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面的世界I
- 瑪格麗特·杜拉斯
- 2895字
- 2023-05-08 17:45:03
小學生杜弗萊斯恩可以做得更好
杜弗萊斯恩,七歲,嬰兒般的面頰,鬈曲的頭發,第三次請求“站到小角落”里去。老師拒絕了。這個小時夠沉重的:今天講解的是“帶進位的加法”,小學生預備班第三學期的練習。有五十個孩子。老師開始了。
開始的時候老師放了一些小木塊,然后又拿開了一些。五十個孩子中,有三十個搞明白了。大家停留在形象理解的階段,純粹而簡單。
老師繼續下去。他擱下了小木塊,轉身到了黑板前,過渡到了數字。他試著從理解跳躍到運算機制,到抽象思維。開始時的那三十個學生,這會兒只有十個跟得上了。
杜弗萊斯恩沒有看黑板。他在玩一支圓珠筆,就一支。
“他們就是能這樣,”老師說,“盡管無聊,但他們真的能在整個一小時里就玩一支圓珠筆,就一支。”
塔維尼埃倒是看著黑板,雙臂交抱,眼睛一動不動,但是他什么也沒有看在眼里。
“你從來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老師說,“塔維尼埃是最糟糕的。簡直不知道他有多懶,那懶是骨子里的,無法控制。”
又瘦又小的富爾尼埃卻是智力超前,他也不很乖,不過他什么都懂了,小木塊,數字,他于其中感受到無窮的樂趣。
“富爾尼埃,”老師說,“他處在快樂中,他的這種狀態比我們想象的要多,有時在整個學習階段都是如此。他覺得理解是件有趣的事情。這并不代表他比杜弗萊斯恩要聰明,只是他學得很快樂。”
“為什么呢?”
“要說的話,那是一種感覺,好像進了一條沒有盡頭的隧道,隧道一直在不斷地變寬,變寬……”老師說。可是這樣的征途,為什么只有極少的一部分人才能到達終點呢?
我們并不想走入兒童心理學和兒童教育學的迷宮,不過我們還是請老師為我們講一講杜弗萊斯恩和富爾尼埃(塔維尼埃的情況比較特殊),而且從班級出發來談談。
杜弗萊斯恩的父母是知識分子、藝術家。與工人家庭或公務員家庭出身的孩子相比,知識分子家庭或藝術家家庭出身的孩子往往會出現一種智力發育遲緩的現象[1]。
杜弗萊斯恩基本上沒有什么責任感,可以說,對于他責任感的培養,父母表現出的不僅是一種忽視,更甚是放縱。杜弗萊斯恩很有名,他生活在自己的名聲中。他吵鬧起來簡直是驚天動地。盡管得了壞分數,父母仍然不以為然地沖著他笑。到了一定的年齡,別的孩子都在數立方體了,他卻在盧森堡公園。也許他的臉頰比別的孩子都要大。就是這樣,而他自己也想這樣,想做一個七歲的嬰兒。因為害怕在街區幼兒園染上麻疹,他是跟著私人教師和他母親學認字的。對于杜弗萊斯恩來說,最壞的事情就是把他送進了學校。杜弗萊斯恩恨透了學校。他覺得根本沒有必要。因為學校摧毀了他迄今為止仍然秩序井然的世界。他在家一點也不覺得厭煩——很多人都到他家里去,教他一大堆東西,各個方面的都有。他知道(一直知道)畢加索的名字。他看過他的畫兒。也許大家還問他有何感想。他周游列國。聽音樂,也許還看電視。他讀書,讀報紙。換句話說,七歲,杜弗萊斯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更甚于此,這簡直是一種目前他覺得可以為之自滿的文化。他的父母什么都不在乎,甚至有點輕率冒失。看上去杜弗萊斯恩的念頭非常奇特,其實這并不是他的念頭,而是他父母的。他的早熟完全是虛幻的。理所當然地,他便有可能“缺少”一種判斷性的思考,就算大家鼓勵他發表意見,為他鼓掌,他也總能夠說出自己的想法——但是真正屬于他的念頭卻被周圍的那些人的念頭給淹沒了,這不啻一種悲劇。于是,盡管我們相信他懂得很多,其實他懂得很少,比別人少。比在飯桌上總是一言不發的富爾尼埃懂的要少,杜弗萊斯恩會有自己的想法的,當然,但是得假以時日,并且一定得等他碰壁之后。
總之,我們給杜弗萊斯恩的空間太小。迄今為止他所擁有的自由都是動物性的。他的精神自由卻被異化了。我們用成人的標準去衡量他的智力。一直到現在,大家教他東西還總是任由著他性子來,而且盡量避免讓他自己付出努力。
于是,課堂使他感到灰心,因為課堂是如此嚴格,并且有一種平均主義的功能,以至于才開始的那段時間,他每天晚上都要哭。多么殘酷啊!為了和課堂作斗爭,他總是從家里帶點什么來,哪怕是一支圓珠筆。這支筆就象征著他家,他的媽媽。一支護身圓珠筆。有這支筆在,我就不再孤零零的了,不再孤零零地待在這種恐怖之中。
富爾尼埃,他,是公務員的孩子。我們發現較之其他家庭的孩子,公務員和工人家庭出身的孩子智力發育得往往比較正常。
富爾尼埃完全具有一種學習責任心。他根本不會想到自己可以不做作業,哪怕不是規定必須做的作業。家里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時刻表。檢查他的作業也屬于其中的一項內容。如果他生病了,他的母親就會到學校門口來要作業,就算在患咽喉炎的時候,他也照樣念完了課程,做完了作業。富爾尼埃可沒什么名氣。如果他過于吵鬧,他就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得了壞分數更是這樣。他的父親不是老鷹,但他知道生活不是那么寬裕,知道要撫養孩子,他沒有錢,也沒有時間好浪費。三歲的時候富爾尼埃就開始數立方體了。所以上小學前他已經讀了三年的幼兒園。他熟悉學校就像熟悉自己家一樣,生過麻疹就是證明。學校對他來說,就像吃飯和睡覺,是生存中不可避免的一樁事情。這完全是個七歲的孩子,完全與他的年齡相當。也許,誰也不知道,他在家里有點厭煩——日常生活缺少的正是學校的這份神奇和彈性,真遺憾,杜弗萊斯恩不能夠領略。于是,對于富爾尼埃來說,學校不僅是“必須”去的,更重要的是他喜歡學校。如果說他也會產生一些想法,并且有時也會說出來,這些想法可不怎么讓人感興趣,還是他的學習成績更引人注意。因此富爾尼埃顯得比杜弗萊斯恩要孤獨。他有自己的空間,他能夠聽憑自己的意愿去填滿自己的空間,但是那是由自己獨立填滿的。從富爾尼埃嘴里出來的都真正屬于富爾尼埃自己。他在學校方面的早熟是真實的。在生活中,他享有恰到好處的孤獨,雖然不乏痛苦,然而他正好可以用這份痛苦來發明解藥:努力。他已經完全習慣自己努力,努力已經成為他自覺的行動。小木塊和運算之類的東西就從他自己的努力中落下來,他自己尚未覺察。理解的過程讓他感到有趣,努力也一樣。這種和諧使得富爾尼埃成了一個幸福的學生。任何東西都阻擋不了這份幸福,尤其是他從來不想家,在家里也沒有任何人會過分關注他的“情況”。也許他沒有極其聰明的父母,富爾尼埃,但在智力上他與杜弗萊斯恩是平等的,在學校里甚至發展得更快。
課堂的嚴格性和平均主義讓富爾尼埃得到了滿足。這種殘酷,他已經有所了解。他不帶圓珠筆來。雖然自己未必知道,他在小木塊和黑板上的數字里已經得到了無窮樂趣。
“上了預備班以后,只要看他們寫的字,”老師對我們說,“你就會知道他們來自什么樣的家庭。其他的一切隨之而來……”
當然,總是有特例的。但是生活中絕非僅僅有特例存在。相信這種出身決定論已經不太好了,然而要不相信真是困難。
富爾尼埃會跳級的。而老師得再教杜弗萊斯恩,不管這次用不用小木塊。他將要求杜弗萊斯恩做出巨大努力:把圓珠筆放在一邊,他的那截小木頭,讓他堅持十分鐘。也許他在幾個星期里都會看著他,用別的東西引誘他,直至他忘了他的圓珠筆,但是不會像他家里的人那樣,恰恰相反,概括地說,學校是要讓他體會到已經離開他很遠的努力之“魅力”,讓這份努力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法蘭西觀察家》,1957年
[1]但是在中學,這種現象不再發生。——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