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向性格的競爭力(第3版)
- (美)蘇珊·凱恩
- 10902字
- 2023-04-14 11:15:36
第一章
那群“不可一世又招人喜歡的家伙”的崛起
外向性格如何成為文化崇尚的準則
陌生人的眼睛,敏銳而挑剔。
你敢驕傲、自信而無所畏懼地迎向他們嗎?
——伍德伯里香皂的廣告,1922年
時間:1902年。
地點:密蘇里浸信會教堂。密蘇里是一個坐落在離堪薩斯城約160千米、地處平原的小鎮,小到只是地圖上一個小小的黑點。
我們年輕的主人公:一個名為戴爾的友善而有些情緒化的高中生。
戴爾是個一身正氣卻總是入不敷出的豬農的兒子,一眼看去,他骨瘦如柴,不善運動,還帶著些青春期不安的躁動。他尊重自己的父母,又害怕自己會步他們貧窮的后塵。戴爾還害怕很多其他的事情,比如電閃雷鳴、下地獄,以及在關鍵時刻張口結舌。他甚至還擔憂他婚禮那天,如果他不知道要跟自己未來的新娘講什么,將會怎么樣。
有一天,一名湖區演說家來到了戴爾生活的小鎮上。湖區運動是美國教育史上一項卓有成效且影響深遠的文化普及運動,始于1873年,源自紐約北部。湖區運動中眾多優秀的演說家在全美范圍內巡回演講,為大眾普及文學、科學和宗教知識。演說家們為長期生活在農村的居民帶來了外面世界新鮮的氣息,農民們不禁為這些演說家的魅力折服,連這些演說都帶上了動人心魄的魔力。這名特別的演說家講述的自己從赤貧到富足的故事深深吸引了戴爾,他說自己曾經也是一個卑微的對未來感到迷茫的農家孩子,但他卻有著演講才華,并在湖區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舞臺。戴爾仔細思索著他說的每一個字。
幾年過去了,戴爾再次被公開演講的價值吸引。戴爾家搬到了密蘇里瓦倫斯堡郊外5千米的一個農場,因此戴爾可以到一所提供免費食宿的大學學習。戴爾發現那些在演講比賽中獲獎的同學往往看起來都帶有領導氣質,而他也努力想讓自己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他報名參加每一次演講比賽,然后晚上跑回家為比賽做準備。他屢戰屢敗,不得不承認,戴爾的頑強精神可嘉,可是他天生不是做演說家的料。即便如此,最終他的努力還是換來了回報。戴爾努力把自己變成了一名演講比賽冠軍和校園英雄。很多同學都向他請教演講的技巧,他把自己的心得傳授給他們,讓他們也走上了成功的道路。
1908年,戴爾大學畢業的時候,他的父母依然收入不濟,但那時正是美國企業蓬勃發展的時期。亨利·福特的T型車十分暢銷,那時他們的口號是“為了商業,為了快樂”;同時彭尼百貨、伍爾沃斯百貨以及西爾斯百貨也已經成為家喻戶曉的名字。電燈點亮了千萬中產階層的家,室內管道系統的發展免去了人們半夜出門上廁所的煩惱。
新經濟的發展要求一種新型人才的出現,即營銷人員或社交人員,這類人需要隨時微笑、懂社會禮節,同時還要有既使自己一枝獨秀又能跟同事融洽相處的能力。于是,戴爾加入了這支日益壯大的營銷隊伍,開辟了他憑借三寸不爛之舌致富的道路。
戴爾姓卡內基(Carnegie,實際上應該是Carnagey,后來他將拼寫方式改變,也許是取自偉大的實業家安德魯·卡內基)。在艱辛地為阿模公司(Armour and Company)銷售幾年牛肉之后,他開創了公開演講課程。卡內基在紐約第125大街的一所基督教青年會夜校開始了他的第一堂課。卡內基要求學校支付他與其他在夜校授課的老師一樣的薪水,即每節課兩美元,而夜校的校長認為公開演講這種課程不會帶來太大的收益,因此拒絕支付卡內基那么多薪水。
然而這門課卻在一夜之間轟動全城,卡內基于是著手創辦了戴爾·卡內基學院,專門幫助那些實業家根除年少時在心里種下的不安全感。1913年,卡內基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書——《如何有效溝通并影響他人》。“在那些鋼琴和浴室都是奢侈品的日子里,”卡內基寫道,“人們把演講能力作為一種特殊的天賦,是只有律師、牧師或者政治家們才會需要的天賦。而如今,我們應該意識到,演說是激烈的商業競爭中一件不可或缺的武器。”
* * *
卡內基從一個農場小子轉型為一個推銷員再到一名演說界豐碑式的人物,這正是一個外向理想型崛起的故事。卡內基的人生之路也正反映了一個時代文化的演變,正值20世紀發展的轉型期,時代徹底改變了我們所崇尚的性格類型,決定了我們面試時的表現方式,形成了我們對員工的要求,甚至改變了我們的求愛方式和培養孩子的理念。從那時起,美國文化從文化歷史學家沃倫·薩斯曼所謂的“品格的文化”轉變為“個性的文化”,由此開啟了一個令人焦慮的潘多拉魔盒,使我們永遠回不到從前。
在品格為上的文化體系中,理想型自我是嚴肅、紀律嚴明而高尚的。在這樣的價值觀里,人們看重的并不是在公共場合里你給別人留下了多么深的印象,而是在私下里你能否也表現得紳士懂禮。“個性”(personality)這個詞直到18世紀才在英語中出現,至于“要有良好的性格”這樣的觀點,則直到20世紀才流傳開來。
然而,當人們迎來個性為上的文化價值體系時,美國人開始把關注的焦點轉移到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上。他們開始喜歡那些大膽而幽默的人。“新的個性文化價值觀要求的社會角色就是表演者的角色,”薩斯曼在其著作中闡述道,“每一個美國人都將成為表演者。”
美國工業的崛起,就是這種文化演變背后的主要推動因素。這個國家從一個在草原上蓋小房子的農業社會,迅速轉型為城市化、“做生意就是要賺錢”的強國。在早期,大部分美國人的生活就像戴爾·卡內基家的一樣,住在農場里或者小鎮里,每天打招呼、聊天的都是從小就認識的朋友。然而,20世紀以來,一場商業化、城市化和包含大量移民的風暴席卷了整個美國,把村莊吹成了城市。1790年時,只有3%的美國人住在城市里;到了1840年,城市居民占到全美國人口的8%;到1920年時,城市人口數量超過人口總數的1/3。1867年,新聞編輯霍勒斯·格里利寫道:“我們不可能全部都生活在城市里,可是似乎所有人都想這么做。”
美國人漸漸發現,和他們一起工作的不再是他們熟悉的鄰居,而代之以陌生人。“市民”變成了“雇員”,他們不得不面對“如何給那些毫無血緣關系或交情的人留下好印象”這樣的問題。歷史學家羅蘭·馬錢德在書中寫道:“一個男人得以晉升或者一個女人遭到社會冷落的原因,已經不能再用長期的偏見和家族世仇來解釋了。在匿名業務和社會關系瘋長的年代,人們可能會懷疑這是由身邊的一切——包括第一印象——造成的。”美國人回應這些壓力的方式就是在做營銷的時候,不僅要把公司最新的產品推銷出去,還要把自己也推銷出去。
要審視從品格文化到個性文化的轉變,最有效的視角之一就是戴爾·卡內基推廣開來的“自助傳統”。自助勵志類書籍在美國人看來一直就像一道心靈雞湯。早期的這類行動指南多數都是宗教寓言,比如1678年出版的《天路歷程》(The Pilgrim’s Progress),就是一本告誡讀者要想進入天堂就要約束自己行為的宗教讀物。到了19世紀,這種建議性的書籍少了幾分宗教色彩,但仍然以對高尚品格的說教為主。人們的觀念里最有代表性的例子還是那些歷史上的英雄,比如亞伯拉罕·林肯,但這些人物并不是單單作為一個天才傳播者而受人尊敬,同時人們還推崇他們身上那種謙遜的品格,就像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說的那樣,這些人身上并不存在所謂的“優越感”。19世紀的人們也會贊頌那些道德高尚的普通人。1899年美國流行一本名為《品德:世界上最偉大的事情》(Character:The Grandest Thing in the World)的小冊子,講述了一個膽小的女售貨員把她微薄的收入全數給了一個在路邊凍僵的乞丐,在別人發現她這樣做之前,這個女孩就匆匆離開了。從中我們都能明白,這個女孩的美德不僅僅表現在她的慷慨上,還表現在她做好事不留名的品格上。
但到了1920年,流行的自助指南書籍就把人們的注意力從內在的美德轉移到了外在的吸引力上,如一本書提醒人們“要學習說什么和怎么去表達”,另一本書則強調“形成自己的個性就是力量”,還有一本書說要“想盡一切辦法讓別人覺得你是一個不可一世又招人喜歡的家伙”。與此同時,《成功》雜志和《周六晚郵報》專門成立了旨在教授讀者談話的藝術的部門,并指出:“這是‘個性為王’時代的開始。”于1899年撰寫《品德:世界上最偉大的事情》一書的作者奧里森·馬登1921年時寫了另外一本很流行的冊子,題為《大師級個性》(Masterful Personality)。
這些小冊子有相當一部分都是為商人而寫的,但那時婦女們也在競相追逐一種名為“魅力”的東西。相比于她們祖母輩生活的年代,20世紀20年代儼然已經成為一個競爭更加激烈的時代。一本教女性如何變美麗的指南警告說,女性必須有相當有魅力的外表:“人們從我們身邊經過時,不會知道我們有多聰明、多有魅力,除非我們看起來就是聰明、有魅力的。”
正是這些表面上是為了提高人們生活品質而給出的建議,讓那些即使有足夠理由自信的人也變得不安起來。薩斯曼統計出在20世紀初為人們在性格方面提出建議的書籍中出現頻率最高的詞語,然后與19世紀品格方面的詞匯做比較。那些19世紀的指南里強調的人們可以努力去改善的方面包括:
公民權
責任
工作
光榮事跡
榮譽
名聲
道德
禮數
正直
但在20世紀新的指南中,你會發現人們稱頌的那些品質更難獲得,無論戴爾·卡內基聲稱培養這些品質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這些東西要么是你本身就具有的,要么就是你永遠得不到的:
有磁性的
迷人的
驚人的
有魅力的
熱情洋溢的
主導性的
有說服力的
充滿活力的
20世紀二三十年代,美國人普遍對電影明星表現出極大的狂熱,這并不是巧合。誰能比一個讓人傾倒的偶像更能展現個人魅力呢?
* * *
美國人也會從廣告中得到關于自我展示的建議——不管他們喜歡與否。那些早期的印刷廣告只是簡單直白地刊登產品信息(比如,“伊頓的高原亞麻:最漂亮的、字跡最清晰的書寫紙張”),而那些新的基于個性宣傳的廣告,則把消費者影射為怯場的演員,只有廣告商宣傳的產品可以拯救其怯場問題。這些廣告熱衷于把注意力聚焦在公眾所不喜歡的觀念上。“你周圍的人都在默默評判著你”,這是一則1922年伍德伯里香皂的廣告語;“批判的目光正在審視著你”,這是威廉斯剃須膏公司的廣告。
而麥迪遜大道則直接道出了男性推銷員和中層管理者的憂慮。在一則韋斯特大夫牙刷的廣告中,一個富態的家伙坐在一張桌子后面,他的胳膊自信地放在屁股后面,漫不經心地問你:“有沒有嘗試過向自己推銷自己?良好的第一印象是在商務或社交活動中成功的最重要的因素。”而威廉斯剃須膏公司的廣告則描繪了一個頭發光滑、留著大胡子的男人,他告誡讀者:“讓你的臉而不是你的焦慮來反映你的自信。別人評價你的標準往往是你的‘外表’。”
其他的廣告則提醒女人在約會中取勝的因素不光是長相,個性也同樣重要。1921年伍德伯里香皂的一則廣告反映的是一個年輕女子經歷了一場令人失望的約會后,獨自回家時垂頭喪氣的樣子。她“渴望成功、快樂、勝利”——廣告中的文字滿是對她的憐憫和同情,然而,因為沒有選擇正確的香皂,女人成了在社交中失敗的代表。
10年之后,力士洗滌劑設計了一則平面廣告,刊登了一封寫給婦女專欄編輯多蘿西·迪克斯的凄婉信件。信上寫道:“親愛的迪克斯小姐,我怎樣才能讓自己變得受歡迎呢?我相貌姣好,也不是悶葫蘆,可是我跟人相處的時候有點兒膽小,還有點兒難為情。我總覺得他們都不會喜歡我了……——瓊。”
迪克斯的回信清晰明了,她說只要瓊用力士洗滌劑洗她的內衣、窗簾和沙發墊,她很快就會對自己“變得魅力無窮深信不疑”。
將求愛事件作為高風險事件,體現了個性文化中大膽的新風俗。在品格文化的社會規范限制(有時甚至是鎮壓)下,男女在兩性關系上都要保持矜持。女人聒噪一點兒或是和陌生人眉來眼去都會被視為無恥的表現。上層女性通常比下層婦女有更多的言論自由,但對上層女性的評價從某種程度上講,也基于她們在交談中表現出的詼諧和機智的程度,即便如此,面對夸獎時,她們還是要做出紅著臉、低垂眼簾的害羞模樣。那些行為指導手冊告訴她們,“冷冷地矜持”會“讓一個女人魅力加倍,遠比那些不適當的親近更能讓一個男人渴望你成為他的妻子”。而男人可以通過他的翩翩風度來暗示他的財富和權力,完全沒有必要去標榜自己,因為那樣只會讓自己掉價。雖然羞澀不被認可,但是矜持卻是良好修養的一個標志。
然而隨著個性文化的到來,對于人們來說,禮節的價值開始漸漸崩塌。如今,男士們已經不會像從前那樣給自己心儀的女子打幾通禮貌的電話,嚴肅地向對方宣告自己追求的意圖,而是都變成了情場高手,口頭上隨便說說就開始調情。在女人面前表現得太過沉默的男人,極有可能被認為有同性戀傾向—1926年流行的一本關于性的書中指出:“同性戀者往往都膽小、靦腆、不善交際。”而女人也是如此,她們需要把握好禮儀和冒失的尺度。如果在一段浪漫的求愛序章里表現得太過靦腆,那么別人很有可能會叫她“冰山”。
心理學領域同樣也開始致力于研究消除壓力、建立信心的問題。20世紀20年代,影響深遠的心理學家戈登·奧爾波特創建了一項名為“支配–順從”的診斷測試,用來考察社交中的主導因素。奧爾波特本身就是一個靦腆而矜持的人,他在研究中發現:“我們現在的文化價值觀,似乎在給那些有著咄咄逼人性格的人、那些‘拼命三郎’太多的褒獎。”1921年,榮格發現了內向的新型不穩定狀態。榮格本人向來把內向者視為“教育家和文化的推動者”,他認為內向者展現的是“我們的文明傳統中迫切需要的內在品格”。同樣,榮格也承認,正是這些內向者的“矜持和明顯毫無根據的尷尬,引起了現今對這種性格類型的偏見”。
但你并不是無時無刻都要表現得自信大于自卑。自卑情結,一個心理學的新概念,隨著大眾媒介的傳播廣為人知。20世紀20年代,來自維也納的心理學家阿爾弗雷德·阿德勒發展了這個概念,他認為“自卑”是一種對自己不足的感受,以及這種感受帶來的后果。阿德勒的暢銷書《理解人性》的封面上提出了這樣幾個問題:“你會覺得沒有安全感嗎?”“你畏首畏尾嗎?”“你逆來順受嗎?”阿德勒解釋說,所有的嬰兒和兒童都會覺得自卑,覺得他們生活在一個大人和兄長的世界里。在他們正常的成長過程中,他們會學著把這些感覺融入他們對目標的追求中。但如果在成長的過程中走了彎路,他們就很有可能被可怕的自卑感纏身——這是競爭日益激烈的社會造成的沉重負擔。
許多美國人把社交壓力帶來的焦慮感與這種心理情結聯系起來。自卑成了人們面對所有生活問題——從戀愛到育兒再到工作——的借口。1924年,《科利爾》雜志連載了一個故事,那是關于一個女人不敢嫁給自己所鐘情之人的故事,原因很可笑,就是她覺得他是個自卑的人,他以后可能不會有出息。另一家熱門雜志則刊登了一篇名為《你的孩子與那些流行的情結》的文章,解釋了在孩子們之間,自卑是如何產生的,以及如何預防和“治療”自卑。每個人似乎都有自卑情結,然而很矛盾的是,對一些人來說,自卑有時卻是杰出人士的標志。1939年,《科利爾》雜志的一篇報道稱,林肯、拿破侖、西奧多·羅斯福、愛迪生和莎士比亞都曾經受到自卑的困擾。“因此,”該雜志總結說,“如果在你的靈魂里,自卑感在悄無聲息地不斷瘋長,只要你同它一樣堅毅,那你也是幸運的。”
盡管希望的號角嘹亮,20世紀20年代的兒童教育專家還是開始幫助孩子們發展有競爭力的個性。當時,專家主要關注的領域集中在女孩性早熟和男孩有違法傾向的問題上,如今的心理學家、社會工作者還有醫生關注的則是那些所謂的“個性失調”的孩子,尤其是那些靦腆的孩子。他們警告人們,羞澀可能會導致可怕的后果,例如酗酒,甚至自殺。相反,那些性格外向的孩子則更有可能獲得社交和經濟上的成功。專家還建議家長關注孩子的社會化問題,建議學校改變其只重視書本教育的模式,“幫助和指導孩子們發展他們的個性”。教育工作者也熱情百倍地參與其中。1950年“世紀中葉白宮兒童與青少年會議”的標語就是“為每個孩子營造健全的人格”。
20世紀中葉的大部分家長都認為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沉默都是不被認可的,孩子們最理想的狀態就是合群。有些家長甚至還會勸阻自己的孩子遠離那些個人主體性過強或過于嚴肅的愛好,比如古典音樂,因為他們覺得那些東西會讓自己的孩子變得不合群。孩子上學的年紀越來越低,上學的主要任務就是學著接受社會化。內向的孩子經常會作為典型的問題案例被挑出來(那種情形跟如今那些內向孩子的家長很相似)。
威廉·懷特在1956年的暢銷書《組織人》(The Organization Man)中,描寫了家長和老師怎樣合作去徹底扭轉那些沉默孩子的性格。“約翰尼在學校的表現不盡如人意,”懷特復述了一位母親告訴他的故事,“老師說他在課堂上表現得很好,但是他的社會適應能力就差一些。他只會跟一兩個朋友一起玩兒,還常常一個人待著。”懷特說那時家長們都樂于接受這樣的干涉:“除了一部分固執的家長之外,大多數家長對于學校樂此不疲地抵制內向和其他不合群的習慣表示感激。”
父母們陷入這樣的價值體系中不能自拔,這并不能表明他們無情或者愚鈍,他們只是在為孩子進入“真實的世界”做準備。隨著孩子年齡的增長,到申請進入大學,再到他們的第一份工作,他們都要面對同樣的合群準則。大學的招生人員看重的不是那些卓越的申請者,而是那些最外向的學生。哈佛大學的教務長保羅·巴克稱,在20世紀40年代末,哈佛大學拒收那些“敏感、神經質”的學生和“過激的書呆子”,而中意那些“健康的外向型”男孩。1950年,耶魯大學校長阿爾弗雷德·惠特尼·格里斯沃爾德則宣稱,理想的耶魯人不是那些“眉頭緊鎖只會搞學術的書呆子,而應該是一個成熟的人”。另外一位院長則告訴懷特,他認為:“從各個高中里選拔的學生,不應該只是大學想要的那種類型的人才,而應該是4年后,那些公司的招聘人員想要的類型。而公司通常中意那種很合群、很主動的人,因此我們發現,在學校里平均分為80~85分、課外活動豐富的學生是最佳人選。我們并不傾向于選擇那些‘聰明’的內向者。”
這位院長準確地道出了20世紀中葉的招聘法則:即使是那些很少會與公眾接觸的職業,比如在公司實驗室里做研究的科學家,也都不是深刻的思想者,而是有著推銷員性格的外向者。“習慣上,每當‘才華橫溢’這樣的詞出現時,”懷特解釋說,“后面不是跟著‘但是’(比如,‘我們都想要有才華的人,但是……’),就是伴隨著類似‘古怪、飄忽不定、內向、神經兮兮’之類的話。”一個20世紀50年代的公司總裁提及公司里那些倒霉的科學家時說:“這些搞科研的家伙不可避免地要與公司的其他人接觸,如果他們給人的印象好一點兒的話,對他們自己和公司都會很有幫助。”
科學家的工作不僅僅是做研究,還要協助銷售,這就要求他們有一副非常友好的神情。IBM(國際商業機器公司)就是一個完全體現了“組織人”概念的公司,每天早上,營銷人員要集合起來唱公司的主題歌《勇往直前》,還要合唱《IBM營銷之歌》,甚至手機鈴聲都要設為《在雨中高歌》。“營銷IBM,”歌曲開始了,“我們銷售IBM。這是多么光榮的感覺,世界是我們的朋友。”接下來曲子進入激動人心的高潮:“我們時刻準備著,我們精神百倍地工作著。我們在營銷,售出的正是IBM。”
之后IBM的員工就要去處理他們的營銷電話,這似乎證明了哈佛和耶魯招生的準則是正確的:只有具有某種性格的人,才可能會對這樣的早晨感興趣。
公司里別的員工同樣要表現出他們最好的一面。如果藥物的消費史能說明問題,那就可以證明很多人都在這樣的壓力之下喘不過氣來。1955年,一家名為卡特–華萊士的制藥公司研發了一款抗焦慮的藥物眠爾通,重新構建了焦慮是社會自然產物的概念,因為當時的社會已經呈現出一種自顧自且冷漠無情的狀態。社會史學家安德烈亞·托恩稱,眠爾通自上市以來,迅速成為美國歷史上最熱銷的藥物。截至1956年,每20個美國人中就有一人在服用眠爾通;而到了1960年,美國醫生所開的處方中,有1/3含有眠爾通或者有相同藥效的甲丁雙脲。甲丁雙脲的廣告語是這樣寫的:“焦慮和緊張是這個時代的通病。”20世紀60年代,安神藥物達嗪應運而生,在那場廣告大戰中,它以一種更為直接的帶有同情色彩的方式,呼吁改善社會工作環境,廣告上寫道:“焦慮源于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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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外向理想型并不是現代新生事物。部分心理學家稱,外向的因子真切地存在于我們的基因之中。研究發現,這種特質在歐洲人和美國人中表現得要比在亞洲人和非洲人中普遍,因為大部分美國人是世界各地移民的后代。學者稱這是有道理的,那些周游世界的人往往要比那些“御宅族”外向,而這些外向的特征就會遺傳給他們的后代,以及后代的后代。心理學家肯尼思·奧爾森認為:“由于性格特征是可遺傳的因素,隨著時間的推移,每當一波移民成功到達一個新大陸時,這部分人就會比移民前更關注自我特征。”
我們對外向者的尊崇可以追溯到希臘時期,對于希臘人而言,演說是一種高超的技能,而對于羅馬人來說,最糟糕的情況就是被趕出城市,那意味著豐富的社交生活的終止。同樣,我們對于開國元勛的尊敬,也恰恰是因為他們對自由高聲疾呼:“不自由,毋寧死!”就連基督教在美國的復興,追溯到18世紀的第一次大覺醒,也是取決于牧師們的宣傳技巧,如果他們能夠成功地讓那些矜持的人放聲痛哭或者歡呼雀躍,將以往的禮數全部拋諸腦后,那他們就是成功的。“沒有什么比我看到一位牧師呆呆地杵在那里,滿臉冷漠而沉重得像一個數學家計算月球與地球之間的距離那樣,更讓我感到痛苦和沮喪的了。”1837年一家宗教性報紙對此抱怨道。
正如這些不屑的言辭所表明的,早期的美國人崇尚行動、懷疑智慧,他們認為從事腦力勞動是懶惰的表現,那都是英國貴族留下的毫無建樹的行為。1828年總統大選之爭聚焦在前哈佛大學教授約翰·昆西·亞當斯和鐵腕軍事英雄安德魯·杰克遜身上。安德魯的一則競選標語道出了兩人之間的差別:“約翰·昆西·亞當斯可以寫字,而安德魯·杰克遜可以征戰。”
大選之戰的勝利者是誰呢?“戰士戰勝了作家。”文化歷史學家尼爾·加布勒如是說。值得一提的是,政治心理學家稱,約翰·昆西·亞當斯是美國總統候選人中為數不多的內向者之一。
但是,個性文化的興起加深了這種偏見,其影響不僅體現在政治家和宗教領袖身上,在大眾身上也開始凸顯。即使肥皂制造商們從這種對魅力和號召力的推崇中獲利不少,也并不是每個人都對這種發展感到滿意。1921年,一位知識分子觀察道:“對于個人性格的尊重在此時跌落至最低點,然而既令人興奮又諷刺的是,沒有一個國家會像我們一樣樂此不疲地談論性格這個問題。我們有‘自我營銷’和‘自我發展’的學校,雖然那看起來更像是培養成功的房地產營銷商的地方。”
另一位評論家則嘆息盲從的美國人開始為“表演者”埋單,他抱怨說:“這個舞臺以及舞臺上的故事,居然可以引起媒體如此的關注,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僅在12年前——還在品格文化主導下的社會里,這樣的主題還是不合禮數的,而今,它們變成了“社會生活中極其龐大而重要的一部分,甚至變成了所有階層茶余飯后的談資”。
T. S. 艾略特在1915年的詩作《J .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里感嘆,需要“準備好一副面容去迎接你要會見的那些面孔”,看起來像表達了一種面對新觀念下自我表達需要而無聲哭泣的心情。盡管那些早年的詩人也曾好似一朵流云獨自穿過鄉村的小徑(華茲華斯,1802年),或者在瓦爾登湖修復自己的孤寂(梭羅,1845年),但艾略特的普魯弗洛克最怕的就是自己被“那些用程式化的言辭盯住你的眼睛”籠罩,然后被釘住,再然后是掙扎,最終成為墻上的標本。
* * *
鏡頭快進100年,如今,普魯弗洛克的抗爭已經成為美國高中教學大綱的一部分,在青少年日益熟練地能夠在線上和線下構建自己不同人格的時代,那種抗爭變成了為應付考試而不得不記憶的東西,但隨后就會被拋諸腦后。這些學生處在一個社會地位、收入和自尊都要建立在迎合個性文化需求之上的時代。不得不討人喜歡的壓力、自我營銷的壓力乃至掩飾焦慮的壓力都在不斷滋長。在美國人中間,自我感覺羞澀的人數占比從20世紀70年代的40%上升到了90年代的50%,也許這是因為美國人的衡量標準已經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社交焦慮癥”本質上意味著羞怯,這如今被認為是一種疾病,每5個人中就有一人受此困擾。被譽為心理醫生治療精神障礙“圣經”的新版《診斷與統計手冊》(DSM-IV)指出,懼怕公開演講是一種病癥——不是煩惱,不是缺點,而是一種疾病,如果它妨礙到了患者的工作表現。柯達公司的一位高級經理告訴丹尼爾·戈爾曼:“如果你只是坐在電腦前,對著一個出色的回歸分析興奮不已,而在要把這個分析結果講解給你的執行小組成員時手足無措,那么你的能力是遠遠不夠的。”(顯然,如果你對如何做回歸分析毫無頭緒,可是對演講很在行,在他看來你就是合格的。)
然而,似乎檢測新世紀個性文化的最好方式,就是回歸到自助的領域中。如今,戴爾·卡內基的時代已經過去整整一個世紀了,他的暢銷書《人性的弱點》依然是機場書架上和商務類暢銷書單上的主打書目。戴爾·卡內基學院仍在提供卡內基原版課程的更新版本,而且培養順暢的溝通能力依然是學院的核心特色課程。國際演講會(Toastmasters)是1924年成立的非營利性組織,其成員每周都會碰面,一起練習演講技巧。創始人宣稱“所有的交談都是營銷,而所有的營銷中都包含著交談”,這個理念現在依然存在,它被113個國家超過12 500個分支機構的成員奉為準則。
國際演講會的網站上有一個宣傳視頻,是一個發生在兩個同事之間的小品:愛德華多和希拉坐在“全球第六屆商務會議”的觀眾席上,聽著一個緊張不已的演講者在進行一次糟糕的演說。
“我真慶幸我不是他。”愛德華多小聲說。
“你在開玩笑吧?”希拉臉上帶著滿意的微笑回復道,“難道你不記得上個月向新客戶做的營銷展示了嗎?我覺得你都快暈倒了。”
“我沒那么差吧?”
“嗯,你真的很差,真的很糟,甚至比他還爛。”
愛德華多覺得羞愧不已,而神經大條的希拉渾然不覺。
“不過,”希拉說道,“你是可以克服這一點的。你可以做得更好……你聽說過‘國際演講會’嗎?”
這個年輕的、深色皮膚的魅力女子希拉,把愛德華多拉去參加國際演講會的一次活動。在那里,希拉作為志愿者參加了一個名為“真話還是假話”的練習,她負責告訴15人一組的參與者一則她生活中的小故事,然后讓他們選擇是否相信她。
“我敢打賭我可以騙過所有人。”希拉一邊對愛德華多低聲說著,一邊走向講臺。她杜撰了一個故事,說早年間自己是一名歌劇演員,最終為了家庭放棄了這份事業。她的故事講完了,國際演講會的負責人詢問小組成員相不相信希拉所說的。所有人都表示相信她的故事,協會負責人轉過頭問希拉這個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這完全是個杜撰的故事啊。”希拉得意揚揚地揭曉答案。
希拉給人留下了不真誠的印象,但引起了奇特的共鳴。就像20世紀20年代那些面對個性指南而焦慮萬分的讀者一樣,她只是希望在工作中走在前面而已。“在我的工作環境中,我要面對如此多的競爭,”希拉對著鏡頭吐露心聲,“正因為如此,讓我的工作技能時刻保持犀利,就變得無比重要。”
可究竟什么才是“犀利的技能”呢?我們應該在自我表現方面做到可以欺騙任何人嗎?我們必須學著去控制我們的聲音、儀態和肢體語言,直到我們可以任意編造能讓別人相信的故事嗎?這些看起來就是急功近利的愿景,一個我們時至今日所期望的標志,從戴爾·卡內基的童年時期開始,我們就走上了這么一條不歸路。
戴爾的父母都是品德高尚之人,他們希望兒子從事宗教或教育事業,而不是做營銷。他們似乎并不贊同這種名為“真話還是假話”的所謂自我提升技法,也不贊同卡內基最為人稱道的“如何讓他人崇拜你并為你出高價”的建議。但《人性的弱點》一書中卻充斥著這樣的標題:“讓人們高興地為你效力”以及“如何讓人們一眼就喜歡你”。
這些事件引發了許多發人深省的問題。我們是怎樣從“品格為上”走向“個性為上”的道路,一邊走一邊丟棄了那些意義重大的東西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