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的背景,基本可以認定是現在——也就是戰敗后不久的日本?!?
清野的眉毛微微動了動,筆尖一頓。說實話,這個背景放在如今的日本文壇,比較少見。
日本由于戰敗導致一切陷入混亂,不僅僅是人們的物質生活方面,各種社會思潮也是相互泛濫,人們多年所被宣揚和培養的價值觀念變得分崩離析,在一片混亂中喪失了原有的精神支柱和信仰,同時又對戰后新舊勢力交錯的現實局面感到非常迷惘、不安和無助。
這不只是說說而已,而是切切實實發生在眼前的事實。在這樣一種情況下,連作家的筆都變得軟弱了,彷佛寒冬的鳥兒一般縮著羽毛。這一點其實不少文壇大家都有所察覺,也有人以筆為刀怒斥黑暗,卻沒有人敢于做出改變。
話又說回來,誰敢做那出頭鳥呢?
“繼續說。”
“沒什么好講的了?!辈涣项ξ炴偠ㄗ匀?,說出這句話后便一言不發。清野忍不住用力一捏筆,剛剛被吊起來的好奇心,頓時被無限地放大了。
繼續說下去呀!
敢于以現在的社會為背景進行寫作的,就算是一篇屁話連篇的爛作,那也值得讀一遍然后大肆嘲弄,能當作辛苦工作中的些許消遣。畢竟近些年來,文壇上只剩下傷春悲秋、情情愛愛的作品,要么完全脫離現實,甚至連背景的時間也盡力隱去,構造出一個幻想的世界。
要么就寫戰前的那些年,一味地歌頌那些“光輝歲月”,無人敢直視戰敗后的頹唐與糜亂。
清野想到這里,冷哼一聲,開口道:
“沒什么好講的了,那就拿著稿子出去吧?!?
他已經看準了町枝螢,她是絕對不可能放棄的。他有點不愿意接過那個稿子來,親手放在眼睛底下閱讀,大概是他曾經毫不猶豫地拒絕過,面子上有點過不去吧。就讓她給自己讀出來好了。
町枝螢卻只是安安靜靜地微鞠了一躬,拿著稿子就往外走。
清野瞪大了眼睛,顯然沒想到這姑娘居然真的打算走了?他本來還想等待一會,讓她服軟,可她卻沒有絲毫屈服的樣子,似乎一定要他親自讀這篇文章才行。
她對這篇稿子可以說是……尊重。沒錯,尊重與敬畏,她認為只有清野親眼讀過了文章,這才不算辱沒了它。清野咬了咬牙,他不得不承認町枝螢的策略比那村中高明得多,僅僅只憑一句話就抓住了他的痛點。
村中就像一個拙劣的銷售,在賣出這支名為“斜陽”的筆的時候,只會一味地吹捧這筆的質量有多好。但町枝螢卻迅速找到了他的好奇心所在,制造了需求。
清野這會終于按捺不住,從桌子前昂起身體,揚聲喊道:
“站??!稿子拿過來,我看一看吧?!?
町枝螢這才停住腳步,回過頭來微微一笑。清野嘆息著,在心里嘀咕自己是不是老了,從町枝螢的手中接過稿紙,把手中正在寫的“序言”推到一旁,仔細地閱讀起來。
一開始,他還帶著幾分揶揄和譏笑的神色,但隨著目光掠過一行行文字,他的目光逐漸凝重起來。文字簡單、干凈,明明能感覺到整片天空與萬家燈火,都帶著揮之不去的陰翳與悲哀,但行文卻澄澈而純凈,閉上眼睛,簡直能想象出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年郎,帶著美好的憧憬,在向其他人講述著這個故事。
清野的眼光到底毒辣,這文章中情緒的感染力,纖細而敏感的筆觸,他只消一眼就能看出絕非新人所寫!
直到讀完了整個第一節,他才震驚地抬起頭:
“這篇文章的作者,是誰?為什么不署名?”
短短一句話的功夫,他已經在心間轉過了千百個念頭。
町枝螢似乎并不驚訝于他震驚的表現,或者說早就預料到了他這個表情,搖搖腦袋:
“不清楚。我問過村中先生,他不肯透露。我旁敲側擊地問過,那位作者似乎也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名字……”
見清野的神情凝重,不像是發現了寶藏,反倒如臨大敵,町枝螢的小腦袋一時間有點轉不過彎來,問道:
“怎么了么?”
“實話跟你說吧?!鼻逡胺畔铝耸种械墓P,似乎在斟酌著要不要透露實情,最終下定了決心:“我們新潮社,最近正在籌備小泉將也先生的新作品出版?!?
町枝螢點頭,她既然打算進入新潮社,自然也知曉新潮社的近況。
這位小泉將也先生是目前日本文壇的一名新星,被盛贊為“奇才”,文風詭譎而凌厲,曾經受到多名文壇大家欣賞,所著《溫泉山莊》曾經賣出過一年五十萬冊的成績,一時膾炙人口。
“這個我自然知道,不過和我們正在說的話題有什么關聯么?”
町枝螢不解道。雖說小泉的新作即將出版,新潮社動用全社資源進行宣傳也沒什么問題,但也不妨礙在期刊上刊登一篇文章吧??偛豢赡芤黄谄诳?,頭條是“小泉將也先生嘔心瀝血之作”,下面版面是“歷時xx年,文壇新星攜新作堂堂登場”,旁邊是“無可爭議的絕世奇才,詭譎又迷幻的人間幻境”,最后在側縫再貼上一張小泉呲著大牙的笑臉吧。
“話雖如此,你聽說過講談社嗎?”清野好像聽見了町枝螢內心的吐槽,頗為無奈地說道。
“講談社?”
這個她自然知道,成立于1909年,與集英社、小學館并稱日本三大社,主宰著日本的大部分文學獎,在日本文壇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和新潮社也算是多年的競爭對手。
“對,正是講談社。最近新潮社正逢多事之秋,社長面臨卸任,好多派系的高層都在蠢蠢欲動,想爭一爭社長的位置。講談社也知道這個消息,因此似乎想在暗地里動些手段,影響下一任社長的人選。”
清野說到這里,面色不免浮現出一抹陰翳,“又碰上小泉先生的新作出版,可以說在那些高層之中,誰能把這次出版穩穩拿下,做出些業績,基本就可以鎖定下一任的社長職位。但反過來,誰一旦出了些岔子,那就可以宣告與社長無緣了?!?
町枝螢愣愣地聽他說著,腦筋一時間似乎有些轉不過來。清野看著她嬌俏的面容,低沉地嘆了口氣。
“這篇文章自然是極好,但沒有署名,也許就是訪談社故意送過來的陷阱呢?送來一個絕佳的開頭,一旦我們談好了準備登上期刊,后面的內容猛地爆一個雷……”清野攤攤手,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后面的意思也很明顯了。
町枝螢漂亮的桃花眼中,慢慢積聚起一層薄薄的水霧,拼命抿著嘴唇,不讓自己的聲音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我不信,你也能從文字里看出來,這位作者絕不是那樣用心叵測的人?!?
“也許吧,就當他是個還沒在文壇露過面的新人,那又誰來保證他后面的內容能保持現在的水準呢?”
“我明白了,你們這段時間根本就沒打算收其他的稿子。”町枝螢的聲音凄冷,“所以,你一開始向我承諾,如果能登上期刊,就讓我進新潮社,也只是在消遣我是嗎?”
她明亮的眼睛怒視著,一向柔弱又溫和的面容竟然迸發出令人難以直視的威勢。清野低下頭,欲言又止,最終嘆息著想伸手去摸她的頭發:
“孩子,出路又不是只有當編輯這一條,如果能當個出名的藝伎……”
“別碰我!”町枝螢猛地甩開了他伸出的手,一言不發地從桌子上取走了稿子,小心放回挎包中,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編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