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猶如愛麗絲,走下臺階,步入另一片花園,映入眼簾的是紅白相間的薔薇,遠不止如此:粉色的、深紅的、紫色的、橘色的、黃中泛紅的、白中有紅的、只有五片花瓣的、花瓣多得數不清的、在地上蔓延的、從灌木叢攀緣到高處的……我甚至可以相信這是約瑟芬女皇所建的“玫瑰園”。
幾朵白郁金香,在婉初拉著瑜萱跑向一朵嬌嫩的紅玫瑰時,意亂情迷,隱匿于荊棘之中,我想把這份驚喜告訴她們,卻不見了她們的身影,身穿婚紗的婉初仿佛也淹沒在這片花海當中。
“這是秘密!”
是誰在歌唱?云雀還是夜鶯?
“是陽光和愛情。”
任何一種鳥的歌喉都不及云雀。
“可是啊,可是啊……”
“如果沒有愛情,還有陽光。”
“只要有一縷陽光,歌聲便能嘹亮。”
“讓我來告訴你花園里的秘密。”
“無比純潔,無比燦爛。”
“心兒呦,愛人呦,還有枝頭上的夜鶯。”
可愛的夜鶯,停留在東邊的樹蔭上,
正抖動著翅膀,向花之皇后求愛,
吸著她的芬芳,飛向天空,
讓羞紅的愛人陶醉于美妙的旋律,
溫柔的清風送來甜蜜的歌聲,
他的情歌顫了充滿歌聲的小樹林。
舉行婚禮的地方是一幢白色的禮堂,哥特式建筑,輪廓分明,從外到里像是被刀切過似的一層層疊加進去,極其抽象,以至于我無法形容它的淡雅而富有美感的外觀。婉初介紹到它的名字為“月空”。
從半月狀的橡木門進去,兩排木椅,一層臺階,一架鋼琴,僅此而已,空蕩的禮堂,簡樸的裝飾,傾瀉的帷幕,伸手觸不到的穹頂。陽光從窗沿涌入,照射到禮堂里僅有的一簇用黑色陶器裝盛的紅色玫瑰,在白色的墻上投出一團陰影和網格。從門口到洗禮的距離,到底漫長還是注定?默然等待緣分的降臨,或是不顧一切對愛情的追求,竭其所能,無論結局,這兩種方式哪一種值得崇尚。要是都能如愿以償,那不正是我們所期盼的,但現實的矛盾、生活的落差、利益的追逐、缺失的勇氣、捉摸不透的心思,反復無常的情緒,這所有在追尋過程中所要面臨的境遇,都會像細雨般不斷地被滋養或是為之等待的躊躇,即使遇一人,知情識趣、志同道合、同甘共苦、像花束般的戀愛,從門口到洗禮的距離,真就兩三步而已嗎?
“美麗的新娘,《致愛麗絲》。”
她能接受這“微不足道的音樂”嗎?是啊,從今天起,她的名字不再是“特蕾莎”,但不變的是,她依舊是一個活潑、善良、美麗的女孩。音樂在贊美、在祝福,如果音樂真的能直擊內心深處,那么請醒來吧,也來看看這阿爾卑斯山的雪峰、海鷗、森林和陽光,再瞧上一眼我面前的這位少女。這位少女正安靜地坐在木椅上,穿著你夢寐以求的裙子,要是她知道是你在看著她,她會接受你的祝福嗎?我想她一定會的,因為她壓根就不知道你還死心塌地地愛著她。
掌聲從月亮門下清脆地傳來,傾斜的陽光下站著一位俊朗的男子,他身穿筆直的西裝,梳著復古的發型。我們聞聲望向門口,婉初因為身上的衣著而顯得笨拙,但很快便叫出了聲:
“皓宇!”她從木椅上站起來,瞬間從剛剛安靜的姿態變成了活躍的精靈,她奔向男子,涌入了男子張開的懷抱。
我不再繼續演奏,我還沒有想好要演奏什么曲子。
“介紹一下,準老公,皓宇。”男子爽朗儒雅的微笑讓我產生了好感,當然有別于我康復后轉變地對人的態度。
“瑜萱,你知道的。這位是陳妍,瑜萱的發小,鋼琴老師。”我起身報以微笑,但并未做太多的眼神交流,便被瑜萱打斷了。
“準老公?怎的,還會有變數?”
我情不自禁地順著瑜萱的話想,還會有變數!
“有,當然有,要么你娶我,要么嫁給他。”上一秒我還在為瑜萱的唐突擔憂,下一秒婉初便將腦袋歪在了男子的肩上,甚至都不用音樂去表達,眼神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你小子,用的什么花招!啊?”瑜萱果然還是不會讓人失望。
男子好像是做過準備的,猜到一定會有人如此質疑,回答道:“鍥而不舍,真心實意。”還是說本就如此,根本就不用準備說辭,“還有瘋狂至極。”
男子漫長的追求終于走到了最后,或許并不漫長,因為“永遠”都不會覺得漫長。
“那不就是死皮賴臉嘛。”瑜萱還是嘟囔出了聲。她上學時候的毛病還是沒改。
“張瑜萱!你今天專門來搗亂的吧!”
兩位性情剛烈的女人又要打起來了,我敲響琴鍵,像子右做的那樣,趁她們還沒有扯斷對方脖子上的項鏈,彈奏出一波舒緩溫婉的旋律,從平靜遙遠的大海到歡呼的人群,從恬靜閑和的小鎮到聚光燈下跳躍著的紅色高跟鞋,在夏天蟬鳴聲中瘋跑,在冬季陽光下變得懶洋洋的,帶著憂傷,或是期盼,總是一往無前,或是內斂羞澀,苦甜摻半,無憂無慮。我一直在彈奏,隨心所欲地彈奏,除了婉初和新郎在表示感謝的時候,除了瑜萱離開時問候的時候,除了來賓們鼓掌的時候,他們安靜地坐下,細聲地交流,用擁抱方式表示祝賀,除了主婚人宣讀誓言的時候,他沒有拿任何人尋開心,除了瑜萱又講了一遍賀詞,婉初撇嘴的時候,除了新郎和新娘擁抱在一起,親吻在一起的時候,我一直在彈奏。
話說,樹,你聽見了嗎?
就到這里吧,別再來煩我了。如今,我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自己的愛情,有了自己熱衷的事業,我常常想,要是沒有那一場變故,生活會變得如此美好嗎?難道真的只有經歷過大悲才能歡喜,才懂得珍惜?每當我看到深處絕望的人時,都會反復思考,如果真的再也無法去忍受,那干脆就此了結,如果連這點兒勇氣都沒有,不如找份依靠,為他人而存在,就像我現在正在做的。
我不愿把自己的生命說得這么卑微,也不愿把人說得如此悲哀,從而顯得生活毫無樂趣可言,我常聽到的,讓自己快樂才最有意義,還有,明天又會是全新的一天。可我不是這樣的,但我也不愿輕易地承認,因為這樣會顯得我異于常人,缺乏獨立,我所獲得的快樂,真正的快樂,卻是從他人那里汲取來的,就像種下一棵樹,看它生長、開花、結果,就連凋落時,也會竊喜,如此說來,我想把我生命的意義歸納在某些活著的意義:為一份理想,一份熱愛,某個期待,一個人。但人總是會變的,會讓希望落空。
我又變得如此矛盾,和你探討一些無聊、脫離現實的東西,也搞不懂那么多條條框框規定的生活方式,忘了吧,我發瘋時候的胡言亂語。
對了,還有一件事,你可真是蠢,“你的紙條呢?”,就算你還沒有領悟到愛情的真諦,也起碼要有點人情世故在里面。下午茶的時光,我們從生活中耳熟的鈴聲談到音樂節現場瘋狂地搖滾,談到某位明星耳朵上戴著的耳環,談到往事,談到那些風趣、滑稽的場面,談到某些人,和某些陌生人。
“李樹,你還記得嗎?上學時和你好過的那個。”瑜萱剛因為上一位男友的糗事而哄堂大笑,就突然提到了你。我抖動的一下,灑出了茶水,我暗自希望婉初沒有注意到我炙熱的眼光,然后用擦拭來遮掩。
“記得。他近來好嗎?”她的語氣沒有發生任何改變,就像朋克音樂中的和弦。
“我哪知道,我以為你知道呢!那小子,不一直喜歡你嗎?”
“幾百年前的事了。你們沒有聯絡嗎?”
“你還不知道嗎?他不主動跟我請安,我才不會跟他問好。”
“哦。”一切仿佛戛然而止。
“哦?哦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冷漠,蠻橫,一輩子都嫁不出去。”
“你管我!我獨身主義者,結婚能有什么好的?”
我搶先笑出了聲,為了她的臉面,又不得已憋了回去,婉初隨即也笑出了聲。
“你們笑什么啊!妍妍,你說,結婚有什么好處?來,看看能列出來幾條?”
“我不與你爭。”我說。
“你看,結婚了,失去自由就不說了,男的有幾個好男人,喜歡斗,斗得你死我活,而我們作為獎勵品,憑什么!天底下能有幾個好男人,個個不矜持,出軌、家暴、冷暴力、嗜酒賭錢,有幾個真正能守你一輩子的,逢年過節這個那個,親戚一大堆,煩都煩死了。單著多好,自己掙錢自己花,也不給誰臉色,有空了出去旅游,多自在……”瑜萱一喝點洋酒,打開話匣子,就沒完沒了。
“如果不著急的話,在這邊多住上幾天,我帶你們四處逛逛,據說老東門……”瑜萱自說自的,婉初則和我說起了小話。
“你們別不聽,我說得那都是我親身經歷,耳聞目染的事實!”瑜萱的聲音又提高了一個檔次,“喂,聽著,都給我好好聽著。”
“好好好,坐那兒,你坐那兒說。”我好言相勸想讓她有點模樣。
“陳妍!”瑜萱仰著頭好像忘記要說什么了,然后又突然冒出來一句,“好好活著!愛自己!”
“知道,知道,你好好坐那兒。”婉初也跟著我招呼她,讓她坐下。她倆的理智好像互換了過來。
瑜萱終于坐了下來,小酌一口,又突然發問:“對了,那個,誰來著?嗯……”我想,瑜萱是真的喝醉了嗎?“奧,李樹,那小子,我記得,好像你們最后鬧掰的那次,好像有那么一回事,他把你拉出去,說了好一陣子,是吧?應該有吧?”她不像是在問別人,“我想起來了,就是,那之后,我問你,他跟你說了什么?你死活都不愿意告訴我。對吧?喂喂喂,他到底跟你說了什么?”
“都過去這么久了,沒印象了。”
“想想!”瑜萱貼近了些追問。
“嗯……我想想啊。記不太清了。”
“再想想!”瑜萱的鼻尖都快要碰到婉初的臉了。
“你知道這個做什么?”
“我好奇!不說拉倒,我自個兒打電話問他!”瑜萱將臉撤了回來。
“那你打吧。”婉初直截了當地說,“但千萬別提我們是在一起的。”
瑜萱又將伸入口袋的手收了回去,“算了,不打了,通了又不知道說些什么,單問個這,不是拿人家尋開心嘛。”
瑜萱擺弄著杯子,我盯著她瞧,婉初也好像隱匿了氣息。
“他啊,本來還是有機會的。”婉初打破了沉默,“不瞞你說,因為那件事,你也知道,他怎么能不偏向我呢!我們那會兒都還年輕,繃不住情緒,心里就是難過委屈,特別是生氣,氣憤至極。不過其實啊,我對他仍有好感,還是在心里給他留了一個位置,尤其是在夜里睡不著覺的時候。所以,那天他找我,我都沒推開他。”
那天,自習課,他把我單獨叫了出去,以班長的身份。他做工作時,總有話要說,但這次卻遲遲沒有開口,一直用柔情的目光看著我,直到我再也無法忍受,開口質問他把我叫出來的原因。他喊我的名字,以十分親近的口吻,致使我分不清他現在是班長還是男友——其實我一直都拎不清——他說,“我——那天是你,如果不是你,我也會這么說,但關鍵是你,我——我不能袒護你,就算重新再來,我也不能在這點上袒護你,這是我的責任,希望你能理解。我——事情已經結束了,我希望你能忘掉它。我們和好吧,可以嗎?”
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他吞吞吐吐的語句把我的腦子搞得恍恍惚惚的。去死吧,班長的責任心。如果他在乎我,了解我的感受,就應該知道他是如何傷透了我的心,他就應該明白自己犯了不可原諒的錯誤,就連菩薩都不能為他說情。可我會原諒他,只要他能夠知道這些,并乞求我的原諒,可他卻只字未提。我的心干涸了,再也不能生長出任何生命,我拒絕了他。
“后來,他辭了班長,整個人都變得消沉。他不能用憐憫作為武器,來換回我的芳心。因為我也一樣,陷入了剛剛結束一段戀情悲傷的沼澤當中,而且是不能自拔!哈哈!開個玩笑,估計你不明白,稀里糊涂的,我根本不知道他愛的是不是我。”
真是的,為什么“非要把愛寫在紙條上呢!”,倘若搞丟了,是否就有勇氣念出來了?
就讓我猖獗的瘋狂地大笑吧,人類的感情真是復雜,都說愛是世界上最難的命題,對于愛,我不知道,更不能參透,但可笑的是,從我這兒看到的,瑜萱從未說過她愛李樹,而李樹也從未親口說過他愛婉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