍然無法完全治愈。雖說能夠回到家中靜養(yǎng)，但由于不知何時又會發(fā)病，一切活動和過度運動全被禁止。為了能給在連鎖反應下惡化的心臟和內(nèi)臟機能減輕一些負擔，茉莉開始控制飲食；住院期間增加的藥也必須嚴格按照規(guī)定服用。

盡管體內(nèi)存在著一顆巨大的炸彈，但茉莉還是熬到了出院，這讓她在心里舒了口氣。

從慘白的病房和與他人的共同生活中解放出來后，茉莉坦率地認定自己能夠嚴格遵守醫(yī)生所說的那些限制。兩年的時光，讓她成長為一名出色的“患者”。

離開醫(yī)院，她首先做的事就是仰望天空。

“天空……真藍……”

伸出手去，天空似乎觸手可及。她將因渴望抓住什么而伸出的手握緊。

松開拳頭，她又看著手掌露出微笑。只見手心躺著櫻花的花瓣。

“茉莉，順路去哪里走走吧？”

將行李塞進后備廂的父親轉(zhuǎn)頭提議。茉莉輕輕點頭。

“想去看櫻花。”

“那就順路去公園，在那里吃點冰激凌。”

“嗯！該吃什么口味呢？牛奶、巧克力，還是酸奶？草莓或者杧果口味的也不錯。啊，還有季節(jié)性的口味，好難選！”

激動的情緒從茉莉的聲音中流露出來，父母不禁相視一笑。車子駛出后，茉莉仍然開著車窗，繼續(xù)仰望天空。天空無邊無際，和病房的窗框圈出來的那塊狹小天空終究是不同的。

茉莉把文件一一攤開在臥室的地板上。

“特定疾病的……殘疾人士保險，殘疾人士手冊。”

除此以外還有存折和印章。打開存折一看，印有“殘疾人士保險金”的匯款欄顯示，從一年前開始匯入的儲蓄金額已經(jīng)將近100萬日元。

“……這是保險金？”

“是啊，茉莉。”

在為慶祝茉莉出院而舉辦的派對上，一張桌子上擺滿了茉莉喜歡吃的東西。派對結(jié)束之后的收拾工作似乎剛結(jié)束。姐姐桔梗走進房間。走廊另一端傳來父親喜愛的爵士樂的旋律。

“桔梗，謝謝你幫我打掃房間。”

“嗯。我說，茉莉，下個休息日一起去買衣服吧，還有，你想去哪里玩嗎？”

“我又不能突然劇烈活動。”

面對姐姐興奮的提議，茉莉面露苦笑。姐姐不由沮喪地垂下頭。

“對哦，你才剛出院，可不能一下子做那么多事。”

姐姐語帶羞愧，茉莉慌忙繼續(xù)說道：

“我想去散步。好想去附近的公園走走，坐在長椅上吃便當。桔梗，給我做點吃的吧。”

姐姐的臉龐因妹妹的一番話一下子恢復了光彩。

“這個主意好！我來做便當，保證特別好吃！”

“那就拜托姐姐啦！”

“包在我身上，我可愛的妹妹！”

“等我有了體力，就帶我一起去購物吧！想買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當然，讓你一直忍受到了現(xiàn)在，現(xiàn)在你想買什么就買什么！昨天媽媽讓我看了一下你的保險金，簡直不得了，茉莉比我還有錢！”

“這可是我玩命賺來的。”

茉莉的玩笑惹得桔梗咯咯直笑。

“雖然繳稅很麻煩，但只要想到這筆稅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地變成了支撐茉莉治療和生活的費用，姐姐就會更加努力地去工作。”

“承蒙關(guān)照了，姐姐！”

桔梗離開房間，茉莉再度將視線落在桌面的資料上。她再一次意識到，自己處于哪些人的保護之下。

茉莉小聲嘆了口氣，和放在櫥柜上的鏡子中的自己四目相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這里不是醫(yī)院，不再是無機物般的慘白空間，而是母親和桔梗用心打掃過的、連角落都干凈無比的房間。這里塞滿了自己喜歡的東西，感受不到他人的氣息，沒有煩人的喋喋不休的病號，也沒有嘮嘮叨叨的護士和難以取悅的醫(yī)生，完全是她的私人空間，甚至不合口味的食物也沒有。母親和桔梗說過，好吃的東西想要多少就給她做多少。在醫(yī)院里累積的壓力在這里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所以明明就沒有必要嘆氣。

茉莉躺在桔梗鋪的雅致的圓形地毯上查看存折，自言自語地嘟囔著：

“茉莉，你好有錢！要買很多的衣服……還想要戒指，還有可愛的鞋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去哪里走走。”

在喜愛的家具和各種雜物的包圍之中，某種不安忽然擊中了茉莉。直到此刻她才意識到，即便突然獲得自由，她也無處可去。

寂靜的房間里，爵士樂、母親和姐姐的聲音清晰可聞。茉莉忽然心頭一顫。

得病以來，家人究竟為我哭過多少次？再也不能讓任何人哭泣了，所以，我也不能哭。

無論今后的新生活中發(fā)生什么事，我都不能讓家人再度哭泣。茉莉半是無計可施，半是不斷斥責自己。

爸爸，對不起。

我沒能穿上成人儀式的振袖和服。

媽媽，對不起。

我沒做過任何一件滿足你期待的事。

桔梗，對不起。

我只是個時常會想“不要對我這么溫柔”的沒出息的妹妹。

對不起。

我明明比你們都出生得晚，卻要比所有人都走得早。

余下的時間，還有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