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當編輯?”
町枝螢呆住了,像是一直精心呵護的小泡沫被人戳破了一般。她其實是畏于向別人提起“想當編輯”這個想法的,因為現在也只是憑著遠房親戚的關系,暫時得到了一個能進去新潮社的門路。至于能不能成為正式編輯,還是個未知數。
她忍不住摸了摸挎包,里面那份《斜陽》第一節的稿子還好端端地放在里面。這是她成為編輯的唯一希望。
在她看來,直到成為編輯的消息塵埃落定,她可以大大方方地穿上女式西裝,脫下那身艷麗的浴衣的時候,她才能向所有人宣告她的夢想。在那之前,只要說出來就會遭到嘲笑。
不為別的,她指關節上還殘留著經年累月練三弦琴的痕跡,有經驗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她感到些許畏縮,悄悄地把手藏進圍巾垂下來的絨毛后面。
“唔,當編輯怎么了么?”
陳年察覺到了她的異樣,疑惑難道是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轉移話題。他看見筆記后面寫著一串英文,居然是歌詞,不過英文寫得歪歪扭扭的,和町枝螢娟秀的字跡不太相襯: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I know you will,i know you will”
這是蓋茨比五年之后第一次見到黛西,在閣樓上不停地把他的衣服扔下去給黛西,在閣樓上放的歌曲,名叫《You And Beautiful》。那時候蓋茨比擁著黛西,望著對岸的綠光,若有所思地說要不是起霧了,我們就可以看到綠光了。
黛西不會明白那束綠光的意義,因為在蓋茨比將她擁入懷中的時候,那束綠光的意義就已經消失了。
陳年想起了當初看這本書時候的感受,不禁有些驚訝,他覺得這女孩是真的喜歡這本書,讓他有種知音的感覺,便問道:
“你記下了這首歌詞?”
町枝螢的反應比他更驚訝,說你知道這是歌詞?
陳年苦笑不得,怎么感覺他不懂硬裝的印象在她心里越發深刻了?為了改善這種印象,他只得苦口婆心地開始重新建立談話節奏:
“你知道這首歌詞的含義是什么嗎?”
町枝螢誠實地搖頭:“不知道,我不認得英文。只是當時看到了,覺得出現在那個地方,應該很重要,就照著一筆一劃地抄下來了……你能幫我解釋一下嘛?”
陳年略微一驚:“不認得英文?那你居然還喜歡看這本書,按理說英文書就算翻譯過來,有些地方還是會違背日本人的語感,讀起來很別扭。”
“因為現在的文壇上,委實沒有什么好書?!鳖ξ炂仓?,露出一副倔強的神情,“我知道這么說可能,可能有點狂妄。你不要和其他人說呀。但是我覺得寫書的作家們,不應該只著眼于那些彎彎繞繞的小事情,你愛我啦我愛你啦,愛得死去活來。那當然也很好,可就是覺得少了點什么。”
話說完了,她才反應過來,有點遲鈍似的捂住了嘴。
“啊,抱歉,我說得有點不恰當……請你就當我沒說過這些話吧?!?
陳年搖搖頭,“不行,我已經記下來了。”說著拍了拍駕駛臺,“看見這個了嗎?我其實一直開著錄音機呢,轉頭就把你說的話交給東京那些大作家去。”
其實他壓根就不會用這怪模怪樣的駕駛臺。
町枝螢害怕地縮了縮脖子,“你,你別這么干?!?
她也不知道陳年不會,看著上面復雜的儀表就發怵,但又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桃花眼里頓時蒙上一層盈盈的水霧,一言不發??粗难劬?,陳年心里頓時涌起一股罪惡感,實話實說:
“沒那回事,逗你玩的?!?
町枝螢愣愣地看他好久,抿起嘴角一笑,輕聲說:“討厭。”
陳年沒聽到她說話,恬不知恥地重新把話題繞回蓋茨比上面,就好像剛才那個玩笑沒有發生過。他說了半天,從歌詞的含義、綠光代表的意義到反映出的現實狀況,這會兒他收起了賣弄學識的心思,老老實實地逐句講解,堪稱深入淺出,再蠢的人也能聽得明白。
可抬頭去看町枝螢,她居然還是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樣,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陳年說得有些口干舌燥了,她柔柔地問道:
“你是故意把名字說錯的嗎?”
“對啊,就是逗逗你,不愿意么?”陳年故意逗她。
町枝螢顯得有點兒委屈,心想你既然這么懂,還說錯了名字,難道不是在消遣她么?虧得她之前還這么好心,把筆記借給他看。她故意抿著嘴,一句話也不說。
過了好久,她突然說了句不相干的話。
“你這人真有意思。你其實心思相當細膩的吧?所以才能一臉輕松的,說出這些話?!?
她心里在想什么,仿佛都能被陳年猜到,就連“當編輯”這個隱藏得最深的愿望,也被玩笑似的輕而易舉地道破,自然也能看出她其實是一個藝伎。他大概只是在臉上笑瞇瞇的,實際上心里在嘲笑吧?
所以故意說錯了《了不起的蓋茨比》的作者名字,用這種方式來諷刺她。
她那錯誤的夢想,不就像是一本好書安上了一個錯誤的作者名么?
也只有這樣心思細膩到令人發指的人,才能有這種輕浮又頹喪的態度,好像端著身子高高在上,對什么都滿不在乎。
“為什么這么想?”
町枝螢伸出手,要回了筆記,嘴角笑意淺淡又勉強,含含糊糊地說道:
“沒什么,只是這么覺得?!?
她覺得今天不該上這個車。就算外面很冷,過了這么久,她慢慢地走也該到了車站了。坐上了車,還在半路拋錨,白白等待了這么長時間。他應該是讀過很多書的,遇見這么一個人,她本來應該開心才對。
要是她能再遲鈍點就好了,這樣也不會察覺出這些。她其實有點舍不得,因為在“玉屋”里,碰見的客人都喜歡談論車、美食美酒、好看的姑娘,熟識的藝伎都在說一定要傍上哪個有錢人,又或者在想念幾個月才來一次的情人,從沒有人和她談論讀過的小說。
這還是第一次。
陳年下意識地覺得她的態度不對勁。這姑娘怎么莫名其妙的,開始抑郁了?
怎么感覺……她好像在心底,有個方面很自卑一樣。她有什么好自卑的?人又長得漂亮,對事情也有自己的見解,對人也溫柔。除了……她身上有種讓他感到莫名其妙的熟悉。
不行,他得把原因找出來。
這時,外面積雪咯吱作響,涉川學帶著一個中年男人走了過來。
“找到修車師傅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