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記鋪子,今日終于開張了。
店里多了個端菜送酒的丫頭,容貌生得甚是喜人。十八九歲年紀,圓潤小臉略帶嬰兒肥,額頭點著一顆朱砂紅痣,就是人顯得憨憨傻傻的,連話也不會說。
“好俊的丫頭?!?
“瞧著冒傻氣,手腳倒麻利?!?
“可惜是個啞巴。”
“好就好在是個啞巴!”
此時正是飯點,店里卻只有兩三桌熟客,自從鋪子從姓鄭改成了姓路,便一直冷冷清清的,看來樵縣的人還是口味重。
“路掌柜從哪里討的丫頭?”有好事的客人忍不住打聽。
路左正在剁肉餡,聞言頭也不抬:
“不是討的,是有人上門白送的?!?
“還有這種好事?”
“好心人多唄。”
那客人撇了撇嘴,明擺著路左是在說瞎話,卻也沒多問。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接手鄭屠鋪子的年輕掌柜不是個好惹的主兒,尋常食客一般都不敢造次。
當然,偶爾也有例外……
“啪!”
一只滿是老繭的粗手猛拍桌面,陌生漢子伸長了脖子嚷嚷:
“這酒太淡,太淡!店家摻了水不成?”
路左抬了抬眼皮,這一桌生面孔,四五個人,人人帶刀,幾眼辨人量骨,個個都是有功夫的行家里手。
這幾眼一瞅,路左當即咧嘴笑了。
“換。”
丫頭遞上兩壇新酒。
那漢子得了酒,卻一口不喝,又開始拍桌子:
“這肉太肥,太肥!比鄭屠的差遠了!”
“再換?!?
丫頭端著一盤瘦肉輕飄飄走來,漢子瞧著她摸了摸下巴,
“酒肉都糟糕,當真沒興致。店家,你讓這小啞巴唱個曲兒聽聽!”
得,裝都不裝了。
就是來找茬的。
眼瞅著要不太平,別的客人朝路左說了句“吃飽喝足,改日再來”,便匆匆離去,留下滿桌沒吃完的酒肉。
路左把刀子往后腰一別,朝這一桌走了過來。
“這丫頭不會唱曲,怠慢客官了?!?
路左笑呵呵的,
“要不,我把她送給你當婆娘?”
“算你識相……”
漢子的笑聲戛然而止。
桌上另一個人抬手搭住了他的肩膀,只這一個動作,漢子便緊緊閉上嘴巴。
這人頭戴一頂竹斗笠,斗笠下的目光先是望向路左,又認真瞧了瞧木偶丫頭,輕咦一聲,朝漢子搖頭:
“這福氣你受不起,還是接著打光棍吧。”
路左笑道:“我倒看這位客官挺有福相的?!?
“……”
斗笠人朝路左微微點頭,推了一把漢子,“你把酒全喝了,肉全吃了,再唱個曲子來聽聽?!?
漢子瞠目結舌,“???這……”
“識相些,快去?!?
漢子不敢反駁,幾大口吃光酒肉,腮幫子撐得滿滿的,便扯開了嗓門。糙漢哪里懂唱曲?滿嘴都是跑調的艷詞,端的是滑稽可笑。
斗笠人看向路左:“如此,掌柜息怒了么?”
“我何曾發怒?”路左聳聳肩,“不過,你這人倒是挺講究。”
這人一笑置之,摘下斗笠。
“想不到,接手鄭屠鋪子的,竟然是野茅山偃師一門的高人?!?
“想不到,來喝酒吃肉的,竟然是個和尚?!?
是的,一個和尚。
斗笠下是光禿禿的頭皮,點著幾顆戒疤。面相清瘦,頗有幾分儒雅氣質,只是他一張嘴,這份儒雅便蕩然無存了——
“貧僧不戒,醫巫閭山里過活,山君手底下討飯吃,山寨弟兄們抬舉,喚我一聲三當家。”
左一個山寨,又一個當家。
哪里有什么儒雅僧人?分明是貨真價實的響馬流寇。
不過……山君?
“原來是個殺人放火的破戒僧?!?
路左挑了一下眉毛,“三當家不去發財,來我這家小店作甚?”
不戒和尚答非所問:“鄭屠沒了?”
“嗯,回老家了。我送他走的?!甭纷笱垡膊徽!?
“呵呵……”
和尚搖搖頭,“掌柜可知,鄭屠是我們的樁子?”
路左一瞇眼,“怎么,你們舍不得他?”
“倒也不是。那鄭屠是個懶散的,回哪個家我們懶得管。但路掌柜既然接了他明面上的生意,背地里的生意也該做一做,別白瞎了這大好鋪面不是?”
和尚雙手合十,
“放心,不是什么麻煩生意,幫我們找一個人,酬勞豐厚。”
路左眼神閃了閃,卻沒立刻答應或拒絕,而是笑著問:
“這種小事,還得勞煩三當家親自出馬?山君的寨子就這么缺人么?”
“倒也不是?!?
不戒和尚再次搖頭,“只是我與鄭屠有過一面之緣,知道他是個執著于小魔的人,聽聞他……沒了,便想來感悟一番,沒想到,路掌柜更是令我刮目相看?!?
“野茅山?”
“倒也不是。野茅山只是‘術’,我看的卻是‘道’。施主……”和尚換了個稱呼,“施主走的是大魔之道?!?
“此話怎講?”
“以人為豬狗,是小魔;以人為草木,是大魔。”
“……”
路左皺了皺眉頭,重新認真打量了一下這個“倒也不是”和尚,這才開口:
“我不喜歡打機鋒。直說,你們要找誰?”
“一個‘血臉兒’?!?
“哦,這人我聽說過。”
路左不動聲色,“一個膽大包天的狂徒罷了,殺幾個人砸了個窯子,怎么就入了山君法眼?”
“膽大包天還是膽魄非凡,得由山君來定。”
和尚笑了笑,“若找到了他,也不必如何,只消與他說一句——山君喜歡俠客,更喜歡殺韃子的俠客,山寨大門朝東開,見上一面絕對不是壞事?!?
頓了頓,和尚又看向路左。
“當然,我做主,這句話對野茅山的高人一樣管用?!?
“……行,這生意我接了。”
——生意是接了,“血臉兒”答不答應,可就不關“路記”的事了。
和尚從懷里掏出一錠銀兩。
“今日打擾了路掌柜的買賣,些許銀子聊表歉意。后會有期?!?
“后會有期。”
語罷,一眾響馬走出大門。
路左望著不戒和尚的背影,若有所思。
對于這方天地,他確實一直有種強烈的疏離感,畢竟他是個天外來客,所謂“過客眼中皆風景”,大抵便是如此。再加上本身性格使然,他的行為處事,與其說是草菅人命,不如說是打骨子里透出的漠然。不過,這個和尚能看破一二,足以說明道行不淺了。
墻角的酒壇響動了兩下,南北來到他身旁,眼神鄭重。
“這是一個真和尚?!?
“殺人放火的真和尚?”
“吃齋念經的,不一定是真和尚;殺人放火的,也不一定是假和尚?!?
路左笑了笑,俯身彈了一下南北的腦殼,咚一聲悶響。
“好好說話,少學那些家伙打機鋒?!?
南北一陣呲牙咧嘴,“跟你說了你也不明白。”
“我只明白,事要一件一件辦,步子大了,容易扯著蛋?!?
山君,和尚,殺韃子,都是明天的事。
今天要做的是……
“走吧,去中陰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