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沒過幾日,最令人憂懼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按理來說,洛明榮不過區區一介監御史,皇后壽宴本是斷不該邀請洛家的,也不知究竟是攀了書齋的福澤還是其他什么緣由,反正這事就這般匪夷所思地發生了。
洛明榮望著那張請帖,臉上滿是擔憂的神情,雙手顫抖著將其捧起,恭恭敬敬地拜了又拜,嘴里還念念有詞。
于是乎,家里的人猶如被一陣疾風驟雨般地召喚,匆匆忙忙趕來,全都一股腦地聚在了一塊兒。
蘇婉云輕抿嘴唇,微微抬起下巴說道:“洛家的三個姑娘那自然是要去的。至于才銘,如今不在都城,尚在他伯父家中,便不必管他。”
說起這洛才銘,乃是洛家的小少爺。兩周前,他那身材魁梧、面容嚴肅的伯父來都城辦點要緊事,順便來探望阿父。回去的時候,順道把才銘給帶走了,還拍著胸脯保證,說是帶他去遼都游玩幾天便送回來。可咱們心思細膩的媆媆覺著,那調皮搗蛋的才銘呀,怕是已經玩得樂不思蜀,早把要回來這事給忘到九霄云外去嘍。
洛明榮扶額焦灼地嘆了嘆氣,指著媏媏道:“這樣,媏媏,這次皇后壽宴你便不去了,圣上若問起來,為父便稱你在家中養病。”
洛云宮一聽這話,當下便柳眉倒豎,滿臉的不樂意,氣鼓鼓地反駁道:“為何婠婠,媆媆去得,我就去不得?阿父這是一碗水端不平,還是怕我過于出色搶走了婠婠和媆媆的風頭?阿父您想想,我自小勤練不輟,琴棋書畫,哪一樣不是樣樣精通?莫不是您覺著女兒太過出眾,故意要替女兒藏芒吧?圣上前些天不僅將五皇子、六皇子送入洛府書齋,現下又大張旗鼓地宴請洛家,那意思再明白不過,分明是指明了想給五皇子和六皇子擇夫人的。再過些年歲,五皇子和六皇子之中不論誰能榮登儲君之位,亦或未能當選,都會受封地稱王。倘若我被相中,就算運氣差到極點,那最差也能是個王妃呀。圣上這明擺著是要送給我們家潑天的富貴!”
“就看這富貴你是不是接得住!”
洛明榮面色漲紅,額頭青筋暴起,怒目圓睜,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猛地將桌子上的碗重重扔在地上。
“砰”的一聲,碗碎裂開來,那尖銳的聲音瞬間劃破空氣,激得媏媏禁不住顫抖了一下,身子如同寒風中的樹葉般瑟縮著。
洛明榮繼續咬著字,每個字都仿佛從牙縫里擠出來一般:“一未出閣女子,竟這樣妄議天家,妄議皇后,更是妄議自己未來的夫婿!你阿母教給你的東西,倒是忘到了九霄云外,滿腦子只有榮華富貴!”
云宮依舊執拗地駁論:“阿父,我說的到底有何錯?”她那明亮的眼眸中閃爍著倔強的光芒,微微上揚的嘴角透露出不服氣。
“你!”
“哎呦,好了好了。”蘇婉云趕忙攔住怒火中燒的洛老爺,她輕柔地挽住老爺的胳膊,嬌嗔道,“官人,消消氣,媏媏說的也并非毫無道理。我深知官人是為了媏媏好,不想讓她涉足那皇宮這猶如龍潭虎穴般水深火熱的地方。但媏媏已行及笄禮,如今已然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凡事的確也該由她自己來決斷了。這般想要覓得一個如意郎君,也不能說有錯呀。”此時的蘇婉云,臉上掛著溫和的笑意,眼神中滿是理解和包容。
云商則羨慕地偷偷看了看媏媏,又瞧了瞧阿母,心中暗想:若是自己受了欺負,阿母也能像這般護著自己,那該有多好啊。她那緊蹙的眉頭和失落的眼神,無不透露出內心深處的渴望。
“罷了。”洛明榮眉頭微皺,再次提道,“婠婠,媆媆,你們初次進宮,定要千萬小心,切不可失了禮節,更不能鬧出絲毫亂子來。不日那壽宴之上,將會有眾多你們不曾見過的王權富貴之士。你們凡事都需謹慎再謹慎,莫要叫人抓住了任何把柄。倘若擾亂了皇后的壽宴,惹得皇后心生不快,只怕會禍連整個家族,到時悔之晚矣。”洛明榮頓了頓,緩緩站起身來,略顯沉重地邁著步子往外走。他的聲音此刻變得愈發疲憊,仿佛經歷過驚濤駭浪的擊打,又好似一株在狂風暴雨中被殘酷打壓過的柔弱小草,再也無力支撐起來。只聽得他有氣無力地說道:“我累了,先歇息了。”
媆媆也曾聽祖母身邊那白發蒼蒼的嬤嬤緩緩說過,阿父年少之際,家中竟遭遇過驚天的變故,那還是新帝尚未登基以前。據說,那場變故猶如一場無情的風暴,瞬間吞噬了祖父的性命。正因如此,阿父對天家的威嚴懷有深深的在意和難以言喻的畏懼。
其實,這倒也不能全然算是吃一塹長一智,只是阿父較之于旁人,更加深刻地懂得,在那至高無上、絕對的權力跟前,任何卑微的請求皆如塵埃一般不值一提。
媏媏阿姊像一陣風似地跑了出去,一時間,房中只剩下三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面面相覷,氣氛凝滯得如同結了冰。
“近些天來你們祖母身體不太好,你們記得得了嫌多去看看她。”
“婠婠你可以走了,媆媆留下。”
蘇婉云微皺著眉頭,神色嚴肅地問道:“媆媆我問你,那日可是你自己跳下水的?然后栽贓給了蔣家公子?”
云商那兩只纖弱的手緊緊扣在一起,骨節都微微泛白。她跪坐在地上,身子不自覺地微微顫抖,顯得有些心慌意亂。她怯生生地抬頭看了看蘇婉云的臉色,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仿佛一只受驚的小鹿。
“我在問話呢?回答我。”蘇婉云的聲音中帶著明顯的不耐煩,她的眼神愈發凌厲起來。
見媆媆依舊沉默不語,她猛地厲聲喝道:“明日若皇后在你跟前問你話,你是不是也要這般!只做個悶葫蘆,一字不發!”
云商心里像是有一團亂麻,她實在不想撒謊欺騙阿母,可也在猶豫究竟要不要在她跟前親口承認這事兒。
“是我,我自己跳下去的,但蔣瀾欺負我堂兄是真……”
“我在說你的事情!”蘇婉云氣得胸脯起伏,臉上滿是惱怒。她不愿再看到如媆媆小時候那般光景——只因她那愛打抱不平的性子,便去陷害他人,結果引來仇家來傷害她自己,導致溺水,高燒數日不退,險些丟了性命。
“你有一千個理由,一萬個理由,也不該去陷害他人。你可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若不展露鋒芒,人又怎么會來害你?”
“阿母,我沒有展露,也沒有出風頭,但是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人都和蜜蜂一樣,你碰它一下它才會反咬你一口。有的人,就算你不碰他,他也會來主動傷害你,吸引你的注意。”云商咬了咬嘴唇,倔強地回答道。
蘇婉云眉頭緊鎖,怎么也想不明白。論姿色臉蛋,她這女兒不如婠婠的嬌艷動人;論才藝,她也不如媏媏的出類拔萃。怎的就她這般容易遭人留意。“可學堂里這么多人,為何偏偏你與蔣家公子有矛盾!這蔣瀾為何不針對媏媏和婠婠,偏只針對你一人!我聽說近來新來的六皇子也只針對你一人,而卻與媏媏,婠婠相處甚好!凡事你不從自身找問題,偏一口咬死是別人的問題?”
媆媆抬起頭,眼中滿是委屈,問道:“可是阿母,我不想與六皇子相處甚好,也不想回蔣家公子的話,這難道有什么錯嗎?”
“有什么錯?”蘇婉云只覺著腦子一陣嗡嗡作響,燒得厲害,心煩意亂地只說道,“好在皇后的壽宴還有兩日,今日我便罰你跪在此處,你也不必去上學堂了,什么時候想清楚自己犯了什么錯,什么時候就可以回去。”
云商心中一陣酸楚,她怎能不明白,阿母是不想讓她與別人不一樣,不想讓她與別人結仇,不想讓她那么引人注目。這些話她曾經不知聽過多少回,可是她已經卑微到了骨子里,在學堂里不敢與夫子高談闊論,不敢與皇子郡主擺架子,更是不敢在阿姊面前出一次風頭。又何談引人注目,不過是被人當成笑柄來注目罷了。
“原來物極必反還能這么理解,就是形容我這樣兒的,因為太差了,所以備受矚目。因為拙劣的太過奇怪,所以備受矚目。”她低聲自言自語著,忽地凄然一笑,“這樣想來,逃一天學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