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千禧年之后的,村里的變化似乎多了些,那村里到縣城的土路也已經鋪上了磄石。村里的拖拉機也多了起來,足足有七八架。村里能白天到吃晚飯后都會穿出拖拉機的聲音,多半是幫村里人拉貨的活計。
此時根生也已經四十多了,自從朋友李有錢去世后,他便不再往別人家里去,吃完飯后只是一個人待在家,圍著自己的火堆烤著火。妻子和兩個兒子吃完飯后總會到舅舅家看電視去。
就在去年,根生好不容易攢錢買了熊貓牌的黑白電視機,家里來看電視的人真是不少,大多都是親戚之類,總是拖家帶口的來看電視。根生大兒子也一度沉迷于看電視,電視機里的一切都能吸引著他的目光,傳到他的耳朵里,吃著飯看著電視,根生大兒子總會忘了吃飯,那碗里的飯會在自己手中涼了開去,那碗里的湯不經意間會傾泄出,在根生妻子或根生的提醒下才會察覺到。
根生的大兒子很快也小學畢業,要是考得好的話,會到縣城最好的中學念初中去。
鑒于自己的大兒子成績一直比較優異,根生放棄了蓋新房的念頭。通過好幾年的存款,他已經有了三萬多的,這完全可以蓋一所像樣的房子。根生妻子每次都會催促他蓋新房之類的話,也都被根生不厭其煩的話給打發了。他始終覺得自己的妻子只會顧著眼前的面子,只是目光短淺的女人,至于什么長遠的規劃,她是一概不懂的,甚至有時會變得愈發地胡攪蠻纏,蠻不講理,有意與自己作對。根生的心始終是懸著的,他的大兒子即將面臨升學的壓力,這似乎也完全變成了自己的壓力,這離他的目標只是小小的一步,倘若他大兒子能順利考上縣城的重點班,他定是欣喜的。畢竟在這高高的村子而言,也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根生如是想著。
好多年過去了,根生還是會想念起自己的老朋友來,尤其是當他與自己的妻子生了不愉快。他會愈發地想念起那死去的李有錢來。偶爾會有人來到他家,與他理個發什么的,但他始終找不到那種與李有錢在一起放松的感覺。
看著身邊的同齡人不停地蓋起了新房子,根生妻子愈發地坐立不安,她一有機會就會說些催促根生也要立馬蓋新房的話,要是根生仍不聽自己的勸,她會變得愈發地氣急敗壞起來,說一些根生沒出息之類的話。根生自然聽膩了這些話,不自覺又和自己的妻子吵個不停。
根生從不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如別人的地方,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是會想,這村里的人真是十足的愚蠢,他們故步自封,因循守舊,絕不會有離開這個鬼地方的沖動,他們不愿意讓自己的子女接受教育,似乎只有攢錢蓋房,早早地娶妻生子才是他們樂此不疲的事情,除此之外,他們想不到別的要去熱衷的事情。想著想著,他對村民的鄙夷和輕視又多了幾分。
自從根生兩個兒子都上了學,他肩頭的壓力自然是更大了。那念頭掙點錢真是難于登天,根生家里唯一的收入就是土地里的那點兒土貨,這靠天吃飯就是要等老天賞飯吃,不是什么時候都可以變賣土貨的,非得到了秋收季節,才見著錢的影子。
根生大兒子見海子,一晃眼海子已經考入縣城重點中學,這愈發地堅定了根生不修新房的決心,他想自己的大兒子定是要走吃飯的路,到大城市里討生活,徹底遠離這農村的生活。
這任何人都是靠不住的,想到自己大兒子讀小學的時候,被村里人刻意冷落,他打心里不喜歡村里的小孩。總覺得村里的小孩如他們的父親母親一般,都是目光短淺的動物,表面上看著是個人,其實都是道貌岸然之貨。
根生因為自身家庭的原因,總怕自己的兩個兒子被人欺負,經常會做一些護犢子的事情。
那還是自己大兒子讀小學二年級的事情了。根生的大兒子和同村的一個男孩在田地里扭打起來,根生大兒子被割破了耳朵,等大兒子委屈地回了家,根生看出了端倪。一把拉著大兒子的手,讓大兒子撿了一塊比拳頭還大的石頭,嘴里還警告說:
“今天見到那打人的畜生,你就給我一石頭砸去,砸死他,我替你坐牢,你要是下不去手,回了家我再好好收拾你。作為我兒子,你竟然會輸給別人,不論是讀書,還是打架,如果輸了,就別給我回家去。我丟不起這個人。”
大兒子沮喪著臉,手里握著一塊大圓石,跟在根生身后,滿村里找那揍了自己的男孩,挨家挨戶地翻找,似乎在找一個殺人兇手。倘若找到那割傷自己兒子耳朵的男孩,一定會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幸好,在黃昏里找了又找,仍沒有找到那小孩,根生便怒氣沖沖地領著自己的大兒子回了家。根生見不得別人欺負自己的兩個兒子,他以為那是對他自己的輕視,只因為他家境貧寒,四十多了毫無建樹,家中唯一拿得出手的只剩自己大兒子讀書成績還算可以,考個大學是輕而易的事。夫妻二人經常因為蓋房子的事情而吵個雞犬不寧。
根生家的廚房里經常能聽到這樣的對話。
根生妻子說:“別人家也有小孩去讀書,怎么就不見得他們不蓋新房子了。”
根生則會氣急敗壞地說:“你懂個什么?你知道上大學要花多少錢嗎?把那幾萬塊拿去蓋房子容易,房子蓋好了后,你拿什么去讓兒子讀大學去?這大城市里去上個廁所也要花錢,更別說吃喝拉撒的,那得需要好多錢。那幾萬塊錢還不夠交學費的。”
根生妻子也會鄙夷地嗆一句:“就你知道,搞得你自己也上過大學一樣。”
“我真無法跟你溝通,你懂什么!一個女人,就知道胡說八道,想一出是一出。”根生說完,冷笑幾聲,似乎與妻子沒有任何情感而言。
隨后又拿出自己的口頭禪來:
“給子女們蓋一所新房子也是為子女好,為他們將來著想。反過來講,讓子女讀大學,讓他們去城里過城里人的生活,也是為子女著想。這兩種都是一樣的。”
自從自己的大兒子上了初中,根生便覺臉上生了光。這是家里第三個到過城里念書的,他自然心情愉快,根生仍記得他大兒子給他說自己考上縣城重點班的那天。
那是一個大夏天,說是大夏天,其實已經是夏天的末尾了。那一陣天不怎么下雨,根生一人經常跑山里挖藥,想著給去即將去城里上學的兒子買一些文具之類的。
這天還未到黃昏的時候,根生已經背著自己的籮筐回到了家。村子西邊的橡樹林也紋絲未動,真是一個安靜的黃昏之前。沒等根生坐穩似乎,來不及泡一杯茶解解渴,大兒子便把錄取通知書遞到了根生手中。
“考上了!”根生大兒子說。
接過大兒子手中的錄取通知書,根生興奮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發出啪的一聲脆響來。臉上頓時洋溢著興奮且驕傲的神色來。接著喜上眉梢地說道:
“這回就坐等你上大學了!”
說完從兜里掏出五塊錢,讓小兒子去買包煙,順便買瓶啤酒祝賀,還不忘給小兒子五毛錢,讓他買點兒零食。
根生妻子也露出了難得的笑臉來,那笑容發自肺腑深處,在光線灰暗的廚房里綻放開。根生朝著廚房門口拉了板凳,翻來著那潔白的錄取通知書,妻子也好奇地站到旁邊,彎著腰看了起來,盡管她只認識一個字,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但不影響她對這張薄紙片的好奇。錄取通知書上印了學校的全景圖,上頭一幢幢的建筑躍然紙上,根生妻子用自己手指頭指著,嘴里驚嘆著他們的建筑好大,這學校估計比我們村還要大之類的話。
沒多久,小兒子福弟抱著一瓶啤酒,手里還捏著一包兩塊五的紙煙回了家。緊接著掏出兜里的一包五毛錢的零食吃了起來。
根生大兒子頭一次看到自己的父親因為要慶祝什么而特意買酒喝。根生的慶祝好像只是為了自己,他沒什么閑錢給一家人買什么慶祝的東西,況且村里里的小賣部也沒什么東西賣。這慶祝的唯一的方式,就是讓兒子取下掛在房梁上的火腿炒上一盤。
這天,那光線昏暗的廚房里生了難得的好心情。
一晃眼便到了九月份,根生送兒子去縣城讀書去了。就在前一晚,大兒子問根生:
“老爸,不給我理發么?”
“算了,得到城里去剪。我理的都是我們村里的老一套,已經過時了。明天我兩去城里理。”
根生和李有錢是村里公認的理發師,村里一半多男人小孩的頭都是二人操刀。
根生大兒子不理解父親突然間不再給自己理發,他或許是怕自己理出的發型比不上城里人那么好看,讓自己丟臉,大兒子想著。這讓海子生了不小的沖擊,他隱約感受到了自己的變化,自己他父親根生的變化。根生總是操辦兒子以及家里的一切,家里的一切都是他說了算。海子小學畢業之前的頭發都是根生一人操辦,對于給外人理發,根生有著精煉的手法,一手捏著剪刀,一手把這著塑料梳子,沒三八兩下的工夫那頭便煥然一新,他把兩手里的梳子和剪刀重重地敲打幾下,新的發型也就成了。可謂是又快又好,那村里來理發的人無不滿意。而到了給大兒子理發,根生剪得那是一個慢之又慢,失去了給別人理發時的輕快靈活,根生的兩個兒子在他慢工出細活的拖拉下打著瞌睡,兩個兒子在他的剪刀和梳子下大多都坐得屁股發疼,又不敢說什么難受的話,他們知道根生是個暴脾氣,也不會說什么。小兒子偶爾會說著不耐煩的話,好讓根生加快手速,讓自己脫離一動不動的難受。
根生帶著自己的大兒子到縣城里報到去了。根生帶兒子去縣城理發店理發,那理發店里的理發師是個女的,三十多歲的模樣,個子高高的,披頭散發的,面容白皙,倒不像村里人那般瘦,生得一個肉實。
父子兩進了理發店,前面排了好幾個人,根生本想去隔壁理發店去,卻被那女的給叫住了。
“大哥,也沒幾個人,一會兒就好了。”那女人說。
根生只好進了理發店,不好意思出去。只得坐在那沙發上等著。
沒一會兒,便輪到了自己的兒子。
女人問:
“大哥你是來送兒子上學的嗎?”
根生說:
“是的!”
“哪個學校啊?”女人好奇地問。
“一中。”
“小孩看著不像高中啊!”女的看著根生說。
“尖子班里讀呢。”
“怪不得,這么小。聽說一中就兩個實驗班。那你小孩讀書挺厲害的嘛!”女的恭維地說著。
“還行吧!”根生微笑著說道。根生似乎找到了和城里人平起平坐的信心。
“你們是哪兒的?”女人給海子理著發問。
“山里的,縣城東邊山里的。”根生說。
“那你小孩可厲害了。城里的小孩都考不上。”女的回過頭看了一眼根生。
根生沒說什么話,只是看著椅子上的兒子笑了笑。
“你們那兒通路了嗎?”女的問。
“路早就通了,就是沒車啊!”
“那你父子兩走路下來的?”女的問。
“是的,只能走路啊!沒別的辦法。”
“村里沒車?”女的又問。
“有幾輛拖拉機,不是趕集天,他們不來城里。沒辦法,只得走路下來。”根生說。
“那還挺遭罪的,孩子小,也夠累。”女人說著,拿起電發剪給根生兒子理起了頭發。
“沒辦法,我們山里人走山路都習慣了。”根生不好意思地說著。
“大哥,那兒有開水,你自己泡茶喝。”女人聽說父子兩走路下來,好像生了什么關心。
“好的好的!”根生說著,卻一直在沙發上坐得直直的,沒去泡什么茶去。
出了理發店,根生帶著兒子又是買衣服,又是買鞋子書包之類的。到照相館拍了幾張大頭照,根生領著兒子往古城西邊山腳下的學校走去了。
“你知道嗎?”根生問走在自己身旁的兒子。
大兒子一臉憔悴,打不起什么精神,似乎對考入一中沒那么興奮,亦或者是對即將到來的縣城學習生活充滿了擔憂。對此,根生看在眼里,卻不說什么讓兒子心情繁重的話,沒直說什么。
“你也長大了,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我今天就把你當大人來說。”根生說著,看著走在身旁大兒子,還背著一個灰色的大書包。
大兒子在沉默中跟在他身旁,沒說什么話。
“你是家中第三個來縣城的讀書人,你可別像前兩個一樣,什么名堂都沒搞出來。那只會讓村里人說個痛快,村里人見不得別人好,你讀書稍微好一點,人家也會說一些閑話,說一些讀書沒用之類的,一個比一個說得難聽。他們恨不得大家都比自己低人一等,騎在你頭上,這就是他們的想法。你最好是用點兒心,證明給別人看看。你那死去的爺爺,也是來城里念過書的,還跑州府念過,到頭來回到山里放羊。這你自然是只曉得,還有你小叔,最后還不是在村里種地。不好好讀書,不把心思放在書里就是這個下場。得饒人處且饒人,不要和別人生什么事端,念自己的書即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無故欺負你,你也別裝好人。”往學校走去,根生一路說個不停。他看著兒子有氣無力的,心里不是滋味兒,但他竭力說什么話,做到一個父親應該做的,他對責任二字很是上心。
“你是我第二個送到這學校的,估計也是最后一個了。我可不想看著你和前一個一樣,一事無成。談戀愛之類的就免了,這城里女人和我們山里的女人是完全不一樣的,你可上點心,別被女人給蒙了眼睛。現在要以學業為重,等你將來出息了,身邊就不會少了女人,倘若你成材,你變得優秀,或者飛黃騰達了,全世界優秀的女人都會跑過來做你媳婦,不愁沒有老婆。”不知為何,根生突然間說到女人老婆之類的問題,一定是擔心兒子在城里迷失了心竅,犯了什么錯誤,擔心兒子因為談戀愛,迷戀城里姑娘而耽誤了學業。
兒子走在一旁,感到從未有過的壓力。根生能察覺兒子的壓力和擔憂,但只顧著說自己作為父親應該說的話。
走入學校,辦完了手續,交了一千五百多的學雜費,根生又帶著兒子去買了被褥洗漱用品。鋪好床,疊好了被子,再把枕頭套好,放在如豆腐塊一樣的被褥上,根生又把牙膏牙刷放洗臉盆里,往下鋪的床底放去。見兒子坐在床上一言不發,根生也坐了下去,和兒子說一些安慰的話。見兒子一言不發,滿臉心事的樣子,他故作鎮靜,只是說一些有的沒的。
很快到了黃昏,根生辭了兒子,走出縣城,往縣城東邊的松針林里趕去了。回到家已經是半夜,他躺床上,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
沒等一個星期,大兒子坐著村里的拖拉機回到了家。此時正是吃晚飯的時候,見兒子回來,又不是周末,根生心里咯噔一下。
“你怎么回來了?你們不應該是上學嗎?”端著飯問。
“我不想讀書了?”大兒子說。
“你說什么?”根生放下手機的碗筷。
“我想去打工,幫你們減輕壓力。”大兒子支支吾吾地說著。
“你他媽說什么?”沒說完,根生跳到廚房墻壁上取了菜板和殺豬刀。一把拉著大兒子的手放在菜板上要剁兒子的手。
“你個不爭氣的,我把你手剁了,要飯去,把我送你去學校花的錢還給我。你要飯去,啥時候把欠我的錢要夠了,你再回來給我。”根生揮刀要砍兒子的手抓,一起大哭大喊,一把跑過來抓住根生高高舉在半空中的殺豬刀,急忙哭喊道:
“你快跟你爸爸說,你明天就回學校讀書去!趕緊跟你爸說,海子!”
一旁的小兒子也嚇得大哭,他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如此動怒,竟然要砍哥哥的手,這確實是他頭一次見如此恐怖又真實的事件,多年以后他仍記憶猶新,卻也少了心有余悸。
“你去不去學校?”根生欲掙脫妻子緊握的高舉在半空中的殺豬刀怒不可遏地質問著。
“你快說!你明天回學校去。”根生妻子驚出了魂,帶著哭腔看著大兒子喊。
根生不依不饒地把大兒子的手按在菜上,欲往下砍去,妻子兩只手拉著他高舉的殺豬刀。
“我去我去,我明天回學校。”根生大兒子被嚇出了魂,哭喊著說了出來,臉上淚如雨下,不知是生了后悔,還是被嚇破了膽。
“什么時候去?”根生說著,松開了兒子按在菜板上的手。
大兒子抽噎著,著實嚇得不輕。
“明天就去!”大兒子回答說,不敢直視根生的眼睛。
根生妻子過來安慰著大兒子,挽起自己的衣角給大兒子擦著淚。
第二天天未亮,根生便生火做起了飯。大兒子也識趣地起了床,在火堆旁呆坐著,沒說什么話。
根生也沒說什么話,待一家人都圍坐在火堆旁,根生在一家人吃早飯時又不情愿地說起了話。
“要送讓你媽和你弟弟送你去,我可沒臉去叫你班主任。這剛送學校七八天就跑了回來,我是沒臉去,你怎么答應我的。你還對著你老是的面說的,要好好學習。”說完,根生又忙著給自家的那頭耕牛和三頭豬喂食去了。
吃完飯,根生妻子背著自己的背簍,往里頭放了些許精品土豆和幾斤大白豆帶著兩個兒子往縣城里下山去了。
看著兩個兒子和妻子往橡樹林里走去,根生心里堵得慌,他昨晚的氣還未消去,現在干起活來渾身哆嗦,他打不起任何干活的氣力。他像丟了面子,他那深遠的目標似乎出了巨大的變化,這差點兒要了他的命。他實在想不通,他那讀書的兒子為何要做這種沒腦袋的事情來。他到底是為了何事,要突然放棄自己的學業?思來想去,他好像有了眉目。
想著一個星期以前送大兒子上學那天,他就隱隱地發現兒子的不對勁,他像一塊石頭杵在自己的床頭,一手扶著床頭邊的床架,呆呆地看著地面,偶爾抬頭看看自己,又饒有心事地看向窗外,不愿與任何人交流。看著他的同學在宿舍里進進出出,說說笑笑,自己的大兒子卻一直活在自己的沉默里。他知道大兒子的性格,他不愛說話,腦袋里有無數的想法,卻不肯表達。他一直以為自己的兒子怕生,卻沒想到如此地怕生。想來自己的大兒子從未出過遠門,更別說在縣城里住校。想到此,根生心里生了愧疚,他一直給大兒子提要求,卻未曾關照過兒子的心理。他那時只是十幾歲的孩子,他才剛小學畢業,是個不懂事的小男孩。
送大兒子去城里上學后,根生妻子莫名其妙地在家里哭了起來。不僅大兒子活在不適應中,根生自己,包括根生妻子也不適應大兒子突然到城里上學去,就連家中的小兒子也感到不舒服。他第一次和自己的哥哥生了這么遠的距離,一個月才見一次面,卻沒說什么。
關于妻子莫名其妙地掉淚,根生也沒說什么,就連他自己的心也仿佛缺了一塊。看到大兒子在宿舍那副生無可戀的樣子,他的心堵得慌,出了宿舍的那一刻,他的心就一直在自己大兒子身上,他從未如此擔心過自己的大兒子,就連自己兩個兒子要來到這個人的那兩次,他都沒這般擔憂過。似乎孩子越大,他的擔心就愈發地增了分量。倒不是怕生了什么亂子,是擔心兩個兒子走上歧途,走上歧途倒也不是那么回事,就怕自己兩個兒子沒什么出息,成了村里人嘲笑的對象,在村里可不比城里,村里最大的擅長就是說人閑話,那狗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話。
小兒子很快就在學習的路上露出自己天賦的不足,他似乎只有一張嘴還稱得上能說會道。他在學校都是抓著班級的尾巴,因為學習差沒少被老師揪耳朵抽似乎之類的。卻從未見過他哭著鼻子回過家,在學校里他的老師們總是拿他與他哥哥作比較,這往往是被老師們收拾一頓之后的安慰,似乎如此就能提現老師們對于學生們的關心,免得家長上來找麻煩。對于小兒子被各老師收拾一事,根生也從未放在心上,想到小兒子不喜歡讀書,也不是讀書的料,根生也坦然接受,這愈發地讓他把注意力放在大兒子身上,準確地說是放在大兒子的學業上,這是唯一能讓他揚眉吐氣的賭注,如果這賭注打了水漂,他定會在某個清晨或夜晚死去。他早已經做好了去死的準備,如果那一刻果真無情地到來,這也是沒有選擇的事情。根生常常陷入自己不受控制的想法中,這是人生最大的豪賭,就像他經常對大兒子說的,只許成功,絕不能失敗,他這個小家確實經不起什么大風大浪,就像航行在大海里的小破船,即使沒遇著大風大浪,也會在一個風平浪的什么時候,沉到海底去。
這大兒子突如其來的說完退學一事,著實讓根生傷了腦筋,這是晴天霹靂不足以形容的。看著妻子帶著兩個兒子去了縣城,根生透過自己的籬笆墻能看到三人孤單的背影,他們就這樣走著,妻子背著高高的籮筐,兩個兒子走在妻子的跟前,小兒子也難得換洗了一身干凈的衣服,跑在妻子和大兒子身前,他一向是那么活潑,那過分活潑的天性似乎擄光了他讀書的智慧,他真的是什么都懂,他去學校好多年,也不知學到了什么知識,他的心思都在抓鳥掏鳥蛋上,他唯一從學校獲得的獎狀是關于跳遠和短跑,他似乎天生就這點本事,他休想在哪一門功課上拿上一張獎狀。想到此,根生莫名地生了心酸和擔憂。他不曉得,他這兩個兒子將來要靠什么吃飯,他們拿什么養活自己。一個只會耍嘴皮子,一個沉默寡言,不善與人交談,動了不想念書的念頭,想到此,根生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很快,母子三人下了松針林,他對著自己的籬笆墻嘆了一口氣,突然覺得自己老了許多。他似乎沒什么力氣去干什么活兒,盡管家里有無數的活兒等著他去做。根生拿出兜里的煙抽了起來,覺得不如平日里的那般自然,口中反而生了苦澀,舍不得浪費,他還是抽完了手中的紙煙。
多年后,放一家人談起大兒子要退學一事,那記憶非常的頑固,舍不得從腦海中劃去。
根生料理完自己的幾頭豬和一頭牛背著自己的籮筐往山里走去了。盡管背著一個空的籮筐,他卻如負千斤,步履沉重。回想起自己的過往的遭遇,他陷入了可怕的痛苦中。看著村里的同齡人陸陸續續地蓋起了新房子,他的心里蠻不是滋味兒。他感覺自己已經落到別人身后,自己仍是獨守著自己的老房子,他不甘心。眼下,只能是等著自己的兒子能安心讀書,上個大學才好。這是根生最大的心事,也是他苦苦支撐的點。他不知自己是出了什么毛病,他這大半輩子沒有星星點點的快樂而言。哪怕有什么機會參加別人的婚禮,根生總是沮喪著臉,他似乎沒什么朋友,他也不屑有什么朋友。自從他唯一的朋友李有錢去世后,他確乎找不到任何一個可靠的人,他和自己妻子說不來話,一說準又吵架。漸漸地,他和自己的妻子也無話可說。
世界總是會以我們想象不到的速度在發生著變化,村里再也沒有人坐拖拉機去縣城去趕集,那松針林里的小路也少走人去爬上爬下,林子里只有上了年紀的老人,多是行將就木的老頭老太太,多是放牛放羊,不得已而不厭其煩地走在那不知幾代人走過的山路上,跟著牛群,趕著羊群,手里仍是祖先用過的鞭子。
過去的日子總在根生的腦袋里揮之不去,他知道那對生活毫無價值,他不知為何不由自己地扎到自己的記憶中去。
自從兒子上了高中后,他的擔子不是一般的重,兒子每個星期愈發過分的伙食費他都掙不過來,東拼西湊,一會兒上山挖藥,一會兒去山里挖樁頭,那是城里人喜歡把玩的生了瘤子的病態的樹樁,不論死活,城里人都喜歡,要是那樹樁生得奇形怪狀,那更是能賣個好價錢。在大兒子上了縣城讀書以后,他靠到山里挖樹樁勉強支撐著兩個兒子的生活費。
沒過幾年根生的大兒子也從縣城畢業去了。此時根生已經是五十多的小老頭了。他的妻子更是白了頭發,一頓大學宴,根生便背著自己所有的積蓄送兒子上了大學。他本以為兒子會考個軍校,到頭來只讀了個普通大學,這讓他一度傷到了心,他有一段時間沒機會自己的兩個兒子。他們似乎沒能沿著自己鋪好的軌道前行,走了自己不愿意看到的小路。他一下子老了很多,盡管比同齡人顯得年輕,他的大兒子似乎也生了虧欠。他也能察覺大兒子的重重心事,也不打算再給他說什么難聽的話。只是希望他趕緊畢業,找一份穩定的工作,這已經是他最大的希望了。
自從兒子上了大學,他與兒子之間的話就少之又少,本來兒子之間也沒什么話。根生也搞不懂自己的大兒子在想什么,他學什么不好,偏要學什么哲學,這個詞兒他根生聽都沒聽過。村里人有小孩讀了書,有的成了醫生,有的成了老師,有的成了律師,也有的成了醫院里的護士,他不知道自己的兒子讀的這個哲學,將來畢業后要做些什么,對此他一頭霧水。他從不顧問兒子學習上的事情,家族中也沒有什么讀書人,他的兒子算是摸著石頭過河,全憑他一個人料理自己的一切,什么填志愿,他根生什么都參與,他自己也什么都不懂,想要走入兒子的世界里,憑借他那匱乏的幾個字斷然是不能的。
他老根生還記得兒子高考前的事情。說來也是奇怪,那所有的家長都去學校旁租房陪讀,只有自己的兒子拒絕了他母親的這個想法。每到高考臨近,那村里有高三畢業的學生家長都學著城里人的做法,統統到學校四周搜羅房子,租房給自己的子女做飯洗衣服陪讀。根生妻子也向兒子說了陪讀的想法,結果被兒子一口拒絕了。根生還記得自己兒子說的話,大概是說別做那么沒意的事情。根生對于兒子說的話,不是很理解。他老根生頭一次聽自己兒子說如此讓他費解的話,他始終覺得自己的兒子出了什么問題,或者這就是他的性格,他是個說話不考慮別人感受的小孩,盡管他已經成年。
根生對兒子口中的“意義”二字也不去多加思索。他始終認為這是兒子從書本上讀到的什么字眼。他能對兒子說的只是節約用錢,好好學習之類的,或者是在節假日提醒兒子吃點兒肉,用根生的話就是去買個好吃的,至于什么好吃,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對于根生這一輩的人而言,好吃點兒的東西那就是肉,大魚大肉。其實他不大了解自己的大兒子,他的大兒子不知什么時候,一度成了素食主義者,這是他永遠不知道的。
自從兒子上了大學,那中秋節也冷清了許多。想到兒子沒去上大學之前,一家人總會在中秋節忙個不停。自然也不是忙別的什么,是忙著烤月餅。一大早,根生和妻子就會把廚房里的八仙桌搬到籬笆院子里來,提上幾桶清水,把家里的鍋碗瓢盆統統清洗了遍。緊接著根生和妻子會和面,在兩個大鐵盆里和得滿滿的,把炒好的花生去皮放木杵里搗碎,成了月餅的餡兒,當然也要放抄好的芝麻和薄荷葉。兩張圓圓的面皮,中間放了花生薄荷芝麻,捏合在一起后,拿一個搟面杖在上頭反復搟碾,再用根生自己做的夾鑷在上頭夾出S型的花紋,一圈又一圈,中間用碗沿倒扣出一個完美的圓圈,再用夾子在圓圈中間夾出一個“月”字,用刷子沾了生油,把一大張月餅刷個渾身油光滿面,雙手托著月餅下的菜板,往烤盤里一滑,蓋上烤盤的烤蓋,吩咐兩個小孩在烤盤上下都放上炭火,拿著紙板煽個不停,過上二十多分鐘,一張金黃的月餅便可脫盤而出,不過要把這月餅取出是要冒著被燙傷的風險,要拿下烤蓋,把烤盤翻過來頂著頭上,非兩個人合作不可,一人頭頂著月餅,一人則要快速把月餅上的靠盤拿去。在開始這項冒險的工作之前,一定要把烤盤里滋滋作響的熱油用毛巾擦抹干凈,滴到脖子里可要受灼傷的罪。想來這些美好的回憶都已經遠去了,根生每次面對兒子的過問,他大兒子總會在學校里詢問他是否在中秋這天烤月餅慶祝,根生也只是淡淡地說些沒有的話。沒幾年下來,超市里有多到數不清的月餅,雖然味道比自家烤的月餅差遠去了,但村里人已經習慣到超市隨便買些小月餅就算過了中秋節,再也沒有人如以前那樣在自家院子里親自動手烤什么月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