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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踏名場望已殷

因為要參加第二年春天的童試,少年俞樾便在當年冬天,也就是道光十五年(1835)冬天和父親從常州回到了臨平。回來后父親決定遷居,于是他們從住了十幾年的史家埭遷到了馬家弄,租賃孫氏房屋而居。曾著籍詁經精舍的端木國瑚先生還曾為此屋題“印雪軒”,俞樾父親的文集也以此為名,稱《印雪軒集》。

道光十六年(1836)春天,十六歲的俞樾初踏名場,參加了縣里的童試。清代的科舉考試有常科和特科兩種。常科又有文科和武科的區別,文科考選主要分童試、鄉試、會試、殿試四級。童試包括縣、府、院三個階段的考試,俗稱“小考”,應試士子稱為“童生”或“文童”,被錄取者稱為“秀才”。院試由各省學政主持,學政又名提督學院,故稱這級考試為院試。院試合格者稱生員,然后分別分往府、州、縣學學習。鄉試是省級的考試,被錄取者稱為“舉人”,錄取名額大省百數十人,小省四五十人。會試為中央考試,集合全國舉人在京師考試,于鄉試的第二年三月舉行,所以也稱“春闈”。會試中式者稱為“貢士”或“中式進士”,錄取名額約三百人。殿試于會試發榜后十日舉行,由皇帝親臨保和殿策問,分三甲錄取。但清代殿試后須經過朝考(清制規定,殿試后的二、三甲進士仍須參加朝考,專為選拔翰林院庶吉士而設,成績優異者入翰林院,其余授以六部主事、內閣中書、知縣等)才可授以官職。

童試是步入仕途的基礎,發榜時俞樾一家人都在外祖母家等候消息,因為外祖母家的后門正好臨河,可以更早地知道結果。這一天家里人都緊張地守候在門口樓頭,敲鑼打鼓的報喜船只紛紛而過,卻毫無停留之意。已到了黃昏掌燈時分,家里人都遺憾地說這次可能沒有什么希望了。望著油燈映在墻壁上晃動的人影,少年俞樾第一次有了強烈的悵然若失之感。恰在這時,報喜的人卻從前門高呼而入,恭喜他已中了秀才,被當時的學使史蘅塘先生錄取入縣學讀書。失望過后的驚喜給俞樾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曲園自述詩》中他還說道:“髻年采得泮池芹,初踏名場望已殷。記得黃昏燈下坐,報船驚聽過紛紛。”

入縣學的第二年俞樾就參加了鄉試,這一次雖沒有高中舉人,但也中了副榜第十二名。雖然沒有實際的意義,不可以參加會試,但也是一種榮譽。經過這次考試,俞樾開始認真地學習時文,作八股文字。這時的他對自我有很高的期許,對未來也充滿了希望:“獨念男兒恥遲暮,青云努力爭先路。他日終當傲沈崧,我亦月宮游兩度。”(《己酉春日寄壬甫兄》)

道光十九年(1839)有恩科鄉試,十九歲的俞樾趕到湖州參試,雖沒考中,但他心中沒有絲毫的沮喪之意,因為在這年冬天他終于迎娶了青梅竹馬、意氣相投的表姐姚文玉。多年夙愿得償,心中自是無限欣喜;少年意氣風發,年輕的心中充滿了激情與自信。他相信未來的道路灑滿了陽光,自己終可以一舉成名,所以有“但得登堂得佳婦,何妨攀桂緩明年”之語。

婚后,俞樾在印雪軒閑居讀書以備考,但道光二十年(1840)的科舉考試因生病而錯過。對此,他并沒有特別的惋惜之意,因為就其個性而言他并不喜歡科舉考試要經常練習的八股文,對所謂的科舉考試所用的約定俗成的官方書體——工整的小楷書法也沒什么興趣,他更喜歡渾厚樸拙的漢隸。在后來他給大女婿王康侯的信中便明確地提出八股文只是科舉高中的敲門磚,其本身并沒什么大的價值,一旦高中便可丟棄。俞樾更喜歡讀一些確有發明的訓詁之作,這一年他病中閑居之時便拋掉了八股文字,開始讀顧炎武的《日知錄》。《日知錄》是顧炎武窮三十年讀書筆記匯集而成的一部百科全書式的著作,記事必求貫通,引證浩繁,精嚴過人。俞樾在閱讀時,一方面感嘆《日知錄》的博大精深,另一方面也把自己的感想與不同看法記了下來。現在《曲園雜纂》中有《日知錄小箋》一卷,便是他那個時候所做的筆記。他在緒言中說:“妄有箋識,積有數十條,補苴罅漏不能成書,姑鈔撮為一編,以皆小小者,故曰小箋。”這也可以說是俞樾著述之始,奠定了他后來著述的基本模式。當時俞樾雖還沒有成為舉人,但學問道德在當地已有了一定的名氣,所以鄉里有沈氏兄弟二人跟隨他在印雪軒讀書,哥哥名叫沈蘭舫,后來曾在俞樾任教三十一年的詁經精舍任校官、監院達十年之久,對他異常尊敬。沈蘭舫經常自豪地對人說:“我是曲園先生的開門大弟子。”

此時是道光二十一年(1841),鴉片戰爭已經爆發,這一年戰事繼續向縱深發展。秋天,英軍攻破鎮海、寧波等重鎮,與臨平僅相距一百余里。戰爭打破了鄉間平靜的生活,一時間人心惶惶。大家都說這些“紅毛鬼子”的堅船利炮非常厲害,杭州也可能會失守,臨平距杭州這么近,肯定有危險,還是早一點出去避難為好。在這種情形之下,俞樾便和家人一起回到相對較為偏僻的德清老家避難,又住進了烏巾山下南埭村的老房子里。但這里也能夠感覺到戰爭的緊張氣氛,經常有縣官下鄉間通報局勢,安定人心,并且動員大家起來自衛。各村民眾也的確自發地組織起來備戰,“小市鑄劍戟,健兒集輿臺。聚柝夜數輩,磨盾日幾回”(《聞戒篇》)。因為鄉居閉塞,俞樾對當時局勢及戰爭性質并沒有特別清醒的認識,他在戰爭中所感受到的一方面是對昔日和平生活的向往,另一方面是回歸故里后面對宗族親眷油然而生的親切之感。當時秋收剛過,村民們采菱刈稻,伐薪釣魚,迎來了一個五谷豐登的好年景。聽說俞樾一家人來了,農閑時分常有人送來一些當年的新米,還有人來請俞家人去品嘗新釀造的谷酒。對俞樾來講,他在這里感觸最深的是鄉居生活之樂。在這樣輕松愜意的生活中,日子轉瞬即逝,戰爭似乎已成為遙遠的事。后來,當他回憶這段日子時,唯一記起的是“家家招致嘗新谷,不曉江干有鼓鼙”。

新年過后戰事也漸漸遠去,俞樾一家又回到了印雪軒居住。這時父親失館在家,就主持俞氏兄弟分爨而食。分家后,俞樾不得不為家庭生計而奔波。春天時他開始去杭州武林蔡氏家館任教,每年可有四萬錢收入以補貼家用。四萬錢在當時并不是一筆很大的數目,所以家中的日子總是過得緊巴巴的。因為沒有房子,只好借住在舅父即岳父家里的東西廂房之內,局促不堪。俗語說“貧賤夫妻百事哀”,夫人姚文玉卻勤勉持家,毫無怨言,把家事安排得井井有條,還經常寬慰俞樾說:“我們靠自己的能力一定可以創出一個很大的家業來。”這樣的信任與鼓勵讓俞樾覺得溫暖安心。當時他經常徒步到崇文書院去應考課,中途往往會在西泠橋下小憩片刻,欣賞春日里充滿生機的西湖美景——柳風拂面、煙波畫船,常有流連忘返之感。世事難料,在當時他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會暫作湖山之主,就在這個地方筑室而居,嘯傲山水。

道光二十二年(1842)九月,長子紹萊的出生使俞樾感受到了初為人父的喜悅,也使他感受到了更大的生活壓力。次年,俞樾的兄長俞林在癸卯浙江省鄉試中中舉。俞林本在江西玉山縣的汪春生縣令家里任私塾老師,賓雅主不俗,相處愉悅,館俸也相對豐厚,但中舉后他要為第二年春天參加會試做準備,便推薦弟弟俞樾代替自己任私塾老師。十月,俞樾辭掉舊館到玉山汪春生知縣署中代替兄長授館。

這是他成年后第一次獨自離鄉遠行。船在錢塘江上西行,風清云淡、秋高氣爽,兩岸橙黃橘綠,俞樾的心情也如天氣一樣清爽和煦。他沿途尋幽訪勝,經過了嚴子陵釣臺、徐偃王祠等古跡,還到七里瀧探勝,留下許多詩句。富春江兩岸風景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最難忘的是路過七里瀧時的情形,在此之前他從沒有經歷過這么驚險的場面。進入七里瀧后,夾岸高山,險峻異常,水隨山勢而節節升高,洶涌跌宕間小舟隨波起伏,感覺竹篙已撐不到河底,令人心驚膽戰。而兩邊清幽險峻的高山也移步換形,呈現出不同的風貌:一會兒清新秀麗如同巧手女子繡出來的畫屏,一會兒又奇形怪狀如同斧子削出來的各種樣子;一會兒山勢陡峭嶙峋,一會兒磊落平緩如同石面。漸漸地,恐慌之意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俞樾逐漸被山中美景所吸引,于悠然神往間生出對現實人世、紛擾俗務的厭倦之意,想到人生自束發之日起便開始為名利而奔波,又何異于牛馬拴于牢欄之中呢?即使能夠實現理想,仕宦終身,真不如漁夫樵子放縱于這樣的山水中來得瀟灑愜意。或許正是他寫下“題詩并與山靈約,他年筑屋名云巢”(《七里瀧》)時便有了超脫出世之想,雖然這個愿望不能立刻實現,但終其一生,他的確并沒有汲汲于現實中的功名利祿,而總是希望能在明山秀水之間筑巢隱居,怡然自樂。

到達玉山縣衙后,正好汪春生的從弟汪苕生來訪,兩人非常投緣,經常秉燭夜談。日常授課之余,兩人也會聯袂出游,徜徉于山水之間,使俞樾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心靈相契的友朋之樂。時光飛逝,很快到了歲末,俞樾雖然很思念家中的妻兒,但考慮到現實的情形,他還是沒有回家過年,而是留在玉山度歲。除夕之夜,他謝絕了汪春生的邀請,獨自一人孤燈伴坐,想象著回家后一家團聚其樂融融的情形,不禁有些黯然神傷。正在這時汪苕生攜酒而至,笑著說:“一人獨處不如兩人同樂,我們還是喝酒聯句吧。”于是兩人在爆竹聲中聯句終宵。

因道光二十四年(1844)有恩科鄉試,于是俞樾在元旦過后不久便離開玉山縣,回家準備省里的鄉試。在這次考試中他高中第三十六名舉人。此時,李鴻章也在安徽中舉,兩人有同年之誼。所謂“同年”是當時官場很重視的一種社交關系,這也是他們日后訂交的原因之一。中舉后俞樾循例去拜會當時的主考官韓厚庵,交談之中韓厚庵很欣賞他從容穩健的氣度,悄悄告訴他說:“你本來被錄取為第二名,但后來文中被看出了一點小毛病,所以降為三十六名,可惜呀可惜。”俞樾聽了當時也覺得沒什么,但回去之后心里還是有些不平,雖然都是中舉,但第二名比第三十六名榮耀多了。郁悶之情,發而為詩,有“不作人間第二流,卻來三十六天游”(《揭曉后謁房考韓厚庵先生知本中第二有吹索者遂置三十六歸興漫賦二詩》)之語。他的父親俞鴻漸當然理解兒子的心情,但還是勉勵他“寄語旁人休惋惜,雖居王后尚盧前”(《九月之望浙闈揭曉余孫陛云中式舉人第二名賦詩志喜》)。雖然如此,俞樾當時還是難以完全釋懷,直到四十多年后他的孫子俞陛云鄉試中浙江省第二名舉人,他才意識到以前所為可能是“榜頭名竟為孫留”(《九月之望浙闈揭曉余孫陛云中式舉人第二名賦詩志喜》)吧。總體而言,俞樾并未因中舉而欣喜若狂,這或許是因為他與生俱來的曠達超脫性格吧。在中舉后他只是淡淡地說了句:“且博高堂開笑口,明年兄弟赴公車。”(《揭曉后謁房考韓厚庵先生知本中第二有吹索者遂置三十六歸興漫賦二詩》)做官在當時是讀書人唯一的出路,而中舉表示官場的大門已經向其敞開,俞家兩年之中就出了兩個舉人,這在鄉里是何等的榮耀呀!時刻關心孩子成長的母親姚氏“開笑口”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而俞樾自己也高唱“明年紫陌看花去,三十六宮春已通”(《揭曉后謁房考韓厚庵先生知本中第二有吹索者遂置三十六歸興漫賦二詩》),這時的他對前途充滿了志在必得的信心。

中舉后并不能直接做官,俞樾依舊要為養家糊口而奔波勞碌,雖然已經決定次年春天兄弟二人結伴上京參加會試,但在當年秋冬俞樾還不能留在家里復習應考,而要遠赴新安(今安徽歙縣一帶),授館于汪村以補貼家用。好在汪家的人他也并不陌生,父親曾在這里授館多年,十五歲時俞樾曾跟隨父親在他們家讀過書,后來汪氏從常州移居到原籍新安。這時俞樾要教的學生年齡比他只小幾歲,也是昔日的玩伴,當時曾一起到蘭陵城外賞菊,作菊花歌,也曾一起到圣湖去采莼菜,沒想到昔日同伴現在竟然變成了師生關系,世事也真是奇妙。

此后,他每年都在二月初經水路去新安,于十一月頭上再回家休息過年。這樣的生活竟然持續了五年多,這也是他所始料不及的。當天從錢塘江出發時剛好濃霧彌漫,四周不見山川風物,可一會兒后旭日東升,霧靄在頃刻之間消失殆盡,正是“須臾紅日來,萬象又軒豁”(《初發錢塘之新安》)。筆下的這種意象與他當時新中舉后積極昂揚的精神狀態密不可分。一路之上,山無不好,風景尤怡人,尤其入徽河后四面都可以看到蒼翠萬狀的高山,當時又正好是雪后初霽,白雪點綴在蒼翠的叢林之中,真如同人間仙境一般。到新安之后,故人相見,倍感親切,開始的日子里并沒授課,汪氏父子為他接風洗塵,陪他一起到新安城附近的左城巖、萬歲山等地游玩。在左城巖的半亭看魚也讓他感觸良多。半亭位于左城巖的前面,亭子下面是碧波蕩漾的一潭湖水,山湖清澈,可以清楚地看到游魚在水草石縫間倏忽來去。投魚餌到水中,立刻會有數十條魚聚攏過來爭食。面對這種情景,俞樾不禁想起村中的溪流,在那里,只要有人路過溪邊,水中嬉戲的魚兒立刻驚游得無影無蹤,更不要說投食于水了。因為在村中,魚兒已經領教過人類的居心,它們知道吃東西的后果是什么;但在這里,人無心機對魚,魚也無心機防范人,天機流轉,自然和諧。

此時,俞樾認識了人生階段最為重要的一個朋友——孫蓮叔(字殿齡)。孫蓮叔家境富裕,十五六歲時父親亡故,給他留下了百萬資產。因為孫蓮叔年少不更世事,無人管束,所以生活十分放縱,娼樓買笑,博局呼盧,不到十年便把家里原有的資財耗去了十之四五。后來他有所省悟,于是折節讀書,一心向學,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得與俞樾相遇。在俞樾的印象里,孫蓮叔天資聰穎,為人恂恂儒雅,能作詩,善書畫。雖然兩人是初次相逢,且性格迥異,但一見如故,相約結為異姓兄弟,孫蓮叔年長一歲作兄長。這時俞樾在新安汪家任教,和孫蓮叔所住的霞塘只有不到二十里地的距離,于是兩人來往頻繁。每當孫蓮叔在紅葉讀書樓宴飲,一定會派人來請俞樾,在這里常常張筵演劇,燈火通宵,極盡少年游冶之樂。

這年春節俞樾回到臨平印雪軒,過了元旦后便和哥哥俞林及同鄉等一起上路,北上京城參加三年一次的會試。這時他的心態很平和,雖然也覺得未來難以把握:“未識春風里,看花愿可諧”,但畢竟還年輕,才二十多歲,相對而言是比較年輕的舉人,即便此次不中,以后還會有很多機會;另外,俞樾還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對世俗雜務的超脫之意,他只不過是沿著人生之路的慣性前行,現實中的功名富貴并不是他所汲汲追求的目標,所以并沒有一定要中進士的精神壓力。既然有良伴同行,便一路游山玩水地到了京城。在此之前,他只在長江一帶游歷,并沒有北上黃河的經歷,所以當他第一次在山東境內看到黃河時,立刻被它一瀉千里、波瀾壯闊的氣勢所震懾:“一千七百一川水,滄滄渾渾從天來。華胥圣子不敢塞,石門千里憑空開……”這首《渡黃河作》是他的作品中難得的有豪邁之風的詩歌。

到京城后,他們在三月參加了禮部舉行的會試。俞樾和哥哥俞林都沒有考中,但兄弟二人少年意氣,依舊游興不減,一起在北京城里玩了幾天。一天,他們來到陶然亭,又談到了剛剛過去的會試,談到隱于田園的陶淵明,談到什么樣的生活方式最適合自己,對于未來忽然有了一種不可把握的迷惘之意。最后還是俞樾灑脫地一笑,說:“想一想莊子吧,浮生如寄,適性逍遙,只要能得到心靈的愉悅平靜,應當也是達到人生的終極目標了吧。”話雖說得灑脫,但心中還是有一種似有似無的悵惘和失落之感,在離開京城時所寫的一首《出都》中能看出他的這種心情:

欲訪蓬山未有因,不如歸采圣湖莼。

諸公飽拭看花眼,我輩閑留聽雨身。

縱遜青云能到客,豈無白首未來人。

征衫莫道還依舊,添得銅駝陌上塵。

既然沒有考中,也只有在無奈之中歸于鄉籍,閑聽江湖雨聲,想想同時應考的許多人已經青云直上、扶搖萬里,雖然也有自我安慰式的“豈無白首未來人”,但畢竟與中舉者不可同日而語了,自己離開之時只是衣衫上多了幾點京城的塵灰而已。

雖然心情不是太好,但并沒有太影響他們的游興,兄弟二人相偕南歸,暢游沿途名勝古跡,如楚霸王陵、明孝宗張皇后崇真宮、柳下惠墓等。崇真宮位于河北青縣,是明弘治十五年(1502)為皇后張氏所建。張皇后是興濟縣人,清初時興濟縣已經撤去,合并到了青縣,但崇真宮的舊跡依然存在。那一天,他們到達崇真宮時正好是夕陽西下之時。前兩天剛剛下過的一場大雨雖然洗去了紅墻青瓦上的灰塵,但凄清頹敗的氣息還是撲面而來。松柏森森掩不住遍地荊榛,紅墻上隨處可見雨水沖刷所留下的水漬。斜倚的碑石雖然還在,但已經苔痕遍布,兄弟二人找來一點水,洗去碑石上面的苔蘚后,才看到上面的文字:“弘治十五年皇帝敕建”,這樣莊重嚴肅的文字讀來不由令人心生感慨。試想三百多年前此宮剛剛落成之時,尊崇之地位何異于祭壇神廟,在聲樂喧囂之中又有多少達官顯貴爭相拜于臺階之下。誰能想到,世事變遷,三百多年過去了,昔日的繁華如同天邊的浮云一樣瞬息消逝,只留下這靜默的頹圮在訴說著歷史的滄桑。喧囂顯赫的繁華與廢棄頹敗的凄清,看似兩個極端的場景,其實是相鄰相承的,在時間的長河中人生只是稍縱即逝的片段,所謂的利祿富貴、千秋功業又何嘗是永恒的存在呢。當夕陽逐漸隱于樹梢,四周的景物籠罩于一片幽暗之中時,兄弟二人才從深思中驚醒,感嘆著離開。

在現在山東新泰市天寶鎮郭家莊村附近,兄弟二人見到了耳聞已久的柳下惠墓。這是一個以大石砌成的方形墓地,高六丈,長寬各有四十余步,四周立有界石和土堤,東南面壘石壩,氣勢恢宏。柳下惠是我國春秋時期的一位著名歷史人物,孔子和孟子都對他推崇備至。孔子稱贊柳下惠是“言中倫、行中慮”的高尚“逸民”。孟子稱柳下惠是可為百世之師的“圣人”:“聞柳下惠之風者,薄夫敦,鄙夫寬,奮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聞者莫不興起也。”孟子又將柳下惠與伯夷、伊尹、孔子并稱為“四大圣人”。而民間流傳最廣的故事便是柳下惠“坐懷不亂”了。據說有一次他夜行途中,露宿于郊外。有一個女孩子也在旁邊,當時正是滴水成冰的嚴寒天氣,他怕這個女孩子凍死,就讓她坐在自己懷里,以衣覆之,至曉不亂,被后世傳為美談。

俞氏兄弟所在意的并不是這個故事,俞樾最為欣賞的是柳下惠寵辱不驚的處世態度。《戰國策》《荀子》《新序》《論語》《孟子》等典籍中都記載了柳下惠為士師而多次被黜的故事,他之所以多次被黜而不自去,是因為“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孟子非常欣賞這樣的處世哲學,認為柳下惠這樣做是“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而不怨,厄窮而不憫……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俞樾也很欣賞柳下惠隨緣自適的處世之道,在《柳下惠墓》一詩的小序中他說“三仕三已,視來去之跡如一履。寵辱不驚,隱居終老,天下無道則卷而懷之”,認為雖然柳下惠表面是在仕隱之間徘徊,事實上還是堅持自己的人生原則與人生理想,所以能夠做到寵辱不驚,“歸去隱柳下……怡然以沒齒”(《柳下惠墓》)是俞樾對柳下惠的贊頌,也是對自我的期許。

回家后兄弟二人便各自為生活而奔波,俞樾依舊至新安授館。在一個細雨蒙蒙的清晨,他自錢塘江畔坐船又到了新安,雖然山水依舊,但俞樾的心情已與去年大不一樣了。當天正好是重陽節,送走來訪的客人,一個人青燈獨坐時更感孤獨與無奈,不禁悲從中來。就其本性來講,他更喜歡悠游田園、嘯傲林泉的生活,但現實是田園雖好貧難守,而書生又百無一用,只能以授館為生。深夜靜思,真是千愁百慮,難以自解。

好在他在新安有很多意氣相投的朋友,而這一時期來求學的人也很多,有的甚至比俞樾年紀還大,如吳紹正,比他年長一歲,后來也中了進士,做了蘭溪縣的縣令,另外還有汪氏兄弟、孫氏兄弟等。孫蓮叔家的紅葉讀書樓是他們固定的相聚場所,經常高朋滿座。一群年紀相當、意氣相投的年輕人在此作畫題詩、聯句論文,常常不知不覺中已經東方發白,賓主遂盡興而去。孫蓮叔善繪畫而俞樾善題詩,兩人經常合作,有許多作品傳世。數十年后,當俞樾在西湖詁經精舍任山長之時,孫蓮叔的二兒子孫澤臣還拿來一幅《剪燭談詩圖》,請成名已久的俞樾題詩,圖中所繪的相對論詩二人,正是那一時期的俞樾與孫蓮叔。除作文論詩之外,他們還經常相約一起外出,或游山玩水,或賞花品茶,極盡友朋之樂。孫蓮叔常常在俞樾意想不到的時候送給他一些有趣的小東西,如新茶、扇墜、扇子等,還把俞樾這一時期的駢體文字和書信刻成了小冊子,作為禮物相贈,令俞樾驚喜不已。孫蓮叔也把自己的一些作品刻印流傳,俞樾欣然作序,現在《賓萌外集》中還有《孫蓮叔紅葉讀書樓詩集序》《孫蓮叔萱蔭山房雜著序》《孫蓮叔桑宿集序》《紅葉讀書樓雅集圖序》等作品,可見兩人志趣相投,情誼非同一般。俞樾在寫給孫蓮叔的信中曾感嘆地說:“況弟兄四海無非黃土摶成,而朋友一倫,或亦赤繩系定。足下以慘綠之年華,飛黃之意氣,王昌十五,別有情懷,阮何一雙,自矜風貌。”(《與孫蓮叔書》)感嘆朋友如夫妻一樣也是因緣前定。

為了紀念這段生活,直到很久之后俞樾還一直保存著一幅扇面。這扇面是由汪紫卿(也是當時參加紅樓雅集的朋友之一)所畫,在巍峨的山腳之下有一所小茅屋,屋前有一株大垂柳樹,樹蔭下一人正襟危坐,旁邊堆著許多書。俞樾之所以愿意保留這幅扇面,是因為畫中的意境正是自己理想中的生活之境。他見到這幅圖時不禁感嘆:“家貧棄書逐衣食,目有所觸心怦怦。”(《汪紫卿(芳慶)為余畫一便面,柳陰之下因山為屋,一人危坐其中,旁則積書如堵,噫,此境也,非余所深愿而不得者邪,因為長歌以酬其意,兼述所懷》)事實上,在新安這幾年,他的生活還算是輕松閑適的。他在當時的一首小詩里提到“不成富貴不成仙,學作飄飄不系船……書因善忘宵猶看,身為多閑晝亦眠”(《偶成》)。俞樾一面教書一面讀書,同時也為幾年后的科舉考試做準備,所以有“年華袞袞去如云,故紙堆中自策勛”(《偶成》)之句。

當然,俞樾在這里生活偶爾也會有小小的不方便,比如說語言不通有時也會帶來窘境。新安與臨平雖然都是吳方言區,但兩地的方言相差很大。在當時也有所謂的官話,但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會說,此時俞樾的學問在當地已經小有名氣,所以經常有人慕名前來請教。有一天,一個人來找俞樾請教經義,寒暄之語俞樾連說帶猜倒也能聽明白,但對方問了一句《左傳》中的話,俞樾根本就聽不懂對方說些什么,只好找來書指出哪一句,但俞樾的解釋對方也聽得莫名其妙,一頭霧水,兩人只好相對無語,默然一笑。事實上,這幾年來俞樾并不能真正地輕松下來,畢竟家庭、社會的責任和個人前途都是繞不過去的、需反復思慮的問題。

道光二十六年(1846)正月,俞樾的父親俞鴻漸去世。三月,俞樾的第二個兒子祖仁出生,原本的生活壓力驟然變得更加沉重,加之要為父親守制三年,下一次的京城會試他和哥哥俞林都不能參加。俞林在道光二十八年(1848)遠游廣西,至鄭祖琛的幕府里做事,而這時母親因無人侍奉,就來到臨平史家埭,由俞樾妻子姚夫人奉養,而俞樾自己仍在新安汪村授館。一天雨夜,俞樾思前想后,難以入眠,披衣而起給兄長寫了一首述懷詩:

六千里外作征人,五管云身一葉身。

門戶艱難都仗婦,晨昏安否各思親。

敢云長揖能增重,或者遨游勝守貧。

小錄驂鸞須手訂,莫虛眼界此番新。

光陰俱向客中過,剩有間門鎖薜蘿。

夢里歸來輸我近,人間閱歷讓君多。

讀書歲月貧猶未,作客生涯老奈何。

莾莽蒼梧空悵望,幾時聽雨共東坡。

(《己酉春日寄壬甫兄》)

生活的壓力與無奈寓于詩中,末句“幾時聽雨共東坡”與李商隱的“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意境相似。俞樾對生活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夠維持基本的生計就可以了。在這里,我們看不到他對現實功名的渴望與追求。當他第一次路過七里瀧時曾說過要在這里卜地隱居的話,倒是常常提起。道光二十八年(1848)初春,又一次經過錢塘江時,俞樾回顧了數年來每次過錢塘江時的不同心情,最后又說“云巢舊約在,吾豈終風塵”(《戊申春日發錢塘江舟子焚香祀神余適有感亦作》),還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實現在山水中隱居的愿望。若干年后,當他在詁經精舍任教三十余年,獨占湖山第一樓時,當也可以算是實現了青年時期便有的愿望了吧。

自己離家在外,留下夫人一人在家中獨自支撐,既要掌管家務處理家事,又要上侍奉體弱多病的老母親,下撫育四個幼不更事的兒女,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盼望家書已成為俞樾在新安五年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項內容,在這一時期的詩作中常常可以看到《作家書》《望家書》這樣的題目,可見他的思鄉之情。作家書之時常常提筆無詞,“首言客中樂,次言歸有期。不將眠食累,上費高堂思。不將羈旅感,下使家人知”(《作家書》)。母老子小不能歸家,心中是多么難過呀。俞樾每次收到的家書總是充滿了殷殷關懷,囑咐他在外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總說家中一切順遂、不勞掛念。雖然只有短短幾行字,但俞樾不禁讀了又讀、看了又看,讀出了理解和信任,讀出了體貼與期盼。他能夠想象得到夫人因無奈而臨風灑淚的情形,真是讓人心痛呀!道光二十九年(1849)六月三日正好是夫人三十歲生日,此時俞樾依舊在新安縣。于是,他直抒胸臆,寫了幾首情真意摯的詩歌寄去作賀壽之禮:

誰家夫婿擅風流,寶馬香車作勝游。

我為不才長落寞,卿緣何事亦窮愁。

屋嫌租貴謀移徙,奴愿傭微聽去留。

堂上親衰兒輩小,可知晨夕費綢繆。

(《六月三日內子三十初度寄詩為壽》其二)

不向紅窗共舉杯,客中此夕倍低徊。

酒無可祝將詩祝,身未能回有夢回。

(《六月三日內子三十初度寄詩為壽》其三)

別人的夫婿有香車寶馬出入相隨,而自己自入學已十多年,依舊是一介白衣儒生,不事生產,家計艱難,帶累夫人在家甚至連奴仆也雇養不起,只得親自操勞一切,千頭萬緒一力承擔。自己雖能理解但也無能為力,在她生日這樣特殊的日子里,不能在紅窗之下共同舉杯慶賀,只能一人面對青燈孤影思慮重重,以詩代酒祝福生日,希望能夠夢中相聚。他的深情款款,可見一斑。

正是因為有這樣的情感體驗,俞樾對于現實中真正的愛情也抱有深切的理解與同情。在以前所寫的《擬宮詞》“一入長門春夏秋,鐘聲愛聽景陽樓。紅顏甘心為君老,未肯題詩寄御溝”中反用紅葉題詩的故事,表達對忠貞不渝愛情的贊頌。后來,他在新安又聽到一個凄婉動人的愛情故事。有一個女孩自幼許配給一個書生,兩情相悅。后來女孩父母雙亡,她便被嬸嬸收養。長大成人后書生求親,嬸嬸想多要彩禮,故意為難窮書生,女孩一段情意郁結于心,于是生病了,病重之時設法見了書生最后一面,在送給他定情信物之后,死在書生的身旁。這樣的情感與情感的表現方式本來是很難容于當時的禮法社會的,但俞樾非常認同這樣生死不渝的愛情,聽到這件事后,專門寫了一首長詩《女兒曲》來贊頌人間之至情:“我聞此事,為做此詩,敬告儒林丈人,勿以苛禮責女兒,女兒之志良可悲,嗚呼,女兒之志良可悲。……天假之緣,郎竟來前,郎竟來前,女兒涕泗漣漣。解妾香囊系君衣裳,生不得入君之室,死猶得在君之旁。”表現了對忠貞愛情的尊重與嘆賞,與前面的《擬宮詞》表達了同樣的情懷。

雖然有著這樣的心緒,俞樾并沒有表現出對物質生活的在意和渴求,他心中涌動更多的仍是出世之意。《雨夜作》其三中寫到富家女的形象:“皎皎富家女,妝成來堂前。衫袖藕絲薄,裙衩芙蓉鮮。”與貧家女之荊釵布裙形成強烈對比,而世人卻只憐惜富家之女,對貧家女毫不為意。俞樾頗感不平、憤而問天,天公亦默不作答,無奈之中“不如姑置之,我與我周旋”。這里的貧家女當有自喻之意。又有一次,一來訪者本來富貴而現在家境已經完全沒落,讀了俞氏之詩感慨萬千,俞樾又以塵世如夢的曠達和超脫來勸慰他:“茫茫身世總堪哀,舊日繁華付劫灰。……領取南華齊物意,窮愁詩卷莫輕開。”(《客有昔貴而今貧者,讀余詩而感,因以詩慰之》)這也是他自我排解時的所思所想。

這時的俞樾并沒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終其一生都有強烈的愛生護生之意,對現實中民眾的災難一向抱有深切的同情之心。道光二十九年(1849),江浙兩省發大水,太湖四周的農田被淹沒的有幾萬頃之多,許多農民流離失所,物價飛漲,餓殍滿地。他一直密切關注災情的發展,體現出了一個知識分子應有的社會責任感。剛開始時,他是從家書中知道臨平的家中也遭了洪災,但不以為意,“區區家室計,此猶在所后”,他所關心的還是大多數民眾的生活,“顧念水漫漫,已遍浙左右,田疇既被淹,室廬亦見蹂。年荒谷價高,盜賊鋌而走”(《聞浙中大水》)。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百姓要怎樣生活呢?剛開始時他還是把希望寄托到當政者身上,“敬問諸巨公,誰是回瀾手”(《聞浙中大水》),希望官府能夠出面拯救民眾于水火之中。但他很快就徹底失望了,在后來所作的《樂府體四章記江浙大水》中表達了他對現實情形的無奈與對官府的憤懣之情。這四首詩分別為《水災嘆》《賑災行》《流民謠》《米貴歌》。第一首談到大洪災的破壞性:“君不見東南七千里,田廬盡化為汙渠。”第二首則說朝廷賑災有名無實,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小口三,大口六,六文錢,一合粟,炊之為糜,不盈一掬,何況小口又減半,雖易糠秕且未足。”這種情形所帶來的直接后果便是人民流離失所,米價上漲。俞樾對于流民的兩難境地表示深刻的同情與理解,“欲歸不可田污萊,欲留不得官吏催”,流民并不是不想回家鄉,只是回去后無所事事,田地還被淤泥填滿,無以為生,而針對這些情況官府并沒有任何救助措施,只知逼迫壓榨,趕他們重新回到那片特定的土地上。“今日州,明日府,千風萬雨,不借一廡。”(《流民謠》)更有奸商趁機哄抬米價:“錢六千米一石,米一斗錢六百。借問窮檐民,何以度朝夕。市中米價日日升,米不論斗止論升。”(《米貴歌》)貧苦的民眾只能在無衣無食中悲慘地死去:“生者前行,死者臭腐。吁嗟乎,流民何處是樂土。”這些詩作寄寓了作者對現實的關心和對民眾的同情。

這年冬天,俞樾離開新安時與各位朋友依依而別,因為第二年又是大考之年,他要到京城去應試。他和孫蓮叔的交情最為深厚,回想五年來的友情,真是依依惜別。留詩贈別表現出他對功名和前程的希冀,同時也有對再續前緣的渴盼:“堅留后約煩懸榻,遙指前程盼箸鞭。”(《余客新安與孫蓮叔交最深,明年春,將入都應禮部試,因賦詩為別》)作為知交好友,孫蓮叔對俞樾的經濟狀況非常了解,于是臨行贈金,資助俞樾途中與在京城的花費。而俞樾的心情也非常矛盾,一方面他對前程仕途倒不十分熱心,“小草本來無遠志,聊酬良友與慈親”;另一方面,他在欲行之際還是充滿了希望,“遙指前程盼箸鞭”,對自己的能力也有自信:“意氣自知難比昔,文章敢謂尚如人。”這時候俞樾才知道孫蓮叔已經把他這幾年的書信文章和詩歌各印成了一本小冊子,更感覺到知音難求。現在《俞樓雜纂》中有佚詩與佚文各一卷,所輯就是這一時期孫蓮叔所印行的兩卷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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