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璧城蓋著被子趴在床上，沈芳陪坐在旁邊。

沈芳抹著眼淚：“二十個板子，這屁股都開花了，唉，真疼死娘了……”

金璧城忍著痛：“娘，我沒事，皮外傷，養養就好了。”

這時，外面傳來白菊仙婉轉悠長的歌聲，唱的是大鼓書《王二姐思夫》：“王家的小二姐悶悶沉沉，思想起張廷秀奴家我的小郎君……”

沈芳怒氣上涌，沖著門口啐了一口：“聽見沒，那狐貍精又唱上了！每回我們一倒霉，她就高興得上躥下跳的。你說你，怎么就那么犟呢？虧你念了那么多書，好漢不吃眼前虧都不懂？你爹脾氣暴，你也不知道順著他點，你看今天把那狐貍精得意的，又是秧歌又是戲的！她生的那個兒子，更不是什么省油的燈，那小子隨他娘，打小就心眼多，現在又幫著你爹做生意，見天兒哄的他眉開眼笑的。也就你傻，放著好好的生意不做，非要去當什么教書匠……”

“娘，人各有志。”

“可你是金家的長子，將來是要繼承家業的！難不成你要放棄這一切，白白便宜了別人？就算你不在乎，也要為娘想想啊，自打那狐貍精進門以后，我就沒有好日子過了，你要是再不爭口氣，往后這家里還有我的位置嗎？嗚嗚嗚……”

沈芳越說越難受，嗚咽起來。

金璧城不耐煩，拖過被子蒙住了頭。

顯然，這些都是老生常談了。

有人歡喜有人愁。

此時此刻，金璧輝的心情就很美麗。

金璧輝哼著小曲兒，腳步輕快地來到母親房間。

屋子里擺滿了各種菊花，角落里擺著一組鼓架楊琴。白菊仙年輕時是個唱大鼓書的，墻上還掛著一張她唱大鼓時的照片。

白菊仙不在，丫頭杜鵑正拿著水壺澆花。金璧輝躡手躡腳地上前，猛地一把摟住她。杜鵑嚇了一跳，差點把水壺給丟了。

杜鵑回頭，嫵媚地瞪了他一眼：“討厭，嚇人一跳！”

金璧輝把臉埋在她的脖子里，深嗅：“好香……”

杜鵑躲閃：“二少爺，快別鬧了，要是給二太太看到了，我就慘了！”

“放心吧，她擱我爹那屋唱戲呢。再說了，就算在這兒你也不用怕，她要是敢兇你，我就兇她。”

“哼，吹牛！”

杜鵑舉起水壺，調皮地噴向金璧輝的臉。金璧輝佯怒，抓住她呵癢。

二人正嬉鬧間，白菊仙忽然走了進來。杜鵑臉色一變，迅速將金璧輝推開。

杜鵑低著頭，忐忑地：“二太太！”

白菊仙盯了她一眼：“這里沒你的事了，出去吧。”

杜鵑如釋重負，一溜小跑出去了。

金璧輝抱著胳膊歪在桌邊，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娘，您也太兇了吧，看把丫頭嚇的，見了您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

“我就算是貓，也架不住老鼠會打洞啊。這不剛離開一會兒，家里就鬧翻了天了！”

“嘿嘿，哪有……”

“那小浪蹄子的笑聲，我在院子里就聽見了！璧輝，你在外頭怎么玩我不管，可是在家里，在你爹的眼皮子底下，你最好給我安分一點！這要是弄出個好歹來，咱娘倆多年來的工夫可就白費了！”白菊仙眼神凌厲。

“唉，知道啦。”金璧輝的好心情一下子沒了，興趣索然，“您休息吧，我回去了。”

顯然，這些對他來說也是老生常談。

有句話說的很對，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這句話，同樣適用于朱連璧。

芙蓉樓。

這是一棟很氣派的二層酒樓，門口有一幅楹聯，乃魏曹植《芙蓉賦》里的兩句話：覽百卉之英茂，無斯華之獨靈。

樓內賓客如云，掌柜施濟生正在招呼客人。施濟生28歲，長著一副老實人的憨厚面孔——他就是朱連璧鬧著要嫁的那個人。

伙計小六子端著茶具經過，腳底忽然一滑，托盤失衡，一個茶杯掉了下來。施濟生眼疾手快，伸手接住了那個茶杯。然后放回托盤，拍了拍他的肩。

“地滑，小心點！”

小六子吐著舌頭跑掉了。

“施掌柜，身手不錯啊！”一個客人笑道。

“哪里哪里，我這是瞎貓子碰上死耗子，趕巧罷了。” 施濟生陪笑。

他剛才用來接杯子的，是左手。

沒錯，是左手！

“濟生哥哥！”朱連璧蹦蹦跳跳地走了進來。

“連璧，你來啦？”施濟生聞聲回頭，迎上去。

“濟生哥哥，好幾天不見了，有沒有想我啊？”朱連璧親昵地挽住他的胳膊。

眾目睽睽之下，施濟生有點不好意思。

“那個什么，咱們進去再說吧……”他推開連璧。

“不要，我就在這兒說！濟生哥哥，我喜歡你，我要嫁給你……”朱連璧再次挽住他，大聲叫喊起來。所有的人都望過來，可把施濟生給窘壞了。他慌忙捂住連璧的嘴，把她給拖走了。

施濟生的辦公室收拾得干凈整潔，顯然他是個很有條理的人。桌上有一個玻璃缸，里面養著一只小烏龜。施濟生把連璧帶進來，回身關上門。

“你瘋了，是不是想害死我？”他神情驚恐，“你爹要是知道了，那還得了！”

“怕什么！我已經跟我爹明說了，我今生非你不嫁！”

“什么！？”

“看把你嚇的！放心吧，一切有我呢。遲早有一天，我會說服我爹的。”

“連璧，還是算了吧。你是千金大小姐，我只是個小伙計……”

朱連璧推開他，爬上一把椅子，然后舉起一只手，抑揚頓挫地朗誦了起來：“我不顧一切跟命運對抗的行動可以代我向世人宣告，我因為愛這摩爾人，所以愿意和他共同生活；我的心靈完全為他高貴的德性所征服；我先認識他那顆心，然后認識他那奇偉的儀表；我已經把我的靈魂和命運一起呈獻給他了……”

施濟生莫名其妙：“連璧，你在說什么？”

朱連璧跳下椅子：“這是莎翁《奧賽羅》里的一段話，我想要告訴你，我對你的愛，就像苔絲狄蒙娜愛奧賽羅一樣。什么身份，什么階級，統統見鬼去吧！”

朱連璧沖過去，在他臉上用力啄了一口。然后咧開嘴，天真地沖他笑著。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很勇敢的女孩。

不過很可惜，她的勇敢用錯了對象。她深愛的這個人，她愿意為之付出一切的這個人，卻是一個可怕的深淵，將會令她的人生萬劫不復。

然而，誰能預知未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