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GE微訪談 基督教解釋傳統之外的《圣經》研究[5]
高峰楓
《圣經》在課堂內外
A:我建議讀一些通論性的、介紹性的導讀。這些書會把《圣經》到底是怎樣一部書、怎么形成的、包含哪些文類、《圣經》的主要內容,以及《圣經》對于后世文化的影響做簡要的說明。這種書比較多,我建議最好能讀英文書。讀了這樣的入門書,有助于消除陌生感和隔閡,心里會稍微踏實一些。我上課用的是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可用作通識教育讀本的兩本書。這一個系列中的圖書通常在主題或者人名的后面加上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幾個字。一本叫The Bible: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另一本叫The Old Testament: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這兩本國內都出過中英對照本。后面一本側重講《舊約》本身,前一本則側重《圣經》對后世的影響。這兩本書文字不難,對理解《圣經》非常有幫助。
A:從專業的角度來說,我最開始做得比較多的是早期基督教的《圣經》解釋,大概是公元3世紀至5世紀期間的基督教解經學。后來為了教課的需要,我才又讀了一些其他研究著作,特別是19世紀以后的《圣經》考證著作。近現代的歷史學家、圣經學家對《圣經》的解讀和早期基督教的解經很不一樣,歷史考證比較多,結合了考古學、語文學、宗教學各種研究成果,很像中國考據學的路線。這樣的研究路線,我覺得是現代《圣經》研究的根本。你可以質疑它,你可以不同意很多具體的結論,但基本的研究路徑是在這里。
就這門課而言,三分之二是關于《舊約》,三分之一是關于《新約》。
A:首先,重點肯定不是神學,因為我不是學神學專業的,而且北大也不是神學院。但是我會講到基督教傳統的解讀方式,但不會接受神學家的基本預設。《圣經》是編輯合成的書,不同時代和傳統交織在一起。很多地方拖沓重復,有時同一個事件有兩三個版本并存,不太重視現代意義上的情節連貫性和真實性。如果我們不熟悉《圣經》成書的過程以及其中遇到的問題,就很難理解這些明顯的矛盾之處。所以我比較重視《圣經》文本的構成方式,有不少閱讀障礙可以通過了解《圣經》成書和結集來加以克服。
如果文本涉及與歷史相關的話題,我就會盡量多講一講有關歷史的話題,比如《出埃及記》。如果是偏重文學性的文本,我就會多看看其中的文學因素,如長篇敘事中的前后呼應、一些“暗扣”等。因此,沒有固定的方法。比如講《撒母耳記上》會涉及王權制的建立,所以講政治多一些。說得通俗點,就是用最對得起所討論的文本的方式來講。
信仰對《圣經》研究的意義
A:談到《圣經》,我們先要區分所謂《舊約》和《新約》。《舊約》更加合適的名稱應該是“希伯來圣經”或者“猶太圣經”,它是猶太人的古代典籍。《新約》是1世紀的基督教作家用希臘文撰寫的。這兩套文獻所使用的語言不一樣,時代也相差很遠,但兩套文獻的關聯十分緊密。因為最早一批基督徒基本上都是猶太人,不可避免地要借助希伯來傳統來闡發對基督教的理解,因此,這兩套文獻可以說是血肉相連。但《舊約》和《新約》畢竟是兩套不同的文獻體系,有著不同的文化背景和側重點。就這門課而言,我建議最好能先做到《舊約》歸《舊約》,《新約》歸《新約》,哪怕做得過分一點也無妨。基督教是從希伯來圣經這一文化體系中脫胎出來的,對于《舊約》逐漸有了自己的看法,甚至連《舊約》這個名字也是基督教起的。猶太人并不把自己的經典稱作“舊約”,這部典籍對他們來說是歷久彌新的,何“舊”之有?基督教為了要取代猶太教,所以稱之為“舊約”,其中涉及兩種宗教文化之爭。我們對這些名稱的使用要非常謹慎。
回到你的問題,《圣經》雖然是一個宗教文本,但對于沒有特定信仰的人以及非基督教文化的人來說,可以算作是一個廣泛意義上的經典文本,是要了解西方文化傳統繞不過去的書。大家對《圣經》應有基本了解,這和是否有特定宗教信仰沒有必然關系。或者可以說,《圣經》不應當是被基督教壟斷的書。作為人類的思想文化資源,大家都應該去看一下。當然,研究的方法和角度是否與信仰相關,這就是另一個問題了。近代以來我們需要面對的強勢文化,主要是廣義上的西方文化,而《圣經》對西方文化來說,是至為根本的一部書。我們想了解西方的思想傳統,就需要具備有關《圣經》以及《圣經》文化影響的基本知識,這樣對于西方文化才能理解得準確、到位。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圣經》是人類文化的經典,不分教派、不分信仰,只要你對西方文化感興趣,《圣經》都是應該稍作了解的。
A:如果你信仰特定的宗教,那么要先有一個意愿,接受這種宗教的根本信念或者說基本假定。比如,如果你信仰基督教的話,你必須要承認耶穌是為了救贖人類的罪而來到這個世界,他被釘死,并在三天后復活。如果你是基督徒,你就必須承認,《圣經》中的上帝是存在的,你需要基本相信《圣經》中勾勒的人類發展的趨向。只有接受這些前提,才能成為某個宗教中的一員。而對于沒有信仰,或者有其他信仰的人來說,這些前提不僅不是不言自明的,甚至是不能成立的。
所以你提的問題,我覺得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談。從學術研究的自由度來說,沒有信仰和教規的約束,研究可能會走得更遠,有些話題你敢去觸碰,有些方法你會果斷地采用。這樣一來,束縛會少一些,膽子會大一些。但也有另外的問題。我們可以反過來講,如果沒有宗教信念的依托和規范,我們對于宗教文本的處理有時可能會比較任意,少了一點敬重的意味。如此一來,解釋過程中所采取的態度會很不一樣,有時甚至是輕慢的態度,顯露出對文本價值的渾不在意。早期基督教的解經家都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就是在解讀的時候,是知識優先還是信仰優先。這個問題,涉及解釋學的原則,涉及我們如何理解“解釋”這個詞。我們面對文本的時候,是不是需要先有一個態度,這個態度不是一個具體的意見,也不是一套信條,而是說,我們是不是需要對文本有一種尊重,這個態度會決定后面具體的解釋步驟。
現在即使天主教也有很多著名學者,對現代的研究方法非常開放,都盡量吸納現代圣經考據、歷史、考古的研究成果。當然,采納的程度是有限度的,他們不會放棄自己的根本預設。所以,并非有宗教信念的人就必然會排斥一些新穎的、有挑戰性的方法。反過來說,沒有宗教信念的人,有的時候會追求轟動效果,盡量讓自己的觀點能吸引眼球,部分原因可能就是少了這種約束,或者說沒有宗教團體給予的限制。所以,即使是沒有特定宗教信仰的人,也最好對古代文本保持一種體貼和敬重的態度,這樣的態度或許會稍微規約一點解釋活動。
A:我感覺德肖維茨對本民族上帝的態度是又敬重又輕松。我們談到敬畏上帝,往往想到的是“恐懼與戰栗”,但這位作者的態度卻和基督教的做法截然不同。我在上課的時候一直想要學生了解:我們很多對于《圣經》中基本故事和基本主題的理解,也就是通過流行的渠道獲得的那些觀念,主要是受基督教解讀的影響。但我想說的是,在基督教式的《圣經》解釋之外,還有其他更加有趣、更加“放松”的解讀方式。基督教的解讀只是一種解讀,只不過碰巧它在兩千年來的傳統中更加強勢。
我最近看得比較多的是猶太學者的研究著作。因為以前看基督教的解釋比較多,現在再來看這些猶太學者的書,就會發現《圣經》研究當中涉及更大的問題,特別是涉及西方內部的文化之爭。很多猶太學者努力要做的,就是把希伯來圣經從基督教主導的解釋傳統中解放出來。具體地說,就是究竟誰更有權威、誰更有資格來解釋希伯來圣經?誰有可能解釋得更貼切?這些跟你自己的文化身份是否有必然的關聯?換句話說,是不是只有本文化內部的人才能更好地解釋本文化的經典?還是說,你的這種民族身份和文化意識對你的解釋會產生影響,但不一定是最關鍵的影響?這是我一直感興趣的問題。
《圣經》作為文明的經典
A:我本科和碩士都是在北大英語系念的。在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國內最火的是西方六七十年代開始興起的文學理論。當時,凡是想趕潮流的年輕人都會關注這些。那個時候大家對于“國學”、政治哲學、宗教神學等興趣都不太大。我那時也算是想趕潮流的人,所以就閱讀了一些西方文學理論。畢業以后、留學之前,曾工作過一段時間。當你和學校、學術潮流稍微脫節之后,就會漸漸開始反思一些東西,會開始看一些弄潮兒們不會提到的書,會聽到其他的聲音。我那時有點懷疑西方現代文學理論的價值,覺得也不像當初認為的那么有意思,學術上也沒有那么嚴格。
出國以后,我覺得應該多學點西方人自己更在意的東西,于是就把文學理論先放一放。出國之后的前兩年,其實是在慢慢摸索,想找一個不同于以前的研究方向。于是開始學拉丁文,聽跟《圣經》有關的課,興趣就慢慢開始偏向于古代文本,而且覺得這些文本對我來說更有意思。而現代西方文學理論,雖然我寫博士論文時也會用到,但不再是主要興趣了。
大概在美國上學第二年結束時,我已初步確定了研究方向,就是早期基督教對西方古典文學的吸收和消化。開始的那一年就是按照興趣來選課。我當時覺得需要把學術方向調整到更穩健、更踏實的路子上來。所以經過將近兩年的摸索,加上以前殘留的一點個人興趣,就換了一個研究方向。
A:對這個問題,我很有感觸。在這門課上,我給大家布置了兩篇英文作業,但第一堂課我就告訴學生,寫作業時,請只專注于《圣經》文本,不要做任何比較。我不太贊同任意的、表層的對比,這樣的對比沒有約束,也就沒有太大的價值。不是說不能比較,而是說中西的對比是一個難度很大的話題,需要長時間的準備。真要做到有效的對比,首先應當對這兩種文化都非常熟悉,而一般人達不到這樣的水平。對學者而言,要真想比較,就需要先做單方面的、狹窄的研究,要先能入乎其內,鉆到人家的肚子里,把人家的一切弄個門清。至少要在西學的專業領域超過平均水平,然后再去研究另一種文化,同時也要超過平均水平,這樣才能夠去比較。事先就帶著比較的眼光去閱讀其他文化的經典,往往會先入為主,看著別人的典籍,怎么看怎么別扭,怎么看怎么淺顯。《圣經》和四書五經之間,在我們進行深入的、單向的研究之前,沒有太多比較的意義。如果我們對本國之外的其他文化有真正的興趣,就先不要急著去用它來印證自己固有的觀點。
正確的比較,不是從一開始就去設定對比的問題,而是經過深入研究之后,對比的話題自發地涌現。這種自然生發出的、“有機”的話題,才是進行深層比較研究的契機。《圣經》有自己的章法和路數,我們這些非西方文明的讀者,肯定會先用自己熟悉的角度去看一個陌生的文本。但經過長時間的研究,我們會調整自己的眼光,學習新的范式,即從人家的角度看人家,這就使原來固有的視角更加成熟和豐滿。我不是反對去做比較研究,我反對的是為了比較而比較以及為了證明我方的優越而去比較。而且比較研究其實是一件非常難的事,因為只有具備雄厚的學術實力才能談對比。
A:奧爾巴赫的文章很有名,但是有些猶太學者并不認可他的對比,認為他的研究有些夸張。奧爾巴赫認為荷馬史詩的一切都在文字表面上,而《圣經》的表面文字很簡約,但充滿了“背景”。但有些猶太學者認為,《圣經》本身并不區分表面和背景,而是高度風格化和類型化的寫法。很多圣經人物不是我們常規意義上的文學人物,不具有所謂“性格”和“深度”,而更像一個顯示某種功能的代碼。荷馬史詩和《圣經》,分屬于不同的文類。奧爾巴赫選擇比較《奧德賽》和《創世記》,是不是充分考慮了對比基礎的牢固性也可以探討,這也涉及如何有效對比的問題。
A:這個問題有點像分析文本時遇到的問題。我們分析文本,不能夠討論假設的問題。假設的問題是文本之外的話題,依照文本目前的樣子,如果沒有蛛絲馬跡鼓勵我們去立一個假設,我們就不必去假設。反之,有些文本確有蛛絲馬跡,可以讓我們做合理的推測和假設。我們的重點是,文本告訴我們的是什么。比如,我們問:如果俄狄浦斯沒有在三岔路口殺死那位老人,是不是就不會有后面的悲劇?這樣的問題,我覺得就不是一個合適的問題。神學家往往會用這樣的假設與推測,來考慮為文本排除掉的其他可能性。
說到亞當和夏娃,大家都習慣說,他們偷吃禁果,犯了原罪,被逐出伊甸園。而此種原罪帶來天塌地陷般的后果,造成人類徹底的淪落,等等。但原罪說實際上是基督教作為強勢文化的解讀方法,并不是唯一的解讀方法。新近出版的一些書籍,對伊甸園一段故事中是否有原罪,甚至是否有“罪”,都比較懷疑。
通識教育三問
A:我首先要說明,通識教育并不神秘,不像有些人說的那么高深,好像是最好的教育。不過,通識教育確有必要。我理解的通識教育,其實就是在自己的專業領域之外,也要讀一些歷史上被廣泛認可為經典的書籍。通識教育的“通”,我希望還能有“共通”或“共同”的意味,特別是對于知識共同體的建立而言。我們每個人的專業領域不同,而通識教育的好處就是大家有機會共同讀幾本書,這樣就會有一個共同的出發點,有可能共同回歸到這幾本書當中。討論有共同基礎和出發點,比分散的、沒有交集的討論要好。這一知識共同體,或者可以叫“知識共通體”,很重要。
盡管經典文本被視為經典,有政治、歷史等多種因素的影響,但我們不能因為對經典化過程的質疑,就認為沒有共同的經典可讀。我們最好能讀一些被歷代讀者廣泛引用、廣泛承認的書籍。比如《圣經》,就可以算作是思想材料的倉庫。單單看過去兩百年,基督教的影響在西方已經日趨下降,但諸如男女平等、奴隸制、同性戀、轉基因等涉及人類命運的重大問題,都會有人從《圣經》中找出支持和反對的證據。熟悉《圣經》這一思想庫,有助于我們了解西方對這些熱點問題的討論。
A:專業與不專業,這個問題不大,對《圣經》的研究與討論,其實大家都不是很專業,對《圣經》了解的也不是很多。我在課上盡量用簡明的方式講課,首先讓同學們了解文本,熟悉典故。如果在看電影、看小說、看學術著作時,遇到某個《圣經》典故,大家能一瞬間心領神會,這樣我就很滿足了。而且,我也會介紹一些現代的《圣經》研究成果,這些成果盡可能多元化,并不局限于基督教的解讀,我希望盡量讓講課內容豐富多彩,而非沉悶窒息。
A:課上有不少英語系之外的同學,他們英文作業完成得非常好,表達流利清晰,這說明北大藏龍臥虎,有很多英語能力非常強的同學。這讓我感到非常高興。本學期這門“《圣經》釋讀”,本來是英語系的限選課,課程用英文講授。如今這門課列入通識教育課中,向其他院系的同學開放,這是目前能夠兼顧本系和外系同學的一種設置。希望下次開一個完全面向全校的課程,用中文講,這樣可以講得更多、更放松,也可以介紹更多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