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碎紙里。
磅礴的壓力森然壓來,后腦仿佛枕著一整塊冰山。路左一點(diǎn)點(diǎn)艱難擰過頭,頸椎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聲響。
夜不收,映入眼簾。
不是想象中的寶甲銀盔,威風(fēng)悍卒。
只是一個……皺巴巴的老兵。
破爛的羊皮裘裹不住枯槁殘破的軀干,鮮紅的腹腔里結(jié)滿了冰碴,白發(fā)飄飛,纏著布條的雙手打著繩結(jié),拄住了一桿長矛,撐起了一具風(fēng)吹不倒,雪拍不散的枯骨。
而這桿長矛上,一串剃發(fā)結(jié)辮的猙獰人頭串了起來,漂在半空,一直通往夜色深處。
十幾顆?幾十顆?上百顆?
數(shù)不清,望不盡。
咯吱,咯吱,一顆顆人頭牙齒張合。
嗚呼,嗚呼,狂風(fēng)吹響了枯骨上的槍眼刀口,這聲音卻不像是哭泣,反倒像極了怒吼!
“火,有火……”
老卒嘶啞呢喃,邁開腳步。
枯槁身影掠過了路左,這一剎那,仿佛有滿天風(fēng)雪裹挾著砂石,灌滿了路左的五臟六腑。
如墜冰窟。
老卒一步步走向火柱,人偶怨鬼戰(zhàn)栗不止,她眼眶流血撕裂嘴巴,朝老卒吐出了一聲飽含怨氣的凄厲尖叫!
噗嗤。
一只銹跡斑斑的矛頭直刺進(jìn)她嘴里,輕松得就像戳破一層薄紙。
怨鬼瞬間便支離破碎,熊熊火焰裹挾著濃郁的怨氣,一同順著矛桿涌向了老卒。
“哈……”
老卒一聲長嘆,腹腔內(nèi)的冰碴消融少許,但旋即又被堅(jiān)冰覆蓋。
他回過身,朝來時的門口走去。
路左攥緊了刀柄,看起來沒有讓路的打算。
一人一鬼越來越近,眼瞅著就要迎頭撞上。
老卒腳步一頓。
他微仰起頭,空洞的眼窩里是兩顆飄忽不定的磷火,直直投在了路左臉上。
“明人?”
“……”
這種關(guān)頭,路左卻突然笑了。
他將兩口刀子別回腰間,從袖口撕下一根布條,開始收攏自己披散的頭發(fā),一邊梳頭,一邊開口:
“不是。”
“不是,還是不認(rèn)?”
路左扎好一個發(fā)髻,毫不猶豫搖頭:
“不是。”
老卒往前湊了湊,眼中磷火先是一滯,隨后,劇烈抖動了起來。
“殺過韃子?”
“殺過人,是不是韃子,無所謂。”
“……”
老卒不再開口。
許久。
“好苗子。”
又是一陣直刺腑臟的森寒,老卒邁過門檻。
“要不,留下來喝兩口?”
路左沖著他的背影大聲喊了一句,老卒卻已經(jīng)融入夜色。
被壓抑了許久的火爐,終于開始旺盛燃燒。
“喵!”
南北灌了一大口烈酒,使勁甩甩毛,長舒了一口氣。
她看向路左:
“你剛剛答的……是不是太老實(shí)了?”
關(guān)于路左這個人的來頭,關(guān)于他身上的種種奇異之處,南北朝夕相處,當(dāng)然有所猜度,只不過一人一貓心照不宣,從未戳破。
但,就算那些是路左打心底來的實(shí)話,面對一個扛了幾百年明字大旗的邊軍老卒,也實(shí)在是……耿直過了頭。
路左卻搖頭,“不老實(shí),才遭殃。”
他一屁股坐在門檻上,任由夜風(fēng)吹干背上的冷汗。爐火燒得正旺,可他心底的那股森然寒意始終揮之不去。
來樵縣兩個多月,什么人基本都見過,當(dāng)然也見過當(dāng)兵的。
可,夜不收是兵,千戶衙門也是兵,哪怕拋開人鬼之別,單論氣質(zhì),兵和兵之間的差距,也當(dāng)真是比虎豹和家豬還大。
這樣一批把怨鬼當(dāng)柴火隨手燒掉的陰兵鬼卒,至少比肩全盛城隍正神的大兇不祥,是自己的事件內(nèi)容之一?
“還真是瞧得起我啊。”
路左扯了扯嘴角。
有夜不收在,想必中陰界缺不了熱鬧。
這一趟,更值得一去了。
折騰了一整夜,路左有些口渴。他抬起指尖輕輕一勾,一根纖細(xì)絲繩從指間蔓延出去,牽動了癱在地上的空白人偶。
【野茅山·木偶戲】
是的,又抽了個正著。
單抽中大獎,這運(yùn)道,也夠邪乎了……
人偶迎風(fēng)便長,長到極限便是一人之高。它擰了擰關(guān)節(jié),規(guī)規(guī)矩矩端來一碗熱水,若是忽略掉那副空白的五官,這姿態(tài)動作和常人無異。
路左抿了兩大口熱水,目光一抬,打量起木偶。
他從偃師身上“奪來”的,不僅有控偶的法門,還有關(guān)于制偶的諸般知識。
這只空白人偶的原材料,是醫(yī)巫閭山深處遭過雷齏的五百年花曲柳,柳木屬陰,尤合野茅山的相性,論起品質(zhì)來,還要勝過那只“娘子”,只不過是由于成材時日尚短,才沒有溫養(yǎng)出活物的靈性。
溫養(yǎng)靈性一事步驟繁瑣,不僅要靠人偶的材質(zhì),制偶的手法,繪面上妝的手藝,最重要的是呼應(yīng)主人的七情六欲,日日積累水磨工夫。路左沒有給自己找個木頭婆娘的心思,便打算順其自然。
他心思一動,看向南北:
“你還記得自己原先長什么模樣么?”
“哈?”
“這不是有條件了嘛。”
路左指了指人偶,“你要是想……”
“打住,我不想。”
南北打了個酒嗝,“做人太累,做貓挺好的。”
“那我就瞎畫了啊。正好,給路記添個使喚丫頭。”
路左從腰帶里抽出了那支筆。
野茅山法器。
南北踱著小碎步過來,尾巴一卷筆尖,凌空留下幾抹墨痕。
“有了這支筆,便能去中陰界了。這個法門,在野茅山里喚作‘走陰’。”
“你不是修幻戲的么?”路左隨口一問。
“野茅山,既然‘野’,就得什么都會一點(diǎn)。像老偃師這樣鐘情于一門的,反倒稀罕。但我對‘走陰’也只是粗通皮毛,真要論這一門手段,要數(shù)一個天賦異稟的小子,走陰,祝由,皆是宗師。只不過……”
南北的眼神苦澀莫名,
“那小子被我連累,怕是早就死了罷。”
——
密不透風(fēng)的暗室內(nèi),一盞昏黃油燈倏一下熄滅。
人影攢動。
“老瘋子折了。”
“那個姓李的老東西,居然這么硌牙?”
“嘖嘖,可惜了那個木頭婆娘~”
“葷素不忌啊你。”
“爛木頭可惜個屁?明明是可惜了小六爺?shù)淖S尚g(shù)。三雙年輕好手,拆了又縫,才換掉老瘋子那只不堪用的老手,結(jié)果兩天就糟蹋了。”
“老瘋子的命燈,誰點(diǎn)的?給個信兒啊。”
“小六爺親手點(diǎn)的。誒,小六爺,您瞧著什么了沒?”
眾人安靜下來,齊齊望向油燈當(dāng)前,一個唇紅齒白的清秀少年。
少年盯著燈臺,愣愣出神。
半晌。
少年紅潤唇角一勾,雙眼清澈明亮。
“師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