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博正在建康城頭惆悵之時,小朝廷對黃天蕩一戰的封賞也到了韓世忠的手里。
小朝廷這邊,溫州行在附近的碼頭上,趙鼎也開始了他的建康之旅。
與一般的官員下去巡視不同,趙鼎這次去建康,不僅帶了許多的財貨。
隨身還帶著一輛馬車。
“爹爹,我不想離家遠走……”
聽到馬車內傳出的聲響,趙鼎撫須而笑。
“小娘,這些日子不都是在打聽楊少安么?
為父可以保證,你那少安哥哥,文采斐然。
除了朝廷那邊罵人的詩句,爹爹這邊還得了兩首在汴梁做的詩句。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銷魂。’
如此文采,小娘是不是心折了?”
聽到車內懊惱的嬌嗔,趙鼎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聯姻八閩楊家,擇婿楊少安,算是一步好棋。
以他御史中丞之位,保楊少安坐穩建康府,還是問題不大的。
但有一個前提,楊少安不能如之前一般的跳脫,沒有管轄。
不然惱了朝野上下,他一人也是獨木難撐。
想及自己遞給楊時老夫子的信箋,趙鼎臉上的笑意又濃烈了幾分。
國子監的太學生,江南、江北兩次伏闕,也不是沒有代價的。
最近幾年幾批太學生的前程,多半都斷了,這就是他們要付出的代價。
除了去各個軍中,找一些參軍、司馬的營生,想做州縣的幕僚,難度都是極大的。
沒有家世、親屬幫襯,趙鼎可以確定。
只要當今圣上還在位,這批太學生就沒有前途。
等待他們的,不是在軍中謀個吃飯的差事,就是要在山林之中,做個避世的隱者。
想要躬耕于隴畝之間,條件也是不允許的,各地的士紳不會讓這樣的隱患留在身邊。
士紳發聲詬病朝政,影響的可不僅僅是發聲的士紳,而是一地所有的士紳。
參與伏闕的太學生們,想要在家鄉做個富家翁,也是不被當地勢力所允許的,怕受牽連。
如今楊家的楊少安在建康府登位,無疑是給了這批太學生一個大好的機會。
建康周邊十余州縣,在建炎三年江寧復改建康之后,雖說劃撥出去一些,但七八個州縣,還是有的。
一個府衙,至少下轄七八個州縣,從屬官員數百,如今看來正是為這批太學生留的。
至于朝廷的安排,建康府屬于戰區,那些個孱弱進士,真是不敢去履職的。
莫說是州縣官了,就是之前的建康府。
堂除、部選的官員不想履職,就是那些待闕幾年的進士,也一樣不去履職。
所謂堂除就是政事堂給安排官職。
部選,就是六部之中的吏部給安排的官職。
這是進士及第之后,步入宦途的關鍵一步。
堂除者多半可以在中樞任職,部選者多半任職州縣。
至于待闕,也是言簡意賅,不是堂除、部選之后,就有現成的官職,需要等待各處空出職缺。
如今朝廷失了北方大半的土地,官員的位置減半。
即便是稀缺度增加了一倍,江南地區的官職,無論大小還是一樣無人履職。
原因也簡單,君子坐不垂堂。
死在黃天蕩的杜充,就是最好的例子,堂堂宰輔都一樣被俘。
去江南履職的風險,不問可知。
僅在不畏險阻,安敢于要挾朝廷權知建康。
趙鼎對于這個后輩子弟就是佩服的。
至于戰宗弼而勝之,這就不是敬佩的事兒了。
哪怕楊少安是個賤民,他能全殲宗弼部,也值得趙鼎聯姻。
更何況他是名門之后,大儒侄孫。
立下不朽功業之人,當要謹慎隱晦。
這個對楊少安也不好用。
因為他是目前朝野上下唯一能戰勝金賊的帥才。
是行在之藩籬,是江南之屏障,是朝野上下的護法神。
李綱李伯紀、宗澤宗茹霖,都是現成的例證。
此等能人不用,朝野就有傾覆之危。
到如今,起復李伯紀的聲音,在朝野之間依舊響亮。
李伯紀的貶斥之旅,也是一日三變。
究其原因不過四字‘人心惶惶’而已。
楊少安在黃天蕩的表現,百倍功績于李伯紀。
對于他的去留,朝野上下,肯定是投鼠忌器,不敢任其去職的。
“爹爹,聽說少安哥哥是雙進士,怎會流落汴梁呢?
莫不是如鐘馗、黃巢一般?”
聽著自家小娘的擔憂,趙鼎卻是嘆了一聲時也命也。
若不是兩中進士第,第第不得志,就不會有楊少安北上求官之旅了。
沒有北上求官,哪來的蓋世功勛?
“小娘如此可是多慮了。
那楊少安不僅文采斐然,樣貌也是翩翩濁世。
更是鞠城之中,在汴梁城也闖出名號的白打好漢。
若為父有如此樣貌本事,此時怕不是早就穩坐宰相之位了。”
想到楊少安的文采樣貌,趙鼎更是忍不住嘆息。
可惜生逢靖康離亂,若不是這樣,那楊少安在汴梁城灑脫年余,必是宰相執政們眼中的賢婿。
堂除之后入中樞,進六部,經樞密最后任職政事堂,二十年后,必然宰相在望。
最差也是一任執政之位。
彼時的趙鼎,不過地方一通判,哪有聯姻楊家的機會?
若不是靖康離亂,哪有他的御史中丞之位?
又哪有楊少安的青云之梯?
此次聯姻之后,翁婿合力。
楊少安為外援,他這老泰山為執政,大勢可期。
踏上樓船之后,趙鼎的心里更是躊躇滿志。
當日自建康追隨行在至明州,他是自雇的小船一艘,飄蕩海上。
朝廷的眾執政也是一樣,為了區分職位,只能在船尾插上各色的小旗。
現如今他再次回返建康,坐的是樓船大艦,周圍護送的也是五艘一般模樣的樓船。
執政之威盡顯,若是能榮登宰相之位,威嚴想必更勝幾籌。
趙鼎這邊躊躇滿志跨海送女,同樣在樓船之上的韓世忠,卻在皺眉沉思。
“太尉,朝廷越過楊少安不封賞,是不是因杜充之事,要治其僭越之罪?”
見自家的韓太尉一臉愁容,梁紅玉適時的出言開解。
若楊少安因杜充之事去職,那韓太尉就是建康附近的主帥了。
戰敗宗弼之功,多半要落在自家身上。
“若是封賞,那小孱儒就蹦跶不了多久了。
如今不封,才是難題。
于朝廷,于咱這八千水師都是難題啊!”
一步步自西軍底層爬上來,對于朝局,對于文臣的晉升,韓世忠自忖了解的透徹。
朝廷那邊獨獨漏了楊少安的封賞,大概就是將功抵罪了。
虐殺前任的宰相,僅僅是不封賞,那是不夠的。
除非朝中有人給楊少安做了后盾,而且此人的身份不一般。
一般執政,是沒有這等能力的。
宰相、參知政事、簽樞密院事、御史中丞,只有這類的文臣,才能在朝廷為楊少安兜底。
也只有這樣的人,在朝廷之中才有話語權。
虐殺杜充都屁事沒有,還有什么是楊少安不敢做的?
身側踞坐此等惡虎,韓世忠不由的有些脊背發涼。
若沒有鎮江之事,若沒有劫奪真州金帛之事,他韓太尉也不怕楊少安那小孱儒的。
可如今他不得不怕,文臣對武將,生殺予奪的由頭,那是信手拈來。
死一個武將無甚大礙,可死一個小小文人,他的觀察使職位就丟了。
如今黃天蕩有了岳飛、李成、董平,個個都是驍將。
西北有張浚,江南再來一個楊少安。
文帥有了,武將遍地都是。
死一個韓世忠,對朝野而言,也無甚大礙的。
如今的格局,韓世忠看的明白,文臣制武將,還是朝廷的底線。
如今江南多了一個楊少安,他的位置就不那么重要了。
想及楊少安所言,在兩京、兩淮還有似前唐節度使一般的職位。
韓世忠的心里更是有些瑟瑟。
節度之職,文臣、武將俱可。
張浚、杜充已經珠玉在前,武將想要在兩京、兩淮節度,必須有文臣支持。
如今建康楊少安的位置,對于他韓太尉而言,就有些舉足輕重了。
“夫人,真州的那批金帛之中,有黃金數千兩。
一遭裝箱送去建康府衙,只說是換取金環之物。”
黃金無疑是最好的細軟之物,無論是誰,都是珍之重之的。
自家太尉手中的銀錢不少,但黃金的數量委實不多。
一下拿出數千兩,去賄賂建康府的楊少安。
前后態度迥異,讓梁紅玉的心里不由的起了嘀咕。
“太尉,那李易安與楊少安,看上去有些不清不楚。
不若由我去一趟建康府城?”
梁紅玉試探著問了一下,韓世忠這邊思忖片刻之后,點了點頭,開口又加了叮囑。
“夫人,那楊少安在朝中有執政相助,言語之上切不可冒犯了。
至于那李易安也不要走的太近,趙知府那邊只有一個姑舅親在軍中效力。
李趙兩家業已零落。
此人乃元祐黨徒之后,身上的瓜葛不少。
關系近了,以后求告上門,那些針對他的朝臣,可不是咱們能應付的。”
自苗劉兵變之后,韓世忠這邊一直將眼界放在了官場上。
對于戰場之事,不是特別的上心。
這次若不是被宗弼的七百寶船勾住心弦,他的水師只會禮送金兀術出境的。
黃天蕩一役,完全是意外所得。
那楊少安說的不錯,若沒有老灌河故道,他可以大放異彩。
有了老灌河故道,他的水師幾無勝算。
若不是半途竄出一個楊少安,此時的韓太尉,想必已經坐蠟了。
“太尉,李易安不過一失家之人,朝臣還會針對?”
對于李易安,梁紅玉是有憐憫之心的,想她一個可憐人,都流落江湖了,朝臣不應趕盡殺絕。
“只李易安一人自然不會過于針對。
但靠上楊少安的李易安就值得針對了。
以李易安詬病楊少安,以楊少安詬病元祐黨徒,文臣政爭的手段多著呢!
這些去了建康府城就不必說了。
那楊少安也不是省油的燈,若被誤認為挑撥,以后難免被那小孱儒針對。”
聽到韓世忠滿滿的忌憚語氣,梁紅玉不由的擺正了心態。
想當初船下一小儒,不過月余的時間,就讓在外統兵的大將忌憚如此。
她也不得不加了小心,亂世之中取功業,跟刀頭舔血沒分別的。
趙鼎跟韓世忠各有圖謀,下了建康城墻的楊博也一樣愁眉不展。
發展根基之地,跟帶著十八萬流民南渡,可是不一樣的。
不說事事親力親為,也是差不多的。
許多事情,就不像遠游那樣,一句話下去,結果好與不好,無需在乎了。
以農為本,著力發展工商業,大力發展造船業,許許多多的事項,差一點,可能就會錯過了發展期。
時間對楊博而言是個問題,許多事短時間之內,都是看不到實效的。
具體該怎么做,他這邊也只是有大體的規劃,具體到實施,人員的缺口,就是他要面臨的最大問題。
十八萬流民之中,肯定有讀書人的存在,但這些人不能用。
一路走來沒有一個冒頭的,到了分享成果的時候,他們一個個的冒出來,楊博也只能一個個的壓下去。
這些都是屬白眼狼的文人,有才無才,楊博都是不敢用的。
誰知道這些人的跟腳在哪里呢?
一路走過凋敝的建康府城,楊博也在腦中過著可用之人。
目前除了金家寨的人員,自己能用的人手真是不多。
不管是汴梁殘民,還是沿途的流民,其中的讀書人不能用,不讀書的不好用。
建康當地的讀書人,只怕也不愿被他所用。
因為接下來的土地造冊,他就會把幾乎所有建康本地的讀書人得罪一遍。
奪走他們賴以生存、發展的土地,這人還怎么用呢?
在這樣的時代進行變革,念頭起的那一刻,他就跟絕大多數人隔絕了。
不變,將來要面對橫掃歐亞的蒙古。
變革,等同自絕于絕大部分文臣士大夫以及讀書人。
變革越是深遠,得罪的人就越多。
讀書人不能不用,又不可信任。
自己這邊先天就是八面漏風的,而對面的文臣士大夫們,卻是一個個封閉的小團體。
黃天蕩全殲宗弼部,只是最初的破局手段,接下來如何破局,楊博也沒有什么太好的法子。
十八萬流民之中,青少年的數量不少。
辦學是唯一的路子,也是不得不做的選擇。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這樣的道理他也懂,培養自己的人才,不是短時間可以辦到的。
楊家伯祖楊時,在太學生之中有很大的聲望,這批人可以用。
但怎么召集這些人對楊博而言也是個問題。
如今他聯系小朝廷那邊,都是走的韓世忠的路子。
家信,尤其是涉及聯絡太學生的家信,是絕對不能經韓世忠之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