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度沖突
- (美)阿曼達·里普利
- 16227字
- 2023-05-15 18:43:31
第一部分 走進沖突
第一章 沖突的根源
當杰伊和洛娜要求與加里·弗里德曼見面時,他們倆并沒有說明原因。杰伊和洛娜都是加里的老朋友,所以加里邀請他們到他的律師事務所來。事務所位于北加州一個綠樹成蔭的街區,他們在約定的時間到達并說明了來意:他們想離婚。他們向加里尋求幫助,希望加里能同時幫助他們兩個人。[1]
加里有些錯愕,并不是因為他們決定離婚。加里知道他們的關系一直很緊張:杰伊一直都有外遇,他和洛娜有三個年幼的孩子,收入并不穩定。這些情況加里都知道,讓他驚訝的是,他們想請他作為辯護律師——他們兩個人的律師。
“我只能代表你們中的一個。”他輕聲說道,眼睛在兩人之間來回打量。
聽到這話,洛娜的臉色一沉。加里試著解釋:“代表你們雙方會導致利益沖突。”他和雙方都是非常親密的朋友,但不知為何,他覺得此時此刻很難以這種方式告訴他們。
“我支持你們和平離婚,但是為了充分保障各自的利益,你們還是需要各自找位代理律師。”他說得越多,就越覺得自己討厭。
“即使代表你們中的一個,對我來說也很為難,因為你們兩個都是我的朋友。”
洛娜打斷了他:“我們不是想要你偏袒任何一方,我們只是想讓你幫我們做決定。你為什么就不能幫我們呢?你不用站在任何一邊。”
事實上,加里從來沒有想過他可以同時為雙方當事人提供幫助。這種事是可行的,但是在20世紀70年代末,業內可從來沒有這樣操作過。
“法律比你們想象的要復雜得多。”加里說。他知道自己說得沒錯,但同時另一件事也在困擾著他。多年來,加里一直在抨擊“法律”。他會對所有愿意傾聽的人(包括面前的朋友)說,他認為這個職業的對抗性太強。他想找到一種新的實踐方式,一種能更好地服務客戶的方式。那么現在他為什么要背出職業規范中的陳詞濫調,就好像自己深信不疑一樣?
加里坐在那里,跟杰伊和洛娜一樣沮喪。他停下來不再追問,而是讓自己好好想想他們到底需要什么。也許這正是他一直在尋找的機會,一種能打破常規的機會。
“你們知道嗎?”加里說,“你們說得對。我想幫忙,雖然不知道該怎么做,但我很樂意去嘗試。”
這聽起來很瘋狂。加里告訴他們,自己沒有辦理離婚案的經驗,更不用說以這種開創性的方式來辦。但即使是在提醒他們,加里仍然看到朋友們的情緒有了變化。這么長時間以來,他們第一次露出欣喜的表情。他也同樣心懷希望。
四個月來,他們三個人在同一個屋檐下一起工作。本就尷尬的氛圍,在杰伊和洛娜開始為誰得到房子或孩子們的撫養權而相互叫嚷時變得尤為緊張。杰伊想多陪陪孩子們,但洛娜不想讓杰伊的女朋友接近他們。此類問題還有很多。
每到這時,他們就像是被卷入了旋渦中。杰伊和洛娜討厭吵架,但他們無法停止。加里擔心自己會辜負他們,他覺得自己像是走在一根沒有安全繩的高空鋼絲上。但奇怪的是,這也給加里帶來了解脫的感覺。通常情況下,他的當事人都遠離爭吵現場,他只需要拿起法律的“盾牌”代表當事人去“戰斗”。現在他和當事人“并肩作戰”,同他們一起解決問題。這種感覺很好,因為他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的問題,這意味著他們應該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如何更好地解決他們的問題。理論上是這樣。
有一天,在爭吵的間隙,加里提出一個建議。他讓二人閉上眼睛,想象十年后的生活,到那時他們希望和孩子們以及彼此建立怎樣的關系。加里提醒了時間跨度,他們會永遠出現在對方的生命里。情況就是這樣。如果他們的女兒結婚了,他們倆都會到場;如果他們的兒子有了孩子,他們就需要和對方相處。加里和他們穿越時空共同想象,過了一會兒,杰伊和洛娜安靜了下來。他們意識到即使離婚后,他們仍然會糾纏在一起。到那時又該怎樣呢?
杰伊和洛娜最終就房子、撫養權和其他紛爭達成了一致。對加里來說,這就是證據,證明還可以用另一種方式——一種尊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方式——來解決沖突。他知道他還有很多東西要學。一切皆有可能!人們離婚并不意味著他們要彼此憎恨。簽完文件后,杰伊和洛娜擁抱了加里,也擁抱了對方。
從那以后,加里再也沒有做過雙方代理。聽說了杰伊和洛娜的離婚案以后,其他夫妻也來找他,想感受一下加里所謂的“調解”。資深律師建議他們的客戶不要去找加里,但人們還是來了,有些人恰恰因為律師不讓他們來才偏偏要來。加里在爭取客戶方面從未遇到過困難。
人們慕名而來,認為加里能夠完成不可能的事——他能幫助人們在困頓窘迫中看到希望。就像人類喜歡戰斗一樣,人類也非常渴望和平。
高度沖突讓人們感到痛苦。從各方面來看,這都是要付出代價的,比如金錢、鮮血、友誼。這是高度沖突的第一個悖論:人們被沖突迷惑,也被沖突困擾;人們想要終結沖突,但又在其中越陷越深。這就是加里的切入點。
當加里在20世紀70年代中期開始從事調解工作時,當地律師協會對他進行了調查。一個人在同一間屋子里同時給丈夫和妻子出主意,這是違反職業道德的,至少當時人們是這么認為的。但這并沒有產生不良的后果,最終,法律行業也改弦易轍,開始采納加里的方法。到了20世紀80年代,美國律師協會聘請加里來教授其他律師這種處理沖突的新方法。
沖突陷阱
在洛杉磯的“奇跡一英里”區,有一個史前生物的死亡陷阱在暗中涌動,它就在威爾希爾大道附近,離一家IHOP餐廳只有一個街區。這個地方被稱為拉布雷亞瀝青坑[2],它看起來沒有那么危險,就像一個偶爾會冒泡的黑色湖泊。
但是科學家們在瀝青坑的深處發現了300多萬塊骨頭,其中包括保存完好、幾乎完整的大型哺乳動物的骨架。他們發現了猛犸象、樹懶和兩千多頭劍齒虎的骨架。這里發生了什么?地球上成千上萬的強大的捕食者是如何掉入同一個陷阱的?為什么它們無法從這里逃脫?
拉布雷亞瀝青坑是一個活沼澤,自上一個冰河期以來,天然瀝青一直從坑底汩汩冒出。
研究人員認為,其中或許存在一個惡性循環:史前的某一天,一頭像遠古野牛一樣的大型生物笨拙地踏進瀝青坑。它很快就被困住了,四只腳陷進了沼澤,開始發出痛苦的叫聲。只需要一些淤泥,就能讓一頭大型哺乳動物動彈不得。
野牛的叫聲引起了食肉動物的注意,比如現在已經滅絕的恐狼(拉丁文“Canis dirus”,意為“可怕的狗”)。恐狼是群居動物,就像郊狼一樣。或許當時有幾匹恐狼一同奔到坑邊,出于本能很自然地撲向被困的野牛。真倒霉!恐狼也被困住了。
恐狼們絕望地嚎叫著,吸引來更多的捕食者。最終,恐狼死于饑餓或其他原因,它們腐爛的尸體引來了食腐動物,這些動物也被困住了,“在劫難逃者”的數量呈幾何級數增長。一具遺骸可以浮在湖面長達5個月,這會吸引很多不知情的“受害者”,直到最后沉入黑暗的水下墓穴。迄今為止,科學家們已經從瀝青坑中挖出了4 000頭恐狼的遺骸。
在調解工作中,加里將沖突稱為“陷阱”。這是一個很形象的比喻,因為一旦沖突升級超過某一點,就會變成“拉布雷亞瀝青坑”。它吸引著人們,喚起人們各種本能的需求和欲望。但一旦人們被困住,就無法逃離。人們越是掙扎,越是拼命呼救,情況就越糟糕。越來越多的人被拖入泥潭,甚至沒有意識到給自己的生活帶來了多么糟糕的后果。
這就是高度沖突和良性沖突的主要區別——既不是關于沖突的功能,也不僅僅表現為喊叫或情緒發泄,關鍵問題在于停滯。在健康的沖突中有動態變化,有提出來的問題,有對對方的好奇,當然也有爭吵。健康的沖突總會引導人們找到出口,這比待在原地更有意義。但在高度沖突中,沖突就是目的地,沒有其他出口可尋。
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往往會在意料之外做出許多錯誤判斷。在高度沖突中,此類錯誤更多。例如,人在憤怒時是難以保持好奇心的。人們不再使用大腦去思考,驅動好奇心的大腦機制“罷工”了。
高度沖突會降低人生質量,以換取短暫的滿足感。它的影響是物理層面的、可衡量的、具有懲罰性的。當夫妻吵架時,他們的腎上腺素會激增,政黨候選人競選失敗后的情況也是如此。在高度沖突中,腎上腺素激增的情況會反復出現,損害免疫系統,降低記憶力和注意力,造成骨骼肌緊張,加速情況惡化。
那些沒有卷入高度沖突的人被稱為旁觀者,他們對爭斗感到苦惱,盡量置身事外。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無黨派組織More in Common稱,大約三分之二的美國人厭倦了政治兩極分化,希望人們花更多時間傾聽對方的意見。該組織將這一群體稱為“精疲力竭的大多數”[3]。
然而誰又能責怪他們呢?大多數人避免各種沖突往往是有充分理由的。他們最終不再和不停抱怨前妻的朋友出去玩,或者不愿再看新聞,他們對外界一片冷漠。這種冷漠是可以理解的,但它解決不了高度沖突,反而給極端分子提供了可乘之機。
正如歷史不斷告訴我們的那樣,高度沖突可能會在一夜之間演變為暴力。一場孤立的流血事件會導致集體的痛苦,最后以暴力壓制暴力。在戰爭中,“我們對抗他們”的心態是一種必不可少的手段。如果你堅信他們是殘忍的,那么殺戮、奴役或監禁他人就會變得順理成章。
這是加里要對抗的原始力量,他試圖創造一種新的方式來解決沖突。他有過成功的經驗,比如調解洛娜和杰伊的離婚案。但這是一項困難而危險的工作,他得建造一艘不會陷入“瀝青坑”的船才行。
在接下來的40年里,加里用這種方式調解了大約2 000起案件。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處理起來這類問題也越發熟練。他解決過公司糾紛、手足恩怨、鄰里不和,以及其他許多不愉快的“瀝青坑”救援行動。直到最近,加里自己也被困在“瀝青坑”了。他的救援船暫時失控,顯然他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事情看起來不太樂觀。
萬幸的是,在大多數情況下,加里都能掙脫泥潭。他逐漸意識到在解決問題時,人類有兩種內在的能力。一種是對抗的能力,追求私利的團體相互對抗,這在法庭上最常見,比如丈夫對抗妻子、原告對抗被告。
另一種能力在整個人類歷史中顯而易見,那就是合作的能力、拓展“我們”的定義的能力,以及跨越差異、化解沖突的能力。事實上,作為一個物種,人類的成功進化更多地依賴于第二種能力,而不是第一種。
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間,數十億人以驚人的合作精神和無私精神共同應對這一突發且迅速變化的威脅。世界各地的人們在本國政府發布居家令之前就開始待在家里。[4]這種情況在貧窮國家和富裕國家都曾發生。英國國家醫療服務體系(NHS)召集25萬名志愿者為隔離中的重癥人群服務,報名人數高達3倍。[5]
當然也有例外。某些群體把別人當成替罪羊,武斷地劃分出“我們”和“他們”。但幾個月來,絕大多數人發自內心地感受到一股相反方向的拉力,逐漸向共同體靠攏。現在想象一下,如果我們更多時候是在鼓勵這種合作的本能,而不是選擇對抗,會發生什么呢?
建立機制可以激發人性,鼓勵團結或挑起對抗。但在現代,人們錯誤地選擇了對抗主義。[6]從政治到商業再到法律,一切都是贏家和輸家之間的較量。[7]
然而,加里和其他的調解人證明了還有另一種方式存在。他們為解決爭端建立了一種非對抗性的選擇,而且它比傳統做法更有效、更妥善。
就連美國最高法院也承認了對抗主義的局限性。首席大法官沃倫·厄爾·伯格在1984年的辯詞中說:“對許多訴訟請求來說,對抗式的審判遲早會走上古代的血戰審判之路。對于一個真正文明的民族來說,這種制度代價太大、太痛苦、破壞性太強、效率太低。”[8]
當今的政治制度不也是這樣嗎?對于一個真正文明的民族來說,對抗主義代價太大、太痛苦、破壞性太強、效率太低。
2015年,加里的一個鄰居邀請他競選所在小鎮繆爾海灘社區服務委員會的委員,這一請求合情合理。社區服務委員會負責當地道路和供水管理,該組織的5名成員都是自愿的。委員會不是一個權限特別大的機構,選舉也是無黨派的。但不知何故,委員會會議變得越來越充滿敵意,讓人精疲力竭。人們指著名字對罵——就像電視新聞節目或者推特上一樣。最近,他們就一個擬議的新公交車站的設計問題與美國國家公園管理局發生了“口水戰”,這場惡戰幾乎使小鎮四分五裂。“沖突調解大師”加里難道不應該出面緩和一下局面,為大家重建和平嗎?
不要自找麻煩
“這個主意糟透了。”這話卡西迪說了很多遍。加里和他35歲的兒子徒步旅行,他們沿著家附近一條10公里長的環路散步,穿過古老的紅杉林,翻過山坡,眼前是一片開闊的太平洋景色。
加里的妻子崔西非常希望他競選委員。她不認為這是一個政治問題。在她看來,擔任委員是他回報社區的一種理所應當的方式。加里已經71歲了,他本來也打算減少外出旅行,這樣就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和晚輩們待在一起。這或許是一個完美的時機。他的女兒也很激動。還有誰比她的父親——美國的“沖突調解大師”——更能讓社區團結起來呢?
卡西迪是家里唯一一個持有不同意見的人。他現在是紀錄片制片人,多年前,他還只是一名小鎮記者。他認為自己知道一些父親并不了解的情況。“政治會很可怕,”他說,“人們彼此攻擊。我親身經歷過這種情況。”
加里和卡西迪站在山坡上眺望大海。從這里,他們可以一眼望到舊金山灣和塔馬爾派斯山頂。這條路見證了父子倆多次重要的談話。幾十年前,他們曾討論過全家一起去法國待上一年。最近,他們聊到卡西迪自己成為父親的感受。
卡西迪喜歡問加里尖銳的問題,加里對此非常欣賞。那天,他試圖向兒子解釋。他說:“調解工作讓我有些沮喪,那就是我總是中立的立場,置身事外。”
加里知道政治潛在的危害性,但這就是重點——他想修復這一點,幫助人們深入沖突的根源找出重點。他目睹了政治兩極分化正在分裂國家,他意識到了這種病態,他一生都在“醫治”這種病態。政客們就像是不和睦的家庭成員,彼此怨恨、多疑。他們看不到自己是如何摧毀曾經視為珍寶的東西的。彼此中傷的習氣已經蔓延到繆爾海灘小鎮,這表明了事態的嚴重性。
加里已經找到改善傳統的對抗性法律制度的全新可能。曾幾何時,沒有人認為調解是可行的。
“我研究了這么久的調解模式,運用到政治上會怎么樣呢?”
他的兒子慌了神。在卡西迪聽起來,這就好像他的父親以為單憑一己之力就能解決政治問題。加里還不如說他可以當著他們的面,從懸崖上來個燕式跳水。加里可能會毀掉自己的名譽和內心的平靜——他為了什么呢?難道就為了一個公交車站的位置?
卡西迪對這種情況已經很熟悉,他以前目睹過父親放棄自己的抱負。他預感到前景黯淡。盡管卡西迪一貫謙遜,并且對人性有著深刻的了解,但他的父親可能會因為宏大的愿景而遭受痛苦。仿佛昨日重現一般,卡西迪再次看到一個70多歲的老人還在放任自己一意孤行。他知道父親在辯駁,但卻無法讓他認識到真相,這使卡西迪很苦惱。
卡西迪想,也許他可以用父親能理解的一種體育活動來打比方。這有助于啟發自我認知,而不是激起對抗心理。“還記得嗎?你有過讓人難以置信的經歷。就像邁克爾·喬丹想打棒球一樣,每個人都說:‘不要這么做!’”卡西迪說道,并不自覺地提高了音調。
加里笑了。
卡西迪又試著勸說,這次更直接:“看看你的個性。你不是政客,你根本不喜歡跟人閑聊!”
加里點了點頭。確實如此。他討厭膚淺的談話,不喜歡客套,甚至沒有經常參加社區會議,他認為會議太無聊了。但正因為這樣,他才是這個位置的最佳人選啊。“也許我可以改變政治。”他聳了聳肩,又笑了笑,銀白色的卷發在海風中飄動。
卡西迪嘆了口氣,一種欲言又止的表情浮現在他的臉上。加里覺得他似乎很生氣。
“更有可能的是,”卡西迪說,“政治會改變你。”
假旗行動
自從調解了洛娜和杰伊的離婚案之后,加里的職業技能更加熟練了。如果你今天去找他處理離婚案,他會請你和你的配偶告訴他你們的婚姻故事。他的確會主持公道。即使當你們開始爭吵,他也會耐心地傾聽。加里不介意爭吵。他面容親切,就像你希望在家庭晚宴上見到的叔叔一樣。他知道什么時候該微笑示意,什么時候該靜靜聆聽。他或許會把他的愛犬介紹給你,那是一只名叫阿蒂的棕色小狗,不是什么名貴品種,它同樣不介意爭吵。阿蒂會蜷縮在加里的腳邊,像禪師一般靜靜地觀察整個過程。
當你講完故事后,加里會確認一下自己是否理解準確。對于試圖結束婚姻的人來說,他的問題聽起來可能有點奇怪:“你如何理解你丈夫的觀點?”或者“如果你得到了想要的,你的生活將會發生什么變化?”
加里喜歡歪著腦袋問問題,目光炯炯有神,就好像在聽以前從未聽說過的故事。這種姿勢可以傳達好奇心,好奇心是會傳染的。當他這樣做的時候,很多人發現自己在回答問題之前都會先思考。在多年的爭吵中,他們可能從來沒有想過,如果自己贏了,生活會變成什么樣子。加里一個接一個地拋出問題,幫助人們從日常的不滿中挖掘他們最關心的東西。為了擺脫沖突,復盤沖突是必經之路,沒有別的辦法。
假如妻子提出要求:“我想要他每月支付給我4 000美元。”丈夫拒絕了。“這太荒謬!”他喊道,“絕無可能。”看起來他們是在為錢爭吵,但在這場金錢之爭的背后,隱藏著更耐人尋味的沖突。
“為什么是4 000美元?”加里問道,他想探究這個數字的特殊性。他可以猜到,但他盡量不去猜。他小聲地提出這個問題,以表示他的確想知道答案。“那么多錢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妻子停頓了一下,然后透露她想重返學校,成為一名助理醫師。她覺得自己會成功,只是擔心自己無法賺到足夠的錢,所以她想要這筆錢來支付她的正常開銷和學費。這個數字就是這么來的,她的丈夫卻并不知曉。
面對新的問題,人們傾向于用固有的觀念去解讀,這種現象被稱為確認偏誤。沖突越嚴重,就越難改變固有觀念。當丈夫最初聽到妻子要這筆錢時,他就將其與他們的婚姻關聯到一起:她很自私,他永遠無法擺脫她的控制。加里的問題推翻了他的假設,很快就把問題解決了。
然后,加里問丈夫,當他聽到妻子說出“4 000”這個數字時有何感想。“如果同意了4 000美元,”加里把頭轉向丈夫問道,“你會怎么樣?”丈夫嘆了口氣,他說他想辭去討厭的工作,他的工作使他無法成為他想成為的那種家長。他想在13歲的兒子長大之前拿出更好的成績。為了養家糊口,他多年來一直處于令人窒息的境地,而現在他的家庭也在分崩離析,每月不得不支付4 000美元將使他身陷窘境,就好像他正在失去他的過去,也將失去他的未來。
聽到這些話,妻子的反應有些復雜。多年來,她一直在催促他辭職,過了這么長時間,到現在他才要這么做?真是令人無奈。但一旦她明白了為什么他不同意這個數字,她就看清了真相——他不只是討厭她要錢,他也在關注未來和他自己的夢想。
最終,兩個人都覺得更被理解了。雖然他們在很多事情上仍有分歧,但加里發現他們不再只從自己的立場出發,而是為自己的未來和孩子們做出深思熟慮的決定。就像洛娜和杰伊一樣,他們自己會做決定,而不是依靠法官或律師。這意味著他們近期不會再對簿公堂。
自從首次在美國律師協會舉辦研討會以來,加里已經在世界各地培訓了數千名律師、法官和調解人,并在斯坦福大學和哈佛大學教授談判課程,還出版了三本書。雖然也有其他人推廣了不同的調解方式,但加里的方法依舊獨具特色。
他堅持讓所有人待在同一個房間里,一起挖掘沖突背后的真相。其他調解人通常會把爭端中的雙方安排在不同的房間,以方便開展工作。他們的工作停留在表面,僅專注于解決眼前的問題,表面工作似乎更安全,而且在短期內確實如此。深入沖突背后是有風險的,它或許會點燃潛在的怨恨,引發更多的沖突。
為此,加里培訓調解人去提出具體的問題,并通過檢查確保他們理解每一個答案。他把這個過程稱為“沿著為什么的道路走下去”。如果一對夫婦在為誰得到慢燉鍋而爭吵,他就會調查為什么那個慢燉鍋如此重要。這些問題有助于人們放松警惕。重要的是,加里在同一間屋子里用這種方式培訓他的客戶。這樣,回答問題的人也會提問。通過這種方式,即使他們仍然存在分歧,他也能幫助房間里的每個人更好地理解彼此的情況。這種方式讓人們從困境中解脫出來。沖突仍然存在,但它不再是陷阱。
“對于一個正在經歷人生危機的人來說,沒有什么比被理解更重要的了。”加里喜歡這樣說。被理解比金錢或財產更重要,它甚至比獲勝更重要。
再來說說慢燉鍋,加里會好奇地問妻子,慢燉鍋對她有什么意義。她最后解釋說,這是她在婚禮禮物登記簿上找到的,比小時候父母用過的那種慢燉鍋更加光亮。當她還是個小女孩時,一到星期天,整個下午都能聞到燉肉的味道。
她和她的丈夫在現實生活中并沒有建立起那樣的家庭。說實話,他們甚至都不喜歡做飯,但她還是想要那個慢燉鍋。
她的丈夫聽到這話,同樣感到悲傷。他承認,他想要那個慢燉鍋只是因為他的妻子看起來非常想得到它。他說是妻子提出離婚的,既然他無法挽回,至少得讓她體會一下他的痛苦。
他們開始看到慢燉鍋問題的根源,這意味著他們不再針鋒相對,其他事情也有所緩和。他們在一步一步地擺脫困境。
每個調解人都會遇到這樣的案例,一對夫婦為了某件普通的東西莫名其妙地發生沖突。比如美國加州有一對夫婦因為一個壞掉的燒烤架鬧得不可開交,法官最終提出,如果他們停止爭吵,他就從車庫里把壞掉的燒烤架拿回來給他們。在另一個案例中,因為一套樂高積木,離婚程序陷入僵局。[9]丈夫想要這套樂高積木,妻子也想要。他們每小時付給律師的傭金足夠買很多樂高積木。但這不是重點,因為樂高積木不僅僅是樂高積木,這是他們的孩子最珍貴的玩具。樂高積木在哪里,孩子就愿去哪里。在他們看來,爭奪這套樂高積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大多數時候,陷入沖突的人并不知道沖突的根源。他們專注于假象,比如慢燉鍋或樂高積木,結果導致陷入僵局。高度沖突充滿迷惑性,人們很難轉移注意力。為此,加里幫助人們深入一步,他利用提問和傾聽,幫助人們拉開距離去觀察,這樣就能理解背后隱藏的真相。
一旦人們感到被理解,他們就會放松防御;一旦知道背后的原因,他們就會撇開其他事情,緊緊抓住最重要的東西。加里和杰克·希梅爾斯坦在他們合著的《挑戰沖突》一書中寫道:“當人們感到自己被理解時,他們更愿意也更能夠理解他人。”
傳統的對抗性法律制度旨在激發最糟糕的沖突本能,比如為了樂高積木開戰。有線電視新聞節目和社交媒體平臺上經常可以看到人們在持續地煽動沖突,從中創造一個巨大的沖突——產業聯合體以謀求利益。
相比之下,加里和其他調解人在顛覆沖突——產業聯合體方面做了很多工作。他們提供了一種解決沖突的方法,同時又不使沖突惡化。無論從費用上還是精神上,調解的成本通常只是離婚成本的一小部分。[10]
既然加里都能減少離婚帶來的傷害性,那么從政又能有多困難呢?
世外桃源也有煩惱
霧蒙蒙的繆爾海灘小鎮位于金門大橋以北,加里開車過去只需要20分鐘。那里就像是一片秘境,鋪滿天鵝絨般的細沙,緊挨著繆爾森林國家保護區。加里在當地已經住了四十多年,他和崔西養育了四個孩子。
繆爾海灘小鎮居住著形形色色的人。有上了年紀的波希米亞人和“垮掉的一代”,他們在20世紀60年代來到這里,至今仍談論著“感恩而死”樂隊在海灘上演奏時的美好時光。這些人早在繆爾海灘小鎮以南70多千米的硅谷出現之前,就從舊金山的海特—阿什伯里社區遷移而來。1970年,搖滾歌手賈尼斯·喬普林死于過量吸食海洛因,她的骨灰就撒在了這里,至少傳聞是這樣。
隨后還有一些自由主義者搬到這里,因為這里遠離一切喧囂——沒有路燈,也沒有雜貨店,只有100多戶人家在隨風擺動的沙灘草地上安家。這里還有一小片裸體海灘。20世紀70年代初,一位懷舊的英國移民想要建造一個都鐸風格的英國酒館,他花了8年時間才說服當地居民。如今,鵜鶘旅館仍然是鎮上唯一的商業體。1984年,《紐約時報》將繆爾海灘小鎮描述為一個“不受約束、不被污染、與世隔絕的地方”[11],這一點至今未變。
最晚一批到達的居民與“垮掉的一代”相比有太多不同。他們一大早就去城里工作,晚上很晚才回家。你不常看到他們,但他們卻擁有最昂貴的房產——那些坐落在高聳的懸崖上,耀眼的現代建筑風格的房屋。
“垮掉的一代”、自由主義者和技術資本家很難就優先事項達成一致,這也是繆爾海灘小鎮政治形勢緊張的原因之一。一些居民想要投資修建新的道路和橋梁,其他人卻不想被打擾;一些人對氣候變化和野火憂心忡忡,另一些人卻對自己繳納的稅款感到不滿。這種不和導致一些社區會議冗長而又磨人。
崔西和加里于1976年來到這里,見識了新時代的亞文化,但并未融入進去。他們成功買下最后幾塊在售土地中的一塊,可以說是非常幸運——在如今只有富翁買得起且風景美得令人窒息的地方建起一個溫馨的家。他們知道自己有多幸運,也都有足夠的理由愛上這個地方。
對加里來說,住在繆爾海灘小鎮成就了他的沖突學研究。他會在米爾谷附近的辦公室里待上幾個小時,沉浸在客戶們的憤怒和指責之中。當一天工作結束時,他必須設法將自己抽離。加里選擇騎自行車回家。每天他的通勤時間要用到整整42分鐘,先是騎上陡峭的山坡,然后穿過茂密的紅杉林,之后沐浴在海灘的陽光下,欣賞波光粼粼的海面或是翻涌的林中濃霧,當然這些景色取決于當天的天氣。
回到家后,加里開始照料他的花園,趁機放松大腦。崔西在廚房拌起沙拉時,他會在燒烤架上放一些肉來烤。睡覺前,他們會溜進房子后面的按摩浴缸,聽著海浪的聲音,談論白天發生的事情。崔西是一位心理治療師,夫妻二人彼此分享故事,相互學習。早上,他會在花園旁邊親手搭建的斜頂小木屋里冥想,從那里眺望太平洋,為等待著他的麻煩工作做好準備。[12]
加里明白他猶如生活在世外桃源中,對此他其實感到有些內疚。他非常擔憂這個國家正在面臨的經濟不平等,他的住所對大多數美國人來說是無法企及的夢幻之地。如果他競選委員,也許就能做出些許改變,比如開辟空間建造一些經濟適用房。有了這個政治目標,一切開始變得有意義起來。
加里和鄰居們的互動并不太多,那些是崔西擅長的。她會給生病的鄰居帶去松餅,她知道所有孩子的名字。對崔西來說,繆爾海灘小鎮與其說是一個避風港,不如說是一個建立深厚友誼的地方。
實際上,卡西迪和加里散步時曾說過,她才是應該競選公職的人。加里認為這很有道理,崔西會是一個很棒的政客。但她并不想參加競選,加里參加了。
不久之后,加里開著他那輛深綠色的MINI Cooper去了選舉辦公室,提交了候選人申請表。
“創新派”帶來的挑戰
“繆爾海灘小鎮充滿了神秘的吸引力。”2015年9月,加里在候選人演講上對鄰居們說。“這是我和我的妻子崔西看到它時的第一印象,也是我們搬到這里的原因。”加里和其他候選人并排坐在一張長桌子后面,從他們身后的窗戶可以俯瞰小鎮的游樂場,遠處是浩瀚的海洋。
社區中心擠滿了人,后面也站滿了人。卡西迪一直待在家里,但加里的女兒西德尼在現場,旁邊坐著用皮繩牽著小狗阿蒂的崔西。看到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真令人興奮。最近幾周,為了給競選做準備,加里參加了一些社區會議。很多時候,他只看到幾個人——通常都是同一撥人在下面竊竊私語,對臺上的發言充耳不聞。
但今晚卻不同。加里以新人的身份參加競選,他將與另一位政治新秀伊麗莎白并肩作戰,對抗一群已經在位數十年的現任者。(應加里的要求,我更改了與此事件有關的人的姓名,以保護他們的隱私。加里和他家人的名字沒有改變。)例如吉姆已經在社區服務委員會工作了29年,在某種程度上,他就代表了委員會。另一個名叫休的鄰居在成為地區經理之前,在委員會工作了4年,地區經理主要被聘請來執行委員會的決定。在過去的12年里,吉姆和休已經習慣了在各自職位上緊密合作,很少受到大家的干涉。私下里,加里把現任者和他們的支持者稱為“守舊派”,他和伊麗莎白以及他們的支持者是反對“守舊派”的“創新派”。
那天晚上,加里化身為現實中不存在的完美政客。當提到小鎮和他的孫子孫女時,他的臉上洋溢著喜悅。他充滿熱情,又擅長自嘲。他真誠地傾聽人們的提問,讓人們感受到自己的聲音被聽到。他告訴人們,他想重啟小鎮的民主生活。
“這是一次真正的改變,”加里說,“每個人都能參與其中。”
加里的調解模式建立在每個人都需要在場的理念之上。1996年,舊金山交響樂團罷工長達67天,取消了43場音樂會。[13]加里和他的同事羅伯特·姆努金等人合作調解此案,他們堅持讓105名音樂家全部參與其中,而不僅僅是派出少數代表。在傳統模式中是律師和律師交流,現在則是由他們負責調解。但加里等人希望每個人都能運用慢燉鍋原理,找到背后所代表的東西,否則沖突將暗中蓄力,以待卷土重來。
音樂家們向管理層提出了65項訴求,其中包括提高工資和福利。音樂家們表示他們的工作過于繁重,但沒有得到應有的對待。對此,管理層堅稱該組織出現財務赤字,滿足不了“奢侈的享受”。雙方都不信任對方。
1996年12月,音樂家們取消了一場票已售罄的莫扎特作品演奏會,走上街頭抗議。他們身著優雅的表演服,用樂器演奏了《安息號》。
“我們必須每隔三年就罷工一次,這太讓人沮喪了。”小提琴家馬里科·斯邁利在接受《舊金山觀察家報》采訪時表示。
“我相信有更好的解決辦法。”看到這離奇的一幕,一位沮喪的買過票的觀眾說道。
為了迫使音樂家們坐下來談判,管理層拒絕提供醫療保險福利。一名巴松演奏者在新聞鏡頭前抱起他生病的孩子以示抗議。音樂會觀眾開始要求退票,并拒絕捐贈。每個人每一天都在消耗精力。
“雙方都陷入絕望之地。我們每個人告訴自己:‘不用指望和那伙人談出什么結果,他們壓根不聽我們在說什么。’”[14]交響樂團的執行董事兼管理層首席談判代表彼得·帕斯特雷希說。“這逐漸演變成極大的憤怒。”
當加里和哈佛大學法學院教授姆努金到達現場時,罷工已經結束,但交響樂團仍深陷沖突之中。音樂家們已經分裂成相互對抗的不同陣營。有些人覺得其他人太快妥協,弦樂組感到特別委屈,小提琴手和大提琴手往往比其他人演奏得更多,他們抱怨著積累性損傷。另一場罷工似乎不可避免。
在這次敵對的迷霧中,加里和他的同事們召開了一系列溝通會來引導音樂家們從“瀝青坑”中脫身。首先,他們教音樂家們用一種積極傾聽的方式,加里稱之為“完成理解的循環”或“建立理解環路”。這是他作為調解人使用的最有成效的方法之一。簡單來說,它的意思是用人們能夠感受到的方式傾聽。讓他們看到你在聽,而不是告訴他們你在聽。
大多數人在很多時候都感覺自己沒有被傾聽,那是因為我們不知道如何傾聽。我們總是急于下結論,自以為理解了對方,其實不然。對方還沒說完,我們就準備好了下一個話題。
平均而言,醫生聽病人描述病情11秒后就會打斷他們。[15]可是即使醫生不打斷,病人也會在6秒后自動停止講話。這是自我表達所需要的時間,通常只有17秒。但醫生們幾乎都不知道這個道理。
糟糕的傾聽態度會釀成苦果,這種苦果是可預見的。當人們覺得自己沒有被傾聽時,他們會產生輕度焦慮和戒備心。他們的話會變少,而且無論他們說什么,都傾向于簡化事實。他們筑起了隔絕外界的圍墻。
但當人們感受到自己被傾聽時,神奇的事情就會發生。[16]他們會提出更連貫、更有趣的觀點,他們會心甘情愿地承認自己的矛盾,他們變得更加變通。那些覺得自己的理財顧問聽取了他們的想法的客戶,更有可能信任這些顧問,并為他們的服務買單。[17]那些感受到被傾聽的員工會表現得更好,也更喜歡他們的老板。[18]如果病人覺得自己得到了理解,他們就會滿意地離開醫院,更有可能遵從醫囑。[19]
夫妻之間覺得更被伴侶理解的人往往可以在沖突中趨利避害。[20]即使仍存在分歧,有益的爭吵也會讓他們感覺更好,而不是更糟。這時候的沖突是健康的。
加里知道,如果沒有更好的傾聽技巧,就無法走出沖突陷阱。于是他把音樂家分成幾組,要求他們練習建立理解環路[21]。最開始,一個人傾聽另一個人去解釋她為什么加入交響樂團。當說話者說出一些她認為很重要的事情時,傾聽者再“回放”給她聽,詢問是否理解準確。傾聽者不會像機器人一樣逐字逐句地重復她所說的話。相反,他試著用他能想到的最優美的語言來提煉他認為她想表達的觀點,然后他會確認自己是否理解準確。
“聽起來你加入這個交響樂團,最初是因為你想挑戰自己,想和音樂大師們一起演奏。對嗎?”[22]
當音樂家們這樣練習時,會有兩種情況發生。一種情況是,傾聽者沒有像他們預期的那樣經常做到準確理解。一部分原因是,當人們在聽別人說話時,通常都會做出假設,其中一些假設是錯誤的。還有一部分原因是,當第一次被問及某個問題時,任何人都很難準確表達自己的想法。
例如,小提琴手可能會在聽到復述之后完善她的觀點:“實際上,我也在尋找靈感,而不僅僅是挑戰。我想感受那種奇妙,我猜你會這么認為,就是小的時候對音樂產生的那種奇妙好感。”音樂家們了解到,要理解一個人真正想表達的意思,需要好奇心和反復確認。
另一種情況是,傾聽者意識到人們很喜歡被傾聽。當他們正確地復述說話者想要表達的意思時,說話者幾乎總是以相同的方式回應——他們的眼睛亮了起來,然后說:“完全正確!”對加里來說,看到這一幕非常美好。
當人們被理解時,他們會更信任對方,并繼續努力把事情做好。這種反復的交流過程幫助音樂家們找出對他們這個群體來說真正重要的東西。調解的目標是找出各種訴求背后隱藏的東西,比如為什么慢燉鍋或假期津貼對他們很重要?
“這對我來說是一次非常有趣的練習。”一位小提琴手說。“我和菲爾一起演奏了15年,我們討論過很多事情,但直到現在,我們從來沒有討論過為什么我們喜歡現在所做的事情。”
通過這種方式,音樂家們找出了共同關心的最重要的問題,并列出一個精簡的優先事項清單。他們想要更高的報酬,不僅僅是為了自己,還因為他們擔心公正和未來:他們希望自己的薪酬與其他交響樂團持平,這樣他們就能吸引新的人才。
事實證明,管理層也抱有同樣的期待。但一直沒有機會實現這一點,因為雙方都沒有真正傾聽過對方的意見。“我開始明白傾聽對我來說有多么重要。”管理層首席談判代表帕斯特雷希說:“我很清楚,音樂家們跟我生氣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們覺得我根本沒聽他們在說什么。”[23]“我覺得確實如此,”他說,“我也不認為他們在傾聽我們的意見。”
一旦感到被理解,人們就會看到以往被忽略的選項。人們對尋找解決方案有了一定的自主權。即使無法如愿以償,也更容易接受結果,因為這是人們共同塑造的。
調解過程用了好幾個星期,但新協議增加了薪酬,使舊金山交響樂團成為美國收入最高的交響樂團之一,它也減輕了弦樂組的演奏壓力,而且沒有危及組織的財務健康。[24]音樂家們一致通過了一份為期6年的新協議,這是以往期限的2倍。在宣布這項協議的聯合新聞發布會后,巴松演奏者親吻了董事的臉頰。可以說這是另一場成功的“杰伊—洛娜離婚調解案”。
競選獲勝
在競選演講的那天晚上,加里想象著今后的每一次社區會議都可能有這么多人。當選的政客無法面對問題提出解決方案,但是公眾會,就像舊金山的音樂家們一樣。
“唉,繆爾海灘小鎮已經變了。”加里告訴人們。有了幾十年的公開演講經驗,他知道如何與聽眾建立聯系。他微笑著與鄰居們進行眼神交流,不慌不忙。“過去,我們在這片土地上承受的壓力比我們想象中的要大得多。”[25]
他成了全場的焦點,這感覺很好。他可能是最年長的候選人之一,但他確實是后起之秀。他在做他想象中能夠做到的事——把人們聚在一起,不落下任何人。政治并不一定是冷酷無情的。“我準備好迎接挑戰了,”他說,“讓魔力繼續吧。”
在競選的前幾周,加里、伊麗莎白和崔西挨家挨戶地與素未謀面的鄰居交談,號召他們投票支持變革。一位名叫塔尼婭的鄰居自愿成為加里的政治顧問。她出生于一個政客家庭,她在整個職業生涯中都是一名勞工組織者,負責撰寫關于如何與權貴抗爭和幫助美國工人的文章。自然,塔尼婭幫忙起草了交談要點,并為加里制定了競選策略。她優化了加里的競選模式,使其更像傳統的政治競選,而不是打眼一看就知道是社區競選。“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敲響所有鄰居的家門,”她告訴我,“我們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做過。”
在塔尼婭的建議下,加里采納了競選口號“前進還是后退”。塔尼婭一直說要贏得選舉。不久后,加里確實獲勝了。
像繆爾海灘小鎮這樣偏遠且經常遭受旱災的地方,社區服務委員會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供水管理。在競選演講時,當有人問他在供水管理方面的經驗時,加里回答得很誠實:“我對供水管理了解得不多,但我可以學習。”
這不是政客們應該說的話,所以加里才這么說。加里以打破傳統政治模式為樂,他要證明還存在一種可以誠實地、包容地進行政治活動的方法。
辯論結束后,崔西和西德尼擁抱了加里,神情很是驕傲。人們走上前來和他握手。唯一的批評來自塔尼婭,塔尼婭告訴他,他不應該這么誠實地回答供水問題。她說,向對手暴露任何弱點都是錯誤的。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鄰居們拿著酒登門感謝加里所做的一切。在《馬林獨立日報》上,加里承諾如果當選,他將構建一種新的秩序,致力于為委員會和人際交往建立尊重、熱情、開放的基調。[26]
2015年11月3日,選舉日,晚上11點,小鎮在網上公布了選舉結果。加里得到的選票遠遠超過其他候選人。伊麗莎白也獲勝了。他們擊敗了兩名守舊派成員,其中包括在位近30年的吉姆,他以4票之差落選。“我們擊敗了他們。”塔尼婭后來說。
加里欣喜若狂。他之所以參與競選,是因為他相信即使是現在也有恢復的可能。如果你傾聽鄰居們的意見,賦予他們權利,他們就會參與進來。這是他調解沖突時的主要貢獻,現在他正將其運用到政治中。不可否認,結果是有效的。繆爾海灘小鎮此次選舉的投票率在這次選舉周期中是最高的——高達74%的居民參與投票。不管在這里還是其他地方,一切盡在掌握中。
加里的鄰居、社區服務委員會成員喬爾告訴加里,他想成為委員會主席,這個職位由委員會其他成員在第一次會議上投票選出。但加里建議他不要這么做,加里想要自己當主席,他認為這才是最有利于社區的選擇。喬爾也同意了讓步。
“我們會走向團結的,”他告訴崔西,“我們要履行我們的承諾。”
[1]杰伊和洛娜的故事來自我對加里的采訪以及加里的兩本書:Friedman, A Guide to Divorce Mediation,and Friedman,Inside Out。為了保護隱私,本書部分人物使用了化名。
[2]有關瀝青坑的詳細信息來自園區管理員、新聞報道以及Tar Pits網站(tarpits.org),建議可以瀏覽該網站。
[3]Hawkins et al., “Hidden Tribes: A Study of America's Polarized Landscape.”無黨派組織More in Common撰寫的報告,將這群美國人稱為“精疲力竭的大多數”,該報告是我讀過的關于美國兩極分化問題最深刻和最有用的分析之一。
[4]“The Role of Social Trust in Citizen Mobility During COVID-19.”
[5]Butler, “A Million Volunteer to Help NHS and Others During Covid-19 Outbreak.”
[6]想要了解更多詳細描述對抗主義和互利共贏的信息,參見Karlberg,Beyond the Culture of Contest。
[7]有趣的是,在認識對抗主義的局限性方面,商業上的最佳實踐可能比政治策略更能說明問題。幾十年來,商學院一直告訴我們,在談判中合作通常會比競爭帶來更好的結果。關于談判的好的作品有很多,包括Roger Fisher和William Ury合著的經典Getting to Yes。我也喜歡William Ury的兩部作品:Getting Past No和Getting to Yes with Yourself。許多有意義的定量證據支撐了上述觀點。不過我們認為,“我們對抗他們”的心態往往會使人們的境況變得更糟——在商業、政治、婚姻、流行病等生活中任何重要的領域都是如此。
[8]Margolick, “Burger Says Lawyers Make Legal Help Too Costly.”
[9]2019年,加里這位沖突調解專家向我講述了樂高積木和燒烤架的故事。
[10]2007 年,波士頓的一家律師事務所分析了最近的 199 起離婚案件后得出結論:調解是目前耗費成本最低的選擇,平均費用約為 6 600 美元。相比之下,由雙方律師協商達成的離婚費用為26 830美元。在傳統的訴訟中,當雙方當事人無法達成協議時,全面訴訟的平均費用接近7.8萬美元。因此在這個例子中,起訴費用幾乎是調解費用的12倍。(另一種選擇是合作離婚,這是一種調解升級的模式。丈夫和妻子各有自己的律師以及其他必要的顧問,但每個人都試圖尋求一個公平的協議。在當時的這家事務所,合作離婚的平均費用接近2萬美元。)所有這些都假定雙方想達成協議。如果任何一方不配合,訴訟可能會更便宜,因為會由其他人(法官)決定結果。Crary, “Keen Interest in Gentler Ways to Divorce.”
[11]Gold, “Easy Living in Marin.”
[12]加里曾在一個談判團隊工作,其中包括哈佛大學法學院的Robert Mnookin和勞資關系顧問Joel Cutcher-Gershenfeld。他們得到了Hewlett Foundation的資助。更多詳細信息參見Mnookin et al., “A New Direction: Transforming Relations Within the San Francisco Symphony”。
[13]Ulrich and Delgado, “Symphony Musicians Don’t Play, but Picket.”
[14]Mnookin et al., “A New Direction: Transforming Relations Within the San Francisco Symphony.”
[15]Singh Ospina et al., “Eliciting the Patient's Agenda.”
[16]更多關于積極傾聽的可衡量影響的研究,參見Guy Itzchakov and Avraham Kluger, “The Listening Circle: A Simple Tool to Enhance Listening and Reduce Extremism Among Employees”。
[17]Bergeron and Laroche, “The Effects of Perceived Salesperson Listening Effectiveness in the Financial Industry.”
[18]Guy Itzchakov and Avraham Kluger, “The Listening Circle: A Simple Tool to Enhance Listening and Reduce Extremism Among Employees.”
[19]Kim et al., “The Effects of Physician Empathy on Patient Satisfaction and Compliance.”
[20]Gordon and Chen “, Do You Get Where I’m Coming From?”
[21]“建立理解環路”是由加里·弗里德曼和杰克·希梅爾斯坦總結的一種技巧,他們在《挑戰沖突》一書中做了詳細介紹。這聽起來很簡單,但理解起來很難。加里和他的同事在“沖突理解中心”為有興趣了解更多信息的人提供了建立理解環路的訓練方法。
[22]這些引述基于加里對交響樂團音樂家建立理解環路的練習回憶,以及我自己觀看、加入或領導了十幾次建立理解環路訓練的觀察。
[23]Mnookin et al., “A New Direction: Transforming Relations Within the San Francisco Symphony.”
[24]直到14年后,舊金山交響樂團再次罷工。與該組織以往的記錄相比,這是一段很長的和平時期。隨著時間的推移,音樂家和管理層發生了變化,新來的人沒有得到加里和他的同事的調解。在缺少練習的情況下,應對沖突的記憶會逐漸消失。
[25]書中描述的社區服務委員會活動的大部分細節,引自繆爾海灘小鎮社區服務網站上的音頻記錄、會議記錄和會議議程。其他細節來自我對一些參與者的采訪。
[26]Liberatore,“Longtime Residents, Relative Newcomers Vie for Seats on Muir Beach CS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