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直門歸來后,云商便陷入了茶飯不思的境地,然而卻依舊有條不紊地操持著該干的活計。她時而細心整理一下韓休璟屋子里那擺滿各類典籍的書架,時而又用力擦一下那張落了些許灰塵的桌子,累了便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發呆,整個人猶如一尊沉默的雕像,始終一言不發。
韓休璟向來拙于安慰他人,雖有心與她聊聊,怎奈近日宮中事務纏身,繁雜得厲害,以至于將她給忽略了。
直至這夜,韓休璟歸來得極晚。當他緩緩走過那條悠長的長廊時,只見一個身影孤寂地坐在那里,癡癡地望著月亮,仿若入了定。
府中再無別的女眷,他一眼便知曉那定是洛云商無疑。
“圣上命我過些時日前往遼都,你可愿隨我一同前往?”
洛云商仿若未聞,依舊抬著腦袋,靜靜仰望著那片浩瀚夜空。
韓休璟又朝她走近了幾步。
如水的月色,輕柔地傾瀉在洛云商的側臉上,將她那輪廓柔和卻又略顯消瘦的面龐勾勒得如一幅精致的畫卷。那銀白色的光芒恰似尋到了歸宿,在她的眼眸中熠熠生輝,映照出一片靜謐而深邃、仿若無垠的湖面。她安靜地坐在長廊的石凳上,身體微微前傾,雙手輕柔地搭在膝頭,宛如一朵睡蓮。
夜風悄然拂來,輕輕帶起她鬢邊幾縷如絲的秀發,隨風悠悠飄揚,恰似夜空中那最細碎、最璀璨的星塵。
當聽到那漸近的腳步聲,洛云商終于緩緩轉過頭來,目光與他的視線交匯。在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眸中,韓休璟分明瞧見了一絲細微的波動,仿佛那冰封已久的心湖,終于被溫暖而和煦的陽光輕輕觸及。
她微微頷首,輕點了點頭。盡管只是如此不易察覺的微妙反應,卻也讓韓休璟的心底涌起了一絲寬慰的暖流。
“外面天涼,隨我進屋吧。”他緩緩伸出手,洛云商輕柔地握住,兩人的身影在如水的月光下漸漸拉長,最終悄然融為一體。
洛云商從未見過韓休璟如此溫柔的模樣,眼眸中不禁閃過幾縷難以置信。
其實這幾日她并非傷心到了肝腸寸斷的地步,而是腦子里猶如一團亂麻。她總是在反反復復地思索,究竟怎樣做才是對的,怎樣做又是錯的,越想越覺得混沌不明。
可為何人總要在追憶往昔時捉弄那虛幻不實的自己呢?
或許人本該如同韓霜那般活得瀟灑恣意、無拘無束一些。
“韓休璟,我是不是又給你添麻煩了?”
他溫朗一笑,輕柔地抬手替她拂去頭頂上那一片細碎的竹葉。
“你何時給我添過麻煩。”
“那……”
洛云商欲言又止,那在夜色中微微顫動的雙唇,像是含著千言萬語,想要趁著這濃重如墨的夜色一股腦兒地傾瀉而出,可最終,心底的膽怯還是如冰冷的鐵鎖,牢牢鎖住了那即將沖口而出的心聲。
“嗯?”韓休璟微微挑眉,深邃的眼眸在月光下閃著溫潤的光澤,靜靜地等待著她開口。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膽小,在韓霜與人搏斗的時候沒有站出去幫她,在受人訓話的時候只會縮在角落里瑟瑟發抖……可明明韓霜阿姊幫過我那么多,在她需要我的時候,我沒有堅定不移地站出來,而是選擇了倉惶逃走……”洛云商緊緊攥著衣角,聲音帶著細微的顫抖,仿佛每一個字都飽含著深深的自責與懊悔。
“我是覺得你膽小,那又如何?”
韓休璟喜歡的是她的善解人意,那如同春日暖陽般總能溫暖人心;喜歡她的機靈堅強,像傲雪寒梅般在困境中綻放生機。他又怎會不知曉她的性格?
若是不膽小一些,又如何能夠顧得自身周全,求得安穩?
可洛云商性子敏感,擔心他會因此而心生厭惡。
“洛洛,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式去面對這個世界。你不是膽小,你只是謹慎,只是不愿意無謂地卷入那些紛亂的糾葛,只是比旁人更懂得珍愛自己。這并不是弱點。”韓休璟的聲音輕柔而堅定,宛如潺潺流淌的溪流,溫潤著洛云商的心田。
他的每一句話,都如同帶著溫暖光芒的羽翼,輕輕地拂去洛云商心中的陰霾。
洛云商輕輕垂下眼瞼,如蝶翼般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淡淡的陰影。再抬起時,那明亮的眼眸里閃過一抹微妙的神色,似有淚光閃爍。
“夜深了,我回去睡覺了。”她如同一只受驚的小鹿,匆匆轉身跑開,裙角在夜風中飛揚。
見她匆匆跑開的身影,韓休璟無奈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帶著幾分寵溺。
吳果見洛云商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之中,這才小心翼翼地從一旁的角落里閃了出來。
“主上,我在西直門附近仔細察看了一番,果真有一條暗藏的密道。想必,這也是韓霜在宮中待了許久才艱難發現的。”
“我命你寸步不離地看著她,她為何會出現在西直門?”韓休璟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那緊鎖的眉眼仿佛凝結著千年不化的冰霜,透露出一股令人膽寒的不容置疑的威嚴。
他的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無比,直直地射向吳果,仿佛要將他的靈魂洞穿,讓人根本不敢與之對視。
“主上……是她命我去保護你的,而且洛姑娘向我承諾她絕對不會亂跑……”吳果囁嚅著,聲音越來越小,頭也不自覺地低了下去。
韓休璟頓住腳步,深吸一口氣,努力克制著自己幾近爆發的情緒。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臉色陰沉得仿佛能滴出水來。“吳果,我讓你守著洛云商,是不想讓她壞了我的大事,哪怕出現任何一絲一毫的閃失,都是我絕對無法承受的。你可知?”
他的聲音低沉喑啞,仿佛從地獄深處傳來,每一個字都像是重若千鈞的鐵錘,重重地敲打在吳果的心上,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只怕主上是不忍看她身處危險之中吧……”吳果小聲嘀咕著,聲音里帶著幾分不甘和疑惑。
韓休璟身子微微一顫,隨后再次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怒火。“我知道你忠心耿耿,復仇之心急切,但她的存在于目前而言并不會對我們的計劃造成干擾。你讓她擅自離開,萬一洛云商遭遇什么不測,你讓我如何面對?”盡管語氣嚴厲至極,但韓休璟的眼神中仍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絲理解。
他心里清楚,一直以來,吳果都對洛云商心存芥蒂,然而今日這樣擅離職守的事情卻是他絕不能容忍的。
“若你以后還要在她身上動什么不該有的心思,休怪我無情翻臉。”
“是。”吳果誠惶誠恐地應道,他鮮少見到主上為了一個人如此與自己置氣。
看來,韓休璟是真的動心了。
回到房間里,洛云商輕輕合上了門,隨后整個身子緩緩倚靠在門上,雙目失神,腦海中不斷回想著方才韓休璟說的那些話。
她如今倒是真切地覺著,自己或許也并非如想象中那般倒霉。在這茫茫人世間,總算還有人愿意站出來為她仗義執言,為她排解心中那剪不斷理還亂的煩惱。
“若是韓霜阿姊當初選擇不站出來,她便能如愿過上她心心念念的生活了吧。”洛云商秀眉緊蹙,櫻桃般的小嘴喃喃自語。她那澄澈的眼眸中滿是困惑,怎么也猜不透韓霜最后的那句話,心底里總隱隱覺得她是在埋怨自己沒有勇敢地上前去帶她離開。
如今,縱然有無數個后悔堆積如山,也換不來阿姊的死而復生。
洛云商總算徹徹底底想清楚了,事態總是變化多端,福禍總是難以捉摸,不知在何時就會悄然降臨。倘若日日都沉浸在后悔與擔憂之中,日日都不能隨心所欲,活得郁郁寡歡,哪怕是到生命的盡頭,也只會在無盡的悔恨中度過殘生。倒不如就活在當下,無比珍惜著眼前那一分一秒正在悄然流逝的時光,盡情去享受這生命的熱烈。
“或許阿姊走的時候是幸福的呢,滿心想著自己身后的這片皇城。”洛云商的臉上泛起一絲凄美而又略帶慰藉的笑容。
她這是在自我開解罷了……
因為念辰表兄曾對她說過,“如果有一天,你感到世間滿目瘡痍的時候,不如試著編造一個善意的謊言,自我開解一番。”
可笑的是,皇宮里的那些人對她百般管制,無情束縛,她卻以寶貴的生命來回饋這些人的冷漠與苛刻。
“阿姊,愿你日后化作那振翅高飛的大雁,能夠自由自在地翱翔于廣袤無垠的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