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我說的,我完全有屬于自己的生活。根本沒時間再去在意他,甚至都不會再去在意心跳,除了像個正常人一樣遇到面紅耳赤的事時。
父親和王小姐的婚禮選擇了旅行,說實話,這實在不是父親的風格,父親一是愛顯擺,二是略浮夸,往往他堵住悠悠之口靠的都是千金一擲。但這次,輕描淡寫,將所有的閑情雅致花費在了瀏覽旅游攻略,和一小部分的英語學習上,萬幸的是他沒有拜托我做他的老師,而是跟著教孩子的視頻張張嘴型。
王小姐雖然來的次數頻繁了些,但由于工作的原因也不會停留太久。而我自嘗到了自由的味道后,便為之著迷,好像呼吸的空氣有海洋一般的遼闊。父親的脾氣慢慢地被我的任性壓制住了,他不對我說教,反去數落阿郎,說阿郎馬大哈,不會照顧人。阿郎自然是怕父親的,見面時唯唯諾諾,路上還沒遇見就變著法子躲著跑。
工作上稱得上稱心如意,但總不滿足當個鋼琴老師所帶著的安逸,又深知自己在音樂這方面沒什么天分,心里壓根就沒有深造的念頭,所以旁敲側擊地了解父親生意上的事,也不能說是有繼承父業的打算,只能說一個念頭,至于猴年馬月、他先走我先逝,還真說不準。
父親是一個珠寶商,以玉石為主,簡單來說,就是賭石,從遙遠的邊疆購置原石,用專業的切割機器精準地切開,獲利的多少取決于從粗糙的石皮里展露的玉石的質量。當然,這可不是拼運氣的營生,是需要豐富的經驗和專業的知識作為支持,但我覺得,父親獲得財富完全是運氣。對我身體條件來說,接手父親的生意,還任重而道遠,說不定到我手就給搞黃嘍。
子右、真真和小梨花雖然是又長了一歲,但卻感受不到他們有什么太大的變化,反觀曹女士是越活越年輕,整天精力充沛,活力滿滿。在一個平淡無奇的周末,本是三小精靈相聚歡唱的日子,卻遲遲不見真真的到來,本以為只是遲到,但到中間休息的時間,仍沒見她的身影。沒有真真,教室里冷清了幾分,按子右和小梨花的性格,他們兩個還真說不上話。
“陳老師,許真真今天怎么沒來?”子右率先問道,小梨花也跟著湊近了耳朵。
“我也不是很清楚,興許是家里有事情吧。”我回答道。
“哦。”子右應聲道。
轉頭再回頭的功夫,子右晃到了門口,出門的時候問道:“老師,我去買雪糕,你要吃嗎?”
我擺擺手,說:“不用,老師不吃。”
子右用吼的聲音問坐在最里面的小梨花:“梨花,你吃嗎?”
“好!”小梨花轉頭應允道,“還是要藍莓味的。”
子右小跳著走出了教室,距門口不遠的地方聽到了他與曹女士的對話,子右先是禮貌地問了好:
“院長好!”
“干什么去呢?子右,這么高興!”
“買雪糕去,院長要吃嗎?”
“去吧,我不吃。”
隨即曹女士進了教室,我們一一問過好后,曹女士開門見山地說道:
“妍妍,你們班上的許真真以后就不來這兒上課了,本來是上課前就要告訴你的,被其他事兒耽擱了一下。”
“怎么了?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嗎?”我迫切地問道,小梨花也在聽著。
“沒有,等我把話說完嘛!”曹女士笑道,“女孩本就是學跳舞的,在舞蹈方面很有天賦,所以孩子媽媽就想著送到大城市到人專業的舞蹈學院進修,害,我說這東西不用太著急,但人家長上心,怕耽擱孩子的黃金時期,剛說沒兩天,就去了。”
“是嘛?挺好的,我見過真真跳舞,確實如你所說。哎,可惜的是,太突然了,都沒跟真真道別。”我瞥了一眼小梨花,她已經將頭轉過去,敲擊鋼琴上黑色的琴鍵。
“看來你跟孩子們相處得挺好,是啊,咱這,跟學校不一樣,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很正常。別多想了,我去那邊轉一圈。”
“行,曹姐,您慢走。”我久久地望著曹女士離開的門口,直到子右舔著雪糕歡喜地大步進來。
子右跳過我,走到里面將另一個雪糕遞給了小梨花,“給,藍莓味的,沒錯吧?”
“謝謝!”梨花接過雪糕,隨即便打開品嘗,“今天怎么買這么貴的?”
“誰讓許真真今天沒來!”子右天真地說道,“難得的機會,我們吃好的。怎么樣?不錯吧,嘿嘿。”
“真真,她以后也不會來了!”小梨花吃著冰冷的雪糕,嘴里也冒著冷氣。
“以后?”是啊,以后的事情啊,子右問到這兩個字時我在想。
“為什么?”子右注視著我,碩大的眼睛里注滿了疑惑,冒著光。
“你走近些,我告訴你。”我在心里長舒了一口氣。
“子右,你要知道,真真,她不是離開了,而是做出了選擇,你還記得真真跳舞的樣子嗎?是不是很美?你能想象到嗎?在一個巨大的舞臺,有聚光燈在閃爍,臺下會有成千上萬的觀眾看她表演,她會穿上漂亮的裙子,配著高雅的音樂,這是她夢寐以求的舞臺,你舍得她放棄嗎?”
子右認真地聆聽著,搖搖頭,眼神停滯。
“快吃吧,別化了,吃完了我們繼續上課。”我摸摸他的腦袋,暗自希望他是真的明白了,盡管我也不知道真真是否真的是在追尋夢想還是活在上一輩的期盼下。
整個下午教室里的氛圍要比平常冷淡許多,子右也比平常聽話認真許多,他沒有再敲響琴鍵,而開始愛撫、用指尖摁下小字組的琴鍵,發出輕微“啦咪哆”的聲響。他指著譜子,笨拙地將不同音符組合在一起,想要彈出一首曲子。他很快完成了一小段,指著下一段重復相同的動作。他彈給我聽,迫切地詢問我的意見,他問我,在課堂的尾聲時:
“我現在可以為真真伴奏了嗎?就像老師做的那樣。”
我以為自己成熟了,給出了滿意的答案,可轉眼間,我顯得比子右還要天真。我感到抱歉,無法給出答案,我搖搖頭,準備好向他訴說現實。
“不行嗎?是我彈得不夠好嗎?我可以加倍地練習,一遍又一遍。”
問題不在這里,我在想,想童話故事里的王子,想綠林軍中的騎士,我在想什么呢,到底?女媧娘娘捏造出男娃娃、女娃娃,卻沒給他們浪漫和靈魂。
“子右,你再想象一下,舞池中央真真跳著優美的舞步,可在一個地方,光照不到的角落,連黑白琴鍵都分辨不出的黑暗里,有這么一個人,他同樣穿著優雅端莊的燕尾服,手指像絲綢一般纖滑,即便他身處黑暗,但比任何人都了解音樂的真諦,他不是在對著譜子彈奏,而是在演奏舞池的光芒和輕靈。這些,你能做到嗎?”
我給他出了一個大難題,但這并不是我想要的。要是我是一個教育學家或是一個稱職的媽媽,我多希望我是,我能精準地預判到他成長的軌跡或是期盼,也就是說,我對自己所做出的決定是心服口服的,是自我陶醉的,但問題現在就擺在這里,我不覺得自己是對的。
子右搖搖晃晃的,盡最大努力地理解我說的話,他嘴唇微微顫動,仿佛要有了答案。
“兒子!”短暫的敲門聲后,子右媽媽推門進來了,“陳老師,是放學了嗎?”
“嗯。”
“我家兒子今天表現怎么樣?”
“很努力,進步很大!”
“是嘛?兒子,不錯,媽媽帶你去吃好吃的!”
子右沒有表現出高興,默默地回去收拾自己的書包。
“小梨花好!”
“阿姨好!”
“咦,怎么沒見真真?已經走了嗎?”
“不是,真真——”我盡量將聲音放小,“不學鋼琴了,去了舞蹈學院。”
“哦哦,聽說過,真真跳舞跳得好,孩子嘛,也不是樣樣都學,要有所選擇嘛。”子右媽媽還是原來的音量,“子右啊,還沒好嗎?今天怎么這么不積極。”
子右背上書包,徑直走去,頭也不回,連和小梨花都沒有告別。
“這孩子今天真是奇怪!那我們先走了,陳老師。再見,小梨花!”
教室里剩下了一個害羞的大姑娘和一個懂事的小姑娘。
“妍妍姐。”小梨花平常就是如此稱呼,“真真其實不喜歡跳舞,她說痛,每次痛得都要哭出來了。”
“這只是一個過程,她需要忍耐。”我相信,她一定已經哭出來了。
“她害怕她媽媽。”
“這同樣需要忍耐。”
“那真真她就要一直做她不喜歡的事情。”
“這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你們還小,需要學習,這是成長的代價。”
作為一個議論者,我知道自己無能為力,就連起碼的鼓勵都無法給予。可我多么希望她能快樂,沒有負擔的快樂,將喜怒哀樂全都寫在臉上,希望她幼稚、任性、天真、懶惰,希望她不只是在燈光下,也在陽光下,在田野里。唯一現實的,我希望她能愛上跳舞,為之熱忱,受其贊美。
“你們兩個在討論什么呢?”是阿郎到了。
“女孩子的事情!”小梨花不認可我的話,將氣全撒在阿郎的身上。
每逢周末,我們都會進行一個三人約會,從河邊漫步到游樂場,在摩天輪下吃漢堡,或是從鬧市買來水果,驅車到郊外的田野,在星夜下野餐,又或是為選定一家餐廳爭執不下,以至于耗費了一整個晚上的時間。小梨花跟在后面或插在中間,阿郎總頑皮地挑逗她,換來的是拳頭和拋棄,跑到我這一側說他的壞話……
“叔叔今天又打電話來了。”阿郎在餐桌上抱怨道。
“我爸?”
“還能有誰!”
“他又說你什么了?”
“還是上次的事。”
“你就依了他唄。”
“我跟叔叔他……”
“膽小鬼!”小梨花咬下一片薯條,插嘴道。
“一個小姑娘家家,懂什么!”
“膽小鬼就是膽小鬼,叔叔多慈祥的一個人,你都害怕!”
“那是對你,哪能一樣?”
“有什么不一樣的。阿郎哥,你比叔叔壯,還比叔叔高,怎么氣勢上一點兒都比不上。”小梨花一邊筆畫一邊調侃道。
“笑話!你知道他是我什么人嗎?我這不叫怕,是尊敬,你在學校的老師你不怕嗎?上次請假,還求我為你說情,你怎么不讓干媽去呢?”
“我求你?明明是交換條件,不是我為你跑腿,不然妍妍姐怎么收到的禮物。”
“好了好了!”我再不從中調和,眼看戰火就要蔓延到我的身上了,“你們兩個就別爭了!吃個薯條還要分蘸番茄醬還是胡椒。休想,我是不會站在任何一面而為誰說話。”
兩人這才熄了火,挑選了自己的漢堡。
“你再考慮考慮。”
“如果只是出差,給你爸當個司機,倒也樂意,可叔叔是去度蜜月的……”阿郎越說聲音越小,“一把年紀的人了。我去,不自在。”
“我不是會去嘛。”
“你是閨女,理所當然!”
“理所當然?父親這么好面子的人,三番五次的盛情邀請,理所當然?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畏懼一個蓬頭垢面的老頭子,理所當然?為愛情赴湯蹈火,卻止步于門檻之外,理所當然?投身于藝術,屈服現實之下,理所當然?”
“這哪跟哪啊?你生氣了?”
“我沒有!”
“你絕對生氣了!”
“我沒有!”
“真的嗎?”
“啊!心痛!”
我是真的生氣了,但這種玩笑卻百試不厭,瞧,他又沖到我的懷前,一副擔驚受怕的模樣,連小梨花也是。我真是幸福,擁有這一特權,肆意玩弄知情人的感情,自私地占有特殊的牽掛與關心。但該死的阿郎,怎會如此愚笨,腦子不會轉彎呢!我暗示得如此明顯,廢如此周折,說服父親打了一通又一通的電話,他這個笨頭笨腦的家伙,怎么就不明白呢!
我不得不使出最后的伎倆,在他半跪在我面前、使出渾身解數想要鉆進我的懷里一探究竟的時候。我使出壞笑,外帶著自以為有效的邪魅,將任性掩蓋在憐憫之中。
“就當是為了我。”
“為了妍妍姐!”小梨花也附和道。
他的猶豫使得四只眼睛瞪得圓嘟嘟的,猶如穿靴子的貓里使用的絕招。
“去!”
真是難熬的一周,父親到了王小姐那里,流連忘返,父親的這種行徑讓我想起瑜萱說的話,“他們卻說,他們為諸多先生們,不是我想,是你引誘了我。”用這種說辭,撇得干干凈凈的,把自己說成是男女關系里的犧牲品,盡管是我父親,但正義使者們所做的大義滅親,與我相比,又有什么不合適的呢。阿郎也去了外地,為了尋得一塊好木材,據他口中所說,那個地方魚龍混雜、烏煙瘴氣,一具具人肉皮衣下藏著的是走私販、偷渡者、皮條子、毒販,廉價的是人命,饑求的是美色。謊話,全是謊話!我從網上點開的盡是錦繡的山河和樸實的人民,為了擺脫我,竟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也好,看看他能從水深火熱之中撈得怎樣的一顆“血鉆”。不是氣話,更不是寂寞難耐,不正是應了“有了女朋友”的說法:只要有了女朋友,就意味成了一個男人。難道我的意義就是為了滿足他的自尊心,通過表現我的脆弱。是的,我的男人們,如果我再批判他們下去,勢必無法得到容忍。
周末的到來,才算是減弱了我對他們的仇視。通常我會提前半個小時來到機構,打掃教室,檢查器材,準備好教學的內容。一到門口,就看到子右站在那兒,紋絲不動地猶如門口的一盆萬年青。
“子右,今天怎么來這么早呀?”
他頓了頓,連動著他那鼓起的肚皮和臉蛋,說起話像是不舍得從嘴里吐出一塊肉一樣:
“媽媽送來的。”
“媽媽呢?”
“不知道。”我竟感到他的一絲羞澀。
我打開門,招呼他進來。
“子右,你先自己玩一會兒,我打掃一下衛生。”我在角落找到工具,自顧自地收拾。沒發覺子右悄然地坐到他的鋼琴前,掀起琴蓋,調整了坐姿,從“哆”的一聲開始,我才得到了提示。
“陳老師,上節課的內容,我彈給你聽。”
“哦,好。”他是在模仿小梨花說話的方式嗎?我心想。我停下手里的活,只是立在那兒,拿著掃帚。
從我教他的那天開始到現在,這是第一次,第一次他能夠完整流暢地彈完一首曲子,而且還是臨近的上一節課的內容。我不由得丟下掃帚,坐到他的身邊,注視他專注的神情,肉乎乎的小手在琴鍵上跳躍,最關鍵的是他那股認真勁,可愛得讓人想笑。
“進步挺大嘛,子右!”他彈完后,我滿是欣慰地鼓勵他,心想,子右私下到底練習了多少個夜晚才能取得如此大的進步。
“但……”子右一副遺憾狀地低下了頭,“我知道還是不行。”
“什么不行?你彈得很好啊!”我明白,這時候一個老師的引導和鼓勵是多么的至關重要。
“我都查過了,想要……哎”他又是一聲嘆氣,“成為大師,好難!”
“大師?你都查到誰了?”
“呃……什么基什么夫,都是外國名,記不太清了。”
“他們都不是凡人!不用做到那種程度。”
“真的嗎?”
“真的!”
“那,陳老師,我要做到什么程度?”
按照子右現在的水平,要我畫條標準線,也是為難。
“超過小梨花!”我說,但還是覺得這個目標只是為了調動他的積極性而已。
“真的嗎?”
“你可要好好努力哦!”
“嗯。”
子右一臉的憧憬,我故作鎮靜地笑了笑。
“子右,這首曲子你練了多少時間?”
“一個晚上。”
“一個晚上?”
“是的。”
“其他時間呢?”
“跟媽媽一起在查,如何成為一個大師。”
這時候,小梨花到了教室門口。子右立馬從椅子上彈跳起來,堵在了小梨花的面前。
“干嘛?”
“梨花,我要超過你!”
“超過我什么?”
“彈鋼琴啊!”
“無聊。”
一個晚上?從他放學回家,寫完作業、吃飯、雜七雜八之后到被媽媽逼著上床睡覺,之間最多也只有兩個小時而已,這對小梨花,甚至對我,在有等級條件下,想要掌握一首完整的新曲子,是天方夜譚,更何況是子右。他在撒謊,還是說,子右是天才?
對于這一點,我完全被搞迷糊了。我強烈抵抗天才這一想法,因為這就相當于承認我的有眼無珠,被傻乎乎的臉蛋欺騙而忽視了無數的細節,進而埋沒了他的天分。而自我從踏上老師這條路開始,就常常提醒自己,要以解放孩子們的天性為核心,可到頭來,演化成了嬌慣和放縱,僅此一點,就足夠讓我對子右感到氣憤。可我又不得不承認,子右在鋼琴方面是“富有天賦”:他僅僅花了三個月的時間,便趕超了小梨花,而且十分輕松,這也讓小梨花感到氣憤。
這段時間,幾乎每隔一天,我就會被拜托到子右家里授課。子右媽媽要么在廚房準備水果小吃,要么在客廳看電視,也沒管電視機的音量。她對子右彈鋼琴,不怎么在乎,說到底,是不感興趣,只是盡了做家長的一份責任:“兒子這么要求了,又不是什么壞事,隨他好了。”子右家里的裝潢堪稱華麗,“等過兩天,熱乎勁兒過去了,兩手一攤,我算是逮到機會好好跟他算一筆賬。真是辛苦你了,陳老師,吃些水果。”要說,年輕媽媽在育兒上了真有手段,且是不計成本。
到了周末,小梨花一聽子右日新月異的變化,氣不打一處來,連平日里的殷勤都一概拒收,新來的小男孩不了解情況,云里霧里地看他倆鬧別扭。到了第五個月的時候,突然收到通知,拜托我下午就到子右的家里去。
去了才知道,子右從最近開始,上學只上上午的半天,下午在家練琴。為此,我便開始有些擔憂,但子右媽媽卻不見得:“一首四行的破古詩,幾個星期背不下來,氣死個人,不如在家彈鋼琴!”
這之后,我每日到子右家里,對“富有天賦”的認知也愈來愈深刻。他好像不是在學,而是知道,從我這知道幾個音符組合在一起的效果,知道一種技巧的使用,他一旦知道了,就會快速地掌握,我質問他以前怎么什么都學不會?子右悄咪咪地告訴我,生怕他媽媽聽見,“一份付出,一份零花錢。”但現在,有比獲得零用錢,為真真買零食更重要的事出現,他將要為跳舞的真真伴奏,這是我們的秘密,單純地像一塊奶油糖。
按照對富有天賦的認知,所具備的對高音、節奏的敏感,對音色的識別,記憶力、專注度、源源不斷的興趣等等,這些子右在練習量加大的過程中全部展露了出來,這同樣讓我感到自責,為什么不能是伯樂呢?我的音樂天賦和敏感度真的就如此差勁嗎?
不到一年的時間,我便認識到自己已經沒能力再繼續教導子右了,說來可笑,我追尋了半生的夢想,濃縮到子右身上,區區彈指歲月。于是,我撥了一通電話。
那是一段我對誰都不會輕言談起的歲月,肉體和精神上的反復折磨使我幾番憔悴,無情的鞭撻,嚴苛的訓練,總讓我產生懷疑,內心不甘平庸,卻又難以企及所期望的高度,終日惶惶不安,游離在崩潰的邊緣,落寞、失望。尤其那張骨骼突兀的臉,和那深邃幽暗的雙孔,仿佛釘在了我余光所能掃視到的右上方,優雅的詞匯絕不可能從他的嘴中吐出,比起他的技藝,兇狠的性格更為讓人印象深刻。而我要打給的人,正是我的鋼琴導師,姓吳。
“你好,哪位?”
“你好,吳教授,我是您在學院上課時的學生,陳妍。”我一聽到他雄厚、慢節奏的聲音,便立馬心跳加快,變得緊張,好像我又彈錯了一個音符或是沒有注入情感。
“陳妍?奧,陳妍啊,你好,你好,沒記錯的話,有……七八年了吧?”他的聲音瞬間像變了奏,加了和聲,變得舒緩、和善。
“是的,是的,有打擾到您嗎?”
“哪里的話,我一老頭子,有人掛念就不錯了。怎么了,孩子?打給我,是還想要再試試嗎?”他試探性地提問,讓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不不不,我知道自己的實力,沒必要再嘗試了!”
“別這么說自己,孩子,音樂不是一蹴而就的東西,說不準哪天就開了竅,世上哪有那么多天才,也不是只有天才才能演奏出美妙的樂章。”他當初教導我的時候可不是這么說的,譬如這種勉勵人的話,“現在在做什么工作?”
“鋼琴老師,教教孩子。”
“挺好的嘛,既然花費了,就別弄丟了。怎么樣,你那兒有沒有好苗子?”
“吳教授,我打電話給您,就是向您說這事,推舉一個孩子,雖然年齡大了些,但我認為他極其富有天賦,希望能通過您,能更進一步。”
“講講,那孩子。”
我挑好的、省去了子右頑皮和真真的部分,向教授交代了他是怎樣超乎我想象得優異。
“不知道教授您感興趣嗎?”
“我考慮一下……先別掛!”
幾十秒短暫的寂靜,再次從電話那邊響起了渾重的聲音。
“好,先見上一面再看吧。”
“謝謝您,教授,謝謝您!”
“不過你要知道,孩子,你也經歷過,一旦踏上了這條道路,就意味摸進了黑暗,等待著的是漫漫長夜,絕非僅憑一腔熱血就能與之抗衡。”
“我知道,我會告訴他!”
是的,我會告訴子右,他即將要忍受的艱辛,他要為一個天真、幼稚、無理取鬧的愿望所犧牲掉的童年,為一個孩童的決定,在往后的每一天都為之懊悔、惱怒,如果他能想象到我看到的世界,那么一定,我送他去的地方是個煉獄,用音符粉刷的黑白堡壘。愿他不會恨我,當他發現這是個錯誤決定的時候,就像我當初想為自己爭一口氣時的幻想。
可我的懦弱,總相信明天會更好的這類空洞的說辭,然后像一名勵志講師那般,耐心、聲情并茂地開導他:堅持!堅持!更寄期望于用匱乏的語言,通過查閱獲得的套詞,從成功學者那兒引用來的,錦上添花般地給未來給予一個肯定、完美的結局。
倘若我還有一點作用的話,就應該在他臨走之前,告訴他真相,真真不熱愛跳舞,她終有一天會放棄,也就是說,你也可以放棄。
堅持!堅持!
成了我最后的寄語。
接下來的是一段好似漫長的沉寂,就像相親會上雙方開場的沉默一樣,直到接收到一則消息開始。
“孩子資質不錯,也很勤奮,是個好苗子。奧,教得不錯。”這是吳教授說的。
“真是太感謝您了,陳老師,真沒想到我家子右這么有能耐,孩子他爸興奮壞了,現在變得比我還珍貴。”這是子右媽媽講的。
“吳老師很慈祥,比起學校的老師不知道好多少倍,在這邊挺好的,比上學舒服多了,但還是要讓我學算術,哎。還有,奶奶做的飯菜真好吃。”這是子右體會到的。
“不關心。”我給小梨花說到子右的時候。
我認為這只是一個開端,還算不上開始,苦頭早晚要吃,抱怨會有的,汗水會滴的,淚水會流的,這是自然而然的,電影里都是這么演的,更何況我經歷過。
“聽說了嗎?你班上以前的那個小胖子聽說是個神童,上次我去一個音樂交流會上,在臺上見到過,真沒想到,這么厲害,真看不出來。”
“妍妍,你覺得把子右當作我們機構的宣傳如何?”
“陳老師,好長時間沒聯系你了,我家子右特別想念你呢!呵呵,我現在呢,可有面子了,家里獎杯證書呀,擺了一柜子。”
“孩子很有天賦,我也老了,精力不比以往,打算就這孩子了,做個閉門弟子,一心栽培。”
“小胖子!長出鳳凰翅膀來,也還是個胖子!”
可能這就是認知的落差,總錯以為把自己的認識強加到他人身上就是事實,總認為過往的經歷具備資格為別人揣測未來,誤以為某段人生的軌跡是一生不變的,對誰都一樣,奇妙的是,組成這些的一個個個體,不是飛機,有固定的航線,而是飛機外的風景,會改變的。但這也不是絕對,因為我還沒收到過子右的消息。
然而一切很快戛然而止,徹底沉寂在歲月和疏遠當中,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意識到,好像一位故友,斷了聯系,無聲無息。
除非,是因為生活得絢爛多彩,尤其讓時間,變得貪婪且無比珍貴。
我們去了意大利,從機場出來,一聲鳴笛之后,父親帶著王小姐便不見了蹤跡。如果說這是他們提前預謀好的,也未免顯得太過拙劣,從父親用奇怪的口音點了一杯洋酒開始,就變得異常興奮,沒人跟他說話的時候自顧自地竊笑,露出玉米粒似的后槽牙,一邊抱怨經濟艙的擁擠,一邊感恩我對這趟旅程的付出。
我主動攬下的機票錢,讓我咬牙切齒,蹬著自行車到城北頭的燒烤攤暴飲暴食一頓后才得到緩和。我認識到自己的一事無成后,終于明白做個公主才是本職工作。對某件追求抱有過高的期待,無疑是將自己圈入一個牢籠里,讓人透不過氣。
一塊“I”字藍白車牌的豐田停在我們面前,前車窗露出父親的腦袋,帶著奇怪的腔調,讓我想到意大利電影里某個叫不上名字的殺手,也是壓低了聲音,像是口袋里藏著什么,“搭車嗎,美女?”
“不搭!”我果斷地拒絕,硬是沒注意到阿郎打開后備廂等一系列理所應當的行為。
“當真?”
“少啰唆,這里是羅馬,你老人家知道這個城市的象征嗎?知道‘amor’是什么意思嗎?意思是……”
“出發!”引擎發動和后備箱關上的聲音同時響起。
汽車尾氣后還是阿郎關門的動作,他還沒反應過來遭到了父親又一次地拋棄。
“愛……”我把愛說成了嘆息。
“沒關系,行李沒了!還有……”阿郎掏空了口袋,掏出了現金,錢包和銀行卡,“錢,錢和錢。足夠!”
“阿郎,你有看過攻略嗎?”
“錯看了,一開始不是說好去日本嗎?薩瓦迪卡,庫尼西哇,這些我倒有過練習。”
“你說的哪是日語!我教你怎么用意大利語問好。”
“Ciao!”
“草?這是問好嗎!”
“真的,你別笑,是‘你好!’的意思,說的時候稍微有點‘橋’的發音,像這樣,Ciao!”
“Ciao!你笑什么?”我們好像白癡一樣,“那謝謝怎么說?”
“不知道,我就會這一句。”
他笑我也笑。
“你發現沒?”阿郎問道。
“什么?”
“剛才的司機也是個中國人!”
“哦!”
“Ciao!”我們異口同聲地發表了評論。
“那我們現在去哪?”我提問道。
“先找一個意大利司機,帶我們去一家意大利餐廳,吃一碗正宗的意大利面!然后再問一個意大利人,由他來決定我們的去向,如何?”
“《愛在黎明破曉前》嗎?”
“嗯……萬能攻略。”
“嘿!Taxi!”我突發靈感地招手呼喊。
“嘿!Taxi?”
“國際通用!一般都這樣。”
“別招手了,走啦,排隊去,出租車在那邊!”
“哦。”
我們坐上了一輛白色出租車,阿郎果然用剛學會的意大利語問好,司機用純正的一流串的意大利語回復他,我們是一句也沒聽懂。于是阿郎用帶土味的英語和司機的“A little”交流,我發現意大利人說起英語來好像唱歌,把每個音節后面抬高了一個聲調。
倘若我像電影一樣講出我們所有的對白,如果我們真的能夠如此浪漫至極的話,“Ciao!”我記得阿郎是這么跟司機問好的,他狠狠地宰了我們50歐元的車費,我不得已也加入到語言不通的爭吵當中。
“Run?”
我不愧是繼承了父親的果決,在阿郎的一聲令下后,撒腿就跑,心里還慶幸笨重的行李多虧是被父親帶走了。正興奮之時,回過頭,阿郎被大胡子司機牢牢地拽住,乖乖地掏出了鈔票,才灰溜溜地追上了我。
“不是跑嗎?”我嘲笑他的狼狽。
“你倒是給個信號啊!”
我們如愿吃到了正宗的意大利面,還有比薩、火腿、千層面、提拉米蘇、冰淇淋、奶酪和哈密瓜汁。在鄰桌的介紹下,買了兩張晚上足球比賽的門票,雖說我念到的唯二知道的球星名字都沒里面,但還是興致勃勃,做好了歡呼的準備。
坐在球門口的我們,完完全全被面前一排排壯大的狂熱的球迷擋住了視線,只好仰著脖子看大屏幕。中場休息的時候,大屏幕意外地照顧到我們這對兒可憐的亞洲人,在周圍紅色球衣的圍繞下,我們吻在一起,然后他們在下半場互換場地后繼續無視我們,狂熱的吶喊、唏噓、扔瓶子。
“你們是來度蜜月的嗎?”我們確實有這么被問過。
“Yeah!”為了得到異國他鄉的一份小禮物,我是這么回答的。可大多數都是騙子。
我們根本沒工夫去了解當地的文化和歷史,因為這里復雜蜿蜒的小路讓我們走了不少彎路,從凱旋門到斗獸場,又到古羅馬廣場,再到許愿池。還有這些欣賞不來的藝術品,看得讓人頭暈目眩。
“Ciao!My neighbors,how are you?”阿郎一到旅館就爬到陽臺模仿《美國之旅》中的非洲王子大喊大叫。
“有人回應嗎?”我也爬到陽臺湊熱鬧。
“Hey,how are you?”陽臺下一個黑人男子抬起頭回應我們。
“Im fine,thank you!Tank you!”
“你知道意大利語怎么說謝謝嗎?”阿郎問我。
“沒有注意。”
“Tiamo!”
“Tiamo?”
“Tiamo!”
“Tiamo,我怎么從來沒聽過這個詞。”
“是因為其他人還不知道為什么要感謝你。”
“有道理!”
“那我愛你怎么說?”我追問道。
“這個詞也沒人跟我說過。”
門被敲響了。
“是誰?”阿郎問道。
“我點的哈密瓜汁,簡直太好喝了,還有白葡萄酒,你喝,我一點點!”
我打開門,侍者把餐車推了進來,我順其自然地向他道謝:
“Tiamo!”
“What?”
“Tiamo!Thank you!”
“Lady,you say,you……”
只見阿郎箭似的飛了過來,插話道:
“Sorry,this is a misunderstanding!She is my wife,you know,she wants to say‘thank you’!Thank you again!”
“Okay,Have a nice night!”
“Grazie!”
“Grazie?這個詞聽起來怎么這么耳熟,這才是謝謝吧!”關上門后我質問道。
“另一種說法。”
“剛才那個,什么來著,Tiamo,是什么意思?”
“也是謝謝,比較親近的那種。”
“有多親近?”
“每一天我都想對你說的話,每一個清晨我都愿意在你耳邊傾訴的語言。”
“那我知道了。”
我端起餐桌的白葡萄酒嘗了一口,“好酸!你嘗嘗。”
“還好吧!”
我們四目相對,看到對方眼神中流露出的羞澀,忍不住放聲大笑,根本停不下來。
我們笑得流出了眼淚,阿郎用手拭去我眼角的淚花,輕撫我的額頭,用清澈、真摯的眼神看著我。
“我愛你,解釋起來不長,余生而已。”
“可我的余生.......”
阿郎為了打斷我,一擁貼到我的身前,用雙手夾著我的腦袋。
“足以!足以!”
怎么搞的!他完全誤解了我的意思,我是準備生氣的,我想說的是,“可我的余生還長著呢!”用來反駁他“解釋起來不長”的說辭。雖說,顯然是我理解錯了他的意思,但如果放到一個正常人身上,肯定會被這么說:“我愛你,解釋起來很長,要用余生。”你看,這樣是不是確實可以理解我生氣的理由了吧。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早就不再小瞧自己的生命,像“很短暫”這種喪氣話已經不會從我口中說出來了。既然氣氛到了這兒,我緊緊地擁抱阿郎,感受著身體間的溫暖和羅馬城的浪漫。
“還很長!”我必須要掙扎一下,然后再去吻他。借侍者的吉言,我們度過了一個美好的夜晚。
我們曾探討過這個話題:“我想要一個寶寶!”有關生育的問題,甚至觸及女性淪為生殖工具的層面上。不管怎么,在我身上,生育問題絕對是一件生死攸關的事情。
“什么!”阿郎在床邊驚得被水嗆到,然后忙去翻垃圾桶。
“帶了!別翻了!”
阿郎松了口氣,淡定下來,平靜地說:
“你是認真的嗎?還是說你想到了什么?”
“我是認真的!我也不知道哪里來的想法,突然一下就冒了出來,我沒有猶豫就告訴了你,因為這里是羅馬,你看,我挺融入這里的,而且,我想要生一個孩子,不是領養!”
“這可是一件不得了的絕對,首先,我們拋開其他的不論,就說你,哦,首先你要保證對我說的話不能生氣。”
“我知道,我的身體條件。但有過先例,沒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嚴峻。更何況,你看我,絕對是最優秀的康復者。”
“這不是有沒有先例的問題,是.......你的命啊!就算有十個有像你這種情況的,其中有九個成功了,可那一個,這絕對不是論概率的問題,我不能失去你,這是我必須要百分百確保的事情。”
“沒有你說得那么夸張,我都了解的很清楚了,你還記得,每次給我檢查的李大夫嗎?我們有研究過的,你稍等,我找出來給你看!”
“拿什么拿!”阿郎還是頭次這么大聲吼我。我知道他一定會否決我的提議,為此,我也做了充足的心理準備。但沒想到他會生氣,我覺得他是會和我商量的。
我哭了,努力地哭了出來。但我是開心的,就像在冬天穿著喜歡的連衣裙。
阿郎又一次把我擁入懷里,安撫我,親吻我,告訴我快樂的秘訣。當我貼在他胸前聽到他的心跳時,我知道,我已經拿下了他。
“原諒我的自私,但我真的好愛好愛這個世界,總想到有一天,我突然再也睜不開眼了,我知道那一天遲早會到來,我害怕得不敢閉眼,我好想一直看著,我知道我做不到,走的時候什么也不能留下。可現在,我知道有這樣的一個機會可以讓我獲得新生,我多么希望你能幫我,阿郎,讓我試試,好嗎?”
“這……就算我沒問題,你爸他也一定不會同意的。”
“真的嗎?這個你放心,我現在就給他打電話,他現在的狀態啊,肯定沒問題。”
“你慢著,我們還是從長計議為好。”
我根本不聽阿郎的念叨,即便現在已是深夜,我還是毫不猶豫打給了父親。
“妍妍啊,玩得開心嗎?”電話那邊還是一陣吵鬧。
“爸,你在哪兒呢?都什么時間了!”
“什么?你說什么,我沒聽清!”
“我問你在哪兒?”
“我們在酒吧!怎么搞的,是阿郎那小子沒好好帶你玩吧。”
“你還好意思說,把我們騙到這,就直接拋下不管了。”
“我不是留給你充足的空間嘛。”
“是為自己吧!”
“乖女兒,你說的哪里話。”
“爸,你找個安靜的地方,我有話跟你說。”
“好,你稍等。”
“是誰?這么晚給你打電話。”我聽出來是王小姐的聲音。
“女兒的電話,這兒太吵了,我出去聽。”
“那走吧,現在也不早了,是該回去了。”王小姐說。
“好,那我們出去——妍妍,你稍等下,我們這就出去。”
幾分鐘后,喧囂聲逐漸消失了。我也準備好要說的話了。
“妍妍,你說吧,對了,你們在什么地方,安全嗎?”
“你放心,我們很好。爸,我想告訴你一個喜事!”
“什么喜事?便宜那小子了!”
“我要為你抱一個孫子!”
“什么?你說什么!”
“我說,我準備要生一個寶寶!”
“你開什么玩笑!啊!”
“老陳,你怎么了?喂——”是王小姐驚恐的聲音。
“老陳!老陳!”撲通的一聲,像石頭砸在了地上。
“老陳,喂,你醒醒!”
“爸?”
那邊一片混亂,只聽見王小姐一個勁兒地呼喊父親的名字,卻聽不到父親的聲音。
“妍妍,你爸他昏了過去。”我小姐在空氣里大喊道。
手機從我手上滑落,我呆住了。阿郎接過了一切。突然發現我和以前一樣的脆弱。
幾分鐘后,我們啟程,去往一家醫院。
這算什么?代價嗎?就像在我心口的位置,一定要舊的去,新的才會來嗎?一定要有替代品嗎,以生命為代價?我想不明白,我向上天傳達希望,回報我的卻是墓碑,難道把鮮花插在泥土上才算是挽歌嗎?如果這是真的,如果雷霆再次劈向我的話,我會瘋狂,詛咒所有的神明。
它沒有發生,當我看到父親斜躺在病床上時,一切仿佛風平浪靜。王小姐坐在床邊,綠色的裙子上沾了泥土,妝容也變得模糊。
父親從臉上擠出微笑,那微笑細膩而堅強,就像急湍中的磐石,不斷被沖刷,卻巋然不動。父親想和我單獨說說話,他招了招手。
阿郎和王小姐離開后,父親撐著寬厚的身子,在我臉上久久地凝視著,眼里寫滿了渴望。他伸出手卻又縮了回去,我抓住了他的手,打算告訴他我悔恨的決定。父親卻先開了口:
“妍妍,你知道嗎?你多像你的媽媽啊!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三十年前的那個下午,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我記得她穿的是一件綠色的裙子、白色的涼鞋,而我騎著一輛小破自行車,還是借來的。那時候都下學早,我們是通過介紹認識的,為了見她,我天天要從幾十公里的鎮上騎到城里,我怕她嫌我寒酸,借來大號的西裝,等到了城里,散了汗,才敢穿上。那時候哪需要談什么愛情,只要是看順了眼,說得上話,就都在一起過了。我們可以說是先婚后愛,但當時窮啊,結婚的時候也不過下了趟館子。靠著東拼西湊,勉強開了賣菜的小店,我出力,她持家,總想著能過上好的生活。她啊,嫁給我真是受了委屈,沒過一天逍遙快活的日子,那條綠色的裙子自跟了我就再也沒穿過。在懷你的時候還挺著大肚子干活,到了晚上,她就在小屋子里幻想,哪天有錢了,一定要住大房子,而且是年年換著住。但我總覺得,錢沒那么重要,過得踏實就行。”
“誰能想到,生你的時候,難產,我拿不出錢,那群王八羔子就害了她。你哇哇大哭,哭到我心坎里去,我對不起她。沒辦法,我把你丟了你奶奶,獨自去了大城市闖蕩,這一去,便回不來了。”
“你奶奶心腸好,騙你說你媽媽是生病走的。我一聽你說你要生孩子,就想起了你媽媽,我辜負了她,不能再辜負了你!”
我感覺我的喉嚨蠕動著,我好像聽見了自己聲音:
“那我不生了!”
“不生了?怎么不生了!咱想生就生,錢我有的是,剛才我還夢見了她,她托話跟我說,這事一定能成,不過……”
我歡呼雀躍地親吻父親的臉頰,也根本不聽他后面的念叨。可為什么呢?父親告訴我真相難道不是為了阻止我嗎?為什么呢?僅僅因為這里是羅馬嗎?愛可以戰勝一切,他已經相信了,是這樣嗎?
三年,為了這個計劃,我們各方面努力了三年,甚至在當地的新聞上報道了這個奇跡。孩子出生時,我又一次聽到了鐘聲。我們給孩子取名為,李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