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熊鎮三部曲2:一個男孩的秘密
- (瑞典)弗雷德里克·巴克曼
- 3235字
- 2023-05-05 10:15:04
2.人,可以分為三種
砰——砰——砰——砰——砰。
熊鎮海拔最高的地點,是座位于社區內最后一棟房屋以南的山丘。在那里,你可以將“高地”上那些偌大的別墅、工廠、冰球館,鎮中心那些比較小的獨棟住宅,以及“洼地”上的出租公寓盡收眼底。兩名女孩站在山頂上,俯瞰著自己的小鎮。她們快滿十六歲了。兩人究竟是因為彼此的差異才成為閨密,還是這些差異并未妨礙她們的友情,實在難以論斷。其中一人喜歡樂器,另一人則喜歡槍械。十年來,兩人對彼此的音樂品位厭惡至極,為了音樂和寵物問題頻繁地吵架。在去年冬天一節歷史課上,瑪雅嘀咕著:“你知道嗎,希特勒喜歡狗!”安娜大聲吼道:“你知道嗎,約瑟夫·門格勒喜歡貓呢!”兩人因此雙雙被趕出教室。
從小時候起,她們就常常覺得,放眼世界,只有彼此能讓對方真正產生共鳴。她們時常吵架,卻又始終關愛著對方。瑪雅在春天出事之后,她們就無時無刻不覺得:兩人要和全世界對抗了。
六月已翩然而至。在一年中四分之三的時間里,這個小鎮都被嚴冬所籠罩,但經過最近這幾個魔幻般的星期,夏天已經到來。她們身邊的森林沉醉在陽光之中,湖邊的樹木快樂地搖曳著。但是,女孩們的眼中并無欣喜之意。一年當中的這個時節,她們通常會開始無休止的大冒險。她們會深入大自然,流連到很晚才回家,衣服弄得破破爛爛,臉上滿是污垢,童年在她們的眼中閃動著。這個季節已經結束了。現在,她們長大了。對有些女孩來說,這不是一個自愿的選擇,而是被逼迫的、不得不接受的結果。
砰——砰——砰——砰——砰。
一位母親坐在車內收拾著孩子的手提袋。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我們得幫他們收拾多少次呢?我們得從地板上撿起多少玩具、睡覺前得把多少只玩偶排成搜索隊,孩子在學前班弄丟多少副手套,我們才會徹底絕望?我們想過多少次:假如現今的大自然真的希望人類繼續繁衍下去,這種情況演化下去不就應該讓所有父母的下臂長出鞋拔,從而方便我們在該死的沙發與冰箱下面搜索?我們得在大廳里花上多少個小時等待我們的兒女?他們賞給我們多少花白的頭發?我們為他們的人生付出多少光陰?成為稱職的好父母究竟需要什么?它所需不多,只需要你付出一切。是的,付出一切。
砰。砰。
山頂上,安娜轉過身問瑪雅:“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嗎,那時你總是想玩我們帶小孩的游戲?”
瑪雅點點頭,目光仍緊盯著這個小鎮。
“你還想生小孩嗎?”安娜問道。
瑪雅從唇齒間擠出答案:“不知道。你呢?”
安娜悲怒交加,肩膀微微聳了一下:“也許等我老了以后吧。”
“多老?”
“三十歲吧。”
瑪雅沉默許久才問道:“你想生男孩,還是女孩?”
安娜仿佛集畢生之力思考這個問題,然后答道:“男孩。”
“為什么?”
“因為,這個世界有時會用很卑鄙的方式對付男孩,卻幾乎一直用卑鄙的方式對付我們。”
砰。
媽媽關上后備廂,努力忍住哭泣。因為她知道,只要現在輕輕哭出一聲,她就會一發不可收拾。不管孩子長到多大,我們就是不愿意在他們面前哭泣。為了孩子,我們經歷萬般煎熬,卻不讓他們察覺分毫,因為他們尚不能理解無條件付出的偉大。親情有時會讓人難以承受,同時又會讓人疏忽大意,疏于回應。當孩子們還很幼小的時候,他們睡在自己的床上,我們牽腸掛肚,守護在側。終此一生,我們始終心懷不安,總是會犯錯,我們到處貼出幸福快樂的照片,卻從來不肯展示亮麗相片簿的間隙。因為那些間隙里留存著讓我們心痛的一切。在陰暗的房間里,我們默默流淚。我們夜不成眠,擔心他們會出事,怕他們會遭到什么不測,怕他們會成為受害者。
媽媽繞過車身,打開車門。和其他母親相比,她并沒有什么不同。她深愛自己的子女,她會擔驚受怕、會崩潰、會感到羞愧、會怎么做都覺得力不從心。小男孩三歲時,她坐在床邊守著,就像全天下的父母一樣,擔心恐怖的事情會發生在他身上。只是她從來都不相信,自己竟然會需要擔心與此相反的事情。
砰。
黎明破曉時分,熊鎮仍在沉睡,那條通往外地的大路上也尚無人跡。但是,安娜和瑪雅仍從山上緊盯著那條大路。她們耐心地等著。
瑪雅已經不再夢見被強奸的情景;不再夢見凱文用手捂住她的嘴,用全身的重量遏制她的尖叫聲;也不再夢見凱文房間里所有擺在架上的冰球獎杯,或是在地板上彈跳的女用襯衣紐扣。現在,她只會夢見她從山頂上就能望見的那條繞著“高地”的慢跑小徑。當時,凱文正獨自慢跑,而她從暗處現身,手持獵槍。他顫抖著、哭泣著,哀求饒命。她用槍抵住他的頭。每天夜里,她都會夢見自己殺了他。
砰。砰。
媽媽們能多少次把孩子逗得咯咯笑?而孩子們又能多少次把媽媽逗得哈哈大笑呢?當我們第一次察覺到孩子故意這樣做時,當我們發現他們的幽默感時,當我們發現他們跟我們開起玩笑、學會操控我們的感情時,我們的內心翻騰不已。如果他們愛我們,他們不久之后就會學會撒謊,安撫我們的情緒,假裝自己很快樂。他們很快就會知道,我們希望聽到、看到什么。我們可以滿心幻想自己了解他們,但是,他們有自己的相片簿,而他們就在相片簿的間隙中長大成人了。
媽媽曾經多少次站在屋外的汽車旁,看著手表,不耐煩地喊著兒子的名字?今天,她不必這么做。在她忙著收拾、打包的時候,他一連幾個小時安安靜靜地坐在副駕上。幾個星期以來,她必須努力地喂他東西吃。他眼神空洞地看著窗外,曾經健美的身體此時已經變得單薄瘦削。
一個母親能原諒兒子做出什么樣的事情?她事先又該怎么知道呢?沒有哪個父母會認為,自己年幼的兒子長大以后會變成加害者。她不知道他現在都做些什么樣的噩夢,但是他總會尖叫著從夢中驚醒。那天早上,當她發現他時,他全身凍僵地倒在慢跑小徑上,身體因恐懼而緊繃著。那時他已經尿濕了褲子,凍僵的雙頰上掛著絕望的淚水。從那以后,他的身體一直因恐懼而緊繃著。
他強奸了一個女生,但始終沒有人能夠證明這件事。有些人會一直堅稱:這就意味著他逃過一劫,他的家庭逃過了處罰。當然,他們是對的。可是,他的媽媽永遠不會有這種感覺。
砰。砰。砰。
當那輛車開始沿著路面行駛時,瑪雅站在山頂上,知道凱文將永遠不會回到這里。她毀了他。有些人會一直堅稱:這就意味著她贏了。
可是,她永遠不會有這種感覺。
砰。砰。砰。砰。
剎車燈迅速點亮。媽媽通過后視鏡向那棟曾經是他們家的屋子投去最后一瞥,看到信箱上印著“恩達爾”的貼紙被逐字撕除后留下的殘跡。凱文的爸爸獨自收拾另外一輛車上的東西。他和凱文的媽媽并肩站在慢跑小徑上,看見兒子躺在地上,看到那件被淚水打濕的毛衣和尿濕的長褲。早在這件事之前,他們的生活已經支離破碎,只是她直到當時才看見這些碎片。當她在雪地上半背半拖著兒子時,他不愿意幫她。至今兩個月過去了。從那時候開始,凱文就足不出戶,他的雙親則幾乎不和彼此說話。她從人生中學到:相比女人,男人會用更清楚的方式定義自我。她的丈夫和兒子總是只用一個詞定義自己:贏家。在她的記憶里,丈夫一再向兒子灌輸同一個信息:“人,可以分為三種:贏家、輸家和旁觀者。”
那現在呢?如果他們不是贏家,他們又是什么?媽媽放開剎車、關閉汽車音響,駛過一段下坡路,轉往另一個方向。她的兒子坐在她身旁。爸爸則坐在另一輛車上,朝相反的方向行駛。離婚文件和一封寫給學校的信已經同時寄出。信中說明了爸爸將搬去另一座城市,而媽媽和兒子則會移居海外。假如校方有任何問題,媽媽的電話號碼就寫在信紙的最下方。不過,沒有人會打電話的。這個小鎮會竭力忘記,恩達爾家族曾經是它的一分子。
他們沉默地坐在車里。四個小時以后,當他們已經遠離熊鎮,視線再也觸及不到森林的時候,凱文低聲問媽媽:“你覺得,一個人可以變成另外一個人嗎?”
她緊抿著下唇搖搖頭,猛力地眨眼,以至于看不清楚前方的路況。“不可以,可是你可以變成一個更好的人。”那一刻,他顫抖著握住她的手。她也握著他的手,仿佛他還是一個三歲的小孩,仿佛他掛在懸崖邊緣。她對他耳語道:“凱文,我永遠不會原諒你。但是,我永遠不會拋棄你。”
砰——砰——砰——砰——砰。
這個小鎮里,到處都有這種聲音。如果你住在這里,你也許就會了解。
砰砰砰。
山頂上,兩名少女目送那輛車消失。她們就快滿十六歲了,一人手握吉他,另一人則手握獵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