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內只留下了李歸和崔智秀兩人。

李歸木然地看著安靜地躺在病床上的崔智秀，午后的微光透過樹梢又透過窗戶照射進來，照在那張靜謐的臉上。

李歸已然忘了上次這么專注地看著崔智秀是在哪時候了，成為練習生后，崔智秀每次出現在他面前，都是一副鬧騰騰的模樣。

他輕手輕腳地來到床邊坐下，小心翼翼地握住崔智秀的小手，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暖意，昏睡的崔智秀眉頭微蹙，斜陽照在她臉頰的淚痕上，散射而出的光束鉆入李歸的瞳孔，狠狠刺痛了他的心，不覺飲泣吞聲。

……

“崔智秀，懶蟲，又睡過頭了，快起床?！焙诤夷鹃T響起了沉沉的叩門聲，門外是一個稍顯稚嫩的男聲。

崔智秀迷糊地睜開雙眼，看了眼自己的米老鼠鬧鐘，時針指著八點鐘方向。

崔智秀一激靈從床上坐起來，今天不是周末。

連忙換上衣服推開門，等在門外的是一臉憤怒的李歸。

“今天又是因為你，遲到了?！崩顨w見到崔智秀出來，轉身就走。

崔智秀只好背著白雪公主的小書包，像只小樹獺一樣縮著頭老老實實跟在后面，“下次一定不會了！”

李歸轉頭怒聲道：“每天都是這幾句話，你知道自己有多讓人討厭嗎？”

崔智秀嘟著嘴不敢說話，李歸打開了后排的車門，崔智秀乖乖坐了進去，“趙叔叔好?！薄谇芭诺氖抢顨w家的司機。

李歸也緊隨其后坐了進去，嘀咕道：“我就不該答應崔叔叔跟你一起上學，你都把我連累幾次了。”

崔智秀哼了一聲，也不回答，看向了窗外……

瑪麗老師的課好無聊，不對，是所有課都好無聊——除了音樂課。

自己想去外面玩，想唱歌，讓自己閉上嘴巴安安靜靜規規矩矩，像個雕塑一樣地坐在這，真的好困難。

崔智秀打起了瞌睡，正準備沉入夢鄉，胳膊卻被狠狠捅了一下，轉頭看到生氣地看著自己的李歸。

崔智秀小聲說道：“你干嘛？”

“上課的時候一個人睡覺，我作為你的同桌也要挨罰。而且，你每天都在睡覺，還會干嘛？”

“你聽過睡美人的故事嗎？”

“怎么了？”

“灰姑娘每天都在睡覺，在睡夢中就變成了天底下最美的公主，被王子看見了，親了她一下，她就醒來了，嫁給了王子?！?

崔智秀看著聽自己講完故事的李歸一臉壞笑，問道：“我說的有什么問題嗎？”

李歸說道：“我這也有一個故事，你想聽嗎？”

“那你說說看?！?

“從前有一個灰姑娘，每天都在睡覺?！?

“你這個故事和我的有什么區別？”

“王子拿上了水晶鞋，來請灰姑娘成為他的舞伴，灰姑娘卻拒絕了他。因為巫婆告訴灰姑娘，只要她每天都在睡覺，就能變成世界上最美的公主，嫁給王子?？扇绻ヌ瑁蜔o法嫁給王子。灰姑娘因為太愛王子，而拒絕了王子的邀請。王子只能找灰姑娘的姐姐當了舞伴?！?

“那灰姑娘變成了世界上最美的公主了嗎？”

“沒有，王子還娶了灰姑娘的姐姐?！?

“那灰姑娘怎么辦？”

“睡醒的灰姑娘去找巫婆，說巫婆都是騙她的?？晌灼艆s將她變成了青蛙，沒有別人知道灰姑娘被變成了青蛙，因為她每天都在睡覺，世界上的人都忘記了她。

“巫婆告訴灰姑娘，只要找到王子，并讓王子親她一下，她就能變成世界上最美麗的人了。

“于是灰姑娘就一蹦一跳地去找王子，告訴他自己就是灰姑娘，只要愿意親她一下，她就能變成世界上最美的人嫁給他?！?

“王子還記得灰姑娘嗎？”

“記得?！?

“那王子親了她嗎？”

“王子只是看了灰姑娘一眼就走開了?！?

“為什么？”

“王子去找消失的灰姑娘了。”

“可灰姑娘不就在他的面前嗎？”

“但你知道王子眼中，灰姑娘是什么樣的嗎？”

“嗯？”

“王子只看到了有只青蛙在那里呱——呱——呱。”

崔智秀愣了片刻，然后用那神奇的腦回路問道：“如果灰姑娘一直跟著王子，呱呱呱。王子會不會因為嫌青蛙太吵，為了堵住青蛙的嘴，親了她一口，然后發現她變成了世界上最美麗的人，王子帶上了她一起私奔呢？”

李歸一臉嫌棄地看著崔智秀，這都是什么奇怪的想法，一口否認道：“不會，永遠不會?！?

“為什么？”

“因為這是物種隔離，王子永遠不會去親青蛙一口，愛睡覺的灰姑娘永遠變成了青蛙?！?

崔智秀哭了起來：“不行，王子一定要和灰姑娘在一起?！?

“李，崔，你們倆給我起立，去教室后面面壁罰站?！爆旣惱蠋熀鹆艘宦?。

李歸瞪了崔智秀一眼，好好地聽個故事，發什么瘋，連累自己陪她一起罰站。

兩個小小的聲影肩并肩看著白茫茫的墻壁。

郁悶的李歸本以為崔智秀一定是站著也能睡著的人，可卻發現崔智秀笑了出來。

李歸慍怒道：“你笑什么？面壁很開心嗎？一天天地傻樂，沒心沒肺的”

崔智秀轉頭道：

“如果有一天，青蛙突然離開了，可是王子卻早已習慣了青蛙的聲音。

“他習慣了青蛙的聲音，習慣了用青蛙的叫聲當成他跳舞的鼓點，習慣了用青蛙的叫聲當成他的催眠曲，習慣了用青蛙的叫聲當成他的鬧鐘。

“青蛙一走，王子就失去了時間，這時候他會不會去找青蛙，為了讓青蛙留在他身邊，親了它一口，然后發現它變成了灰姑娘，兩個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崔智秀，你是不是有病，要不要我帶你去找校醫看看。”

崔智秀不再看李歸，而是重新看向了那片墻壁，“你才不懂灰姑娘的故事呢?！?

崔智秀只感覺那片墻壁越來越模糊，很快便消失了。

……

取而代之的是燈光暗淡的簡陋的露天舞臺。

這是鄰居家的Wendy姐姐第一次表演，自己和李歸很早便趕來成為她的“親友團”。

但正是這簡陋的舞臺，反倒凸顯出了Wendy姐姐的光彩奪目。

Wendy姐姐的歌喉，低音仿佛能透入鋪就舞臺的劣質木板，滲入地下，高音則仿佛能讓那為數不多的幾盞照射著她朦朧身影的LED燈也為之顫動，更是穿透了夜空，唱到了遙遠的月亮之上。

看著舞臺上被烘托得圣潔的Wendy，崔智秀不由得有些癡了。

轉頭一看李歸，那是她見過他最興奮的一次，過往的李歸身上好像總有一種消極的情緒，而現在的李歸則顯出一絲狂熱的意味。

“李歸，我以后也要唱歌，像Wendy姐姐那樣?！贝拗切汩_口道。

“你說什么？別吵?！崩顨w滿不在意地答道。

崔智秀氣得鼓起了腮幫子。

一曲畢了，舞臺上鳴放了幾彈禮花炮，Wendy被漫天飛舞的彩帶環繞，而她自己還沉浸在剛剛的歌聲之中。

“他們真小氣，Wendy姐姐明明應該被所有人看到。我以后如果能像Wendy姐姐這樣，我一定要放一個大大的煙花，讓整座城市的人都能看到——我成功了。”崔智秀嘟嘴道。

李歸嗤笑一聲：“你真俗?！?

“你不喜歡嗎？”崔智秀反駁道。

“我就喜歡現在這樣，雖然沒有多少人，但每個人都在真心地為我鼓掌。只有小禮炮也沒有關系，我不喜歡大煙花的?！崩顨w深沉道。

“可我喜歡！”崔智秀暗自記下了李歸的話，但仍然不服氣。

李歸已經起身，并不看她，“那你喜歡去吧，我找Wendy姐姐去了?！?

崔智秀看著那道如同小猴子似的步履如飛的身影，給剛剛走下舞臺的Wendy遞上了礦泉水，心里頭有些不滋味，就好像從小到大陪著自己的玩具，被別人搶去了一樣。

……

“李歸，你真的要跟Wendy姐姐去南方嗎？”崔智秀鼓著嘴，兩只手架在胸前，坐在沙發上，有些生氣。

“就去幾天而已，好不容易有一次機會出去玩?！崩顨w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說道。

“你答應要陪我看月食的?！贝拗切闳碌?，怒斥李歸的不守信用。

李歸抬起頭，“月食每年都有兩次，我下次再陪你看?？蒞endy姐姐這次去南方，我不跟著一起去玩的話，還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時候。你也知道，平常我爸都讓人把我盯緊了，一點其它地方都不讓我去，總說不安全不安全，這次好不容易破例?！?

崔智秀慪氣道：“你怎么知道月食每年一定會有兩次？還有，跟我一起玩不好嗎？”

李歸去拿衣服，放入行李箱中，“這是常識。每天跟你在一起玩我覺得好無聊。”

崔智秀起身來到李歸身邊，紅著眼，“那你去吧，讓那邊的壞人把你抓去?！?

李歸笑道：“像我這么聰明的人，怎么會被壞人抓去，你這種傻子才會，所以你就安心在這里待著吧，等我回來，給你講一路上好玩的事情，羨慕死你?！?

“就是你這種自以為是的聰明人，才會被那些壞人騙了呢。我才不羨慕你和Wendy姐姐能出去玩呢，我就喜歡待在家。”崔智秀撒氣地留下一句話，摔門而去，回自己家了。

……

崔智秀慵懶地倚靠在李歸的胳膊上，她有些奇怪，今天的李歸怎么這么老實。

“李歸，我要去當練習生了，像Wendy姐姐一樣?！?

“嗯?！崩顨w語氣平靜。

崔智秀不由得抬起頭，只見李歸臉上毫無波瀾。

“你就沒有一點舍不得嗎？”崔智秀有些疑惑，難道他真不在乎自己？

“這不是你的夢想嗎？我支持你，加油?！崩顨w冷靜地說道。

很官方的回答，很不喜歡。崔智秀有些上火。

“那到時候你送我去?！弊鳛槿桥约旱拇鷥r。不對，本來他就應該送自己去。崔智秀想道。

李歸目光復雜地看了她一眼，開口道：“其實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什么？”

“我要回國了。”

崔智秀一下跳了起來，“什么時候？”

“后天的飛機。”李歸低著頭，不敢看她。

任崔智秀在冷風中發呆，半晌后才開口道：“那你為什么現在才說？那你還會回來嗎？我們還會見面嗎？”

“對我來說，那里才是我的家?，F在飛機很方便，三小時就到，手機很方便，每晚都可以打視頻電話。”

不知道為什么，李歸突然想起當初他在米國和在楓葉國的崔智秀打長途電話，讓崔智秀被崔父痛揍了一頓——因為聊得太久，次月看到話費賬單上的天文數字，崔父不自覺拳頭硬了，還以為崔智秀是不是誤入歧途，去點播當時在全世界流行的電話陪聊服務——不要覺得這是小題大做，當時很多人深陷其中，通過打電話就讓自己成功破產。

最后還是李歸幫崔智秀解釋清楚，崔父才放棄了逼問，那次讓崔智秀哭了好久，李歸哄得很辛苦。

思緒拉回這頭，飛機是很快，三小時就到，但三年都不一定飛一次，視頻電話是很快，一秒接通，但一個月都不一定打一次。

崔智秀有些氣餒，軟身道：“但我要是想見到你了怎么辦？”

“練習生訓練很累的，你不一定想得起我。專心點，我等你出道的那天，來給你慶祝?！?

“練習生也有假期的?！?

“那你提前打電話告訴我一聲，我就坐飛機來和你一起玩了。那邊的很多人都是星期五來這邊購物和玩樂，星期天再飛回去準備上班?，F在一切都很方便。”

一切是都很方便，但我們之間卻要隔一道廣闊的大海，從觸手可及變成遠在天邊了。

崔智秀突然覺得有些無語，李歸說道：“風有點大，我們回去吧，我還要收拾行李呢。”

崔智秀默默地跟著后頭，二人披著夕陽的余光，漫步在回家的路上，一路無話……

“李歸，你快看今晚的月亮，剛好是半圓的?！贝拗切闩d奮地在電話那頭喊道。

“大小姐，你要閑著沒事干就去多跳兩只舞，我現在每天拿著刻刀十四個小時，連吃飯的時間都快沒了，你就少打幾次電話，放過我吧?！崩顨w的語氣滿是疲憊。

“我不管，你當時答應我的，呀，快起來看月亮?！贝拗切銒珊┑?。

“看到了，看到了。”李歸無力地答道。

“我不信，你拍一張照片給我看?！?

李歸只好照辦，他現在只想把這魔頭給打發了。他也不是沒想過掛電話，但崔智秀會電話轟炸和短信轟炸，那他第二天會很頭疼。

崔智秀看到了照片，興奮道：“我看到的月亮是右半邊圓，你拍出來的月亮是左半邊圓，我們是不是要團團圓圓了?！?

“崔智秀，你哪里學的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還有，這是手機的鏡像，不信你拍一張看看?！?

“好啊。”

李歸心想，這次答應得這么爽快？不像她的風格。

沒過一會兒，崔智秀的照片發了過來。

“崔智秀，我讓你拍月亮，誰讓你發自拍了?！崩顨w怒道，但還是將這張自拍默默保存了下來，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這張照片中的崔智秀是那么明媚可人。

崔智秀哈哈大笑，火速掛斷了電話。

……

李歸獨自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著如玻璃鏡一樣的湖面。

崔智秀拿著飲料走了過來，遞給李歸，看著李歸滿臉憂郁的樣子，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別看湖了?！?

“為什么？”

“我聽說了看湖的人比看江的人更容易憂郁，因為湖水是平靜的，江水則是流動的。你想看水，我陪你看漢江去?！?

“你這又是哪來的歪論?！泵看未拗切阏J真的時候，說出來的話都會讓李歸呼吸一窒，他也不知道她的信息渠道都是哪些，一天天地凈講這些反智的歪理。

“我這可是有事實依據的。你看那些北歐人，就是一整天的啥事不干，就是到處看湖水，一整天對著湖水發呆，也找不到別人說話，所以明明生活得很好，卻是全世界憂郁率最高的地方。”崔智秀得意地說道。

“那你知道全世界提前結束自己人生的比率最高的是哪幾個地方嗎？”李歸不懷好意地笑道。

崔智秀想了片刻，而后怒目而視，道：“李歸，你是不是刻意跟我過不去?！?

崔智秀還是有點小小的自尊心的。

“大小姐，我是讓你別扯了，全世界都知道看漢江看著看著就跳了的人僅次于跳伏爾加河的?！崩顨w笑道。

崔智秀賭氣地憋了一會兒，見李歸并不理她，而是繼續看著湖，說道：“李歸，我剛剛做了一個決定，我要每天在你旁邊嚷嚷，這樣你就不會無聊到憂郁了?！?

“放過我吧，大小姐，我每天刻木雕十幾個小時，好不容易閑下來一天，你就讓我安靜安靜?！崩顨w作揖討饒。

“你平常做木雕的時候不是挺安靜的嗎？”崔智秀問道。

“此安靜非彼安靜?！崩顨w悶聲道。

“如果有一天，我也憂郁了，做傻事了，你會來陪著我嗎？”崔智秀有些忐忑地問道。

李歸卻是笑出聲，道：“大小姐，我在你身上看不出一點會憂郁的跡象，你這傻子，感受不到悲傷和痛的，就負責快快樂樂過一輩子吧。”

如果……有一天，王子離開了灰姑娘呢？

“我是說萬一?！?

“萬一都不存在，我看人一向很準，讓你憂郁比登天還難?！崩顨w拿起飲料，喝了一口。

“小孩裝什么成熟，你看過幾個人?？旎卮鹞??！贝拗切銍烂C道。

“好……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會去把你拉回來?，F在肯放過我了吧?！崩顨w無奈道，他也不知道她今天抽什么風。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認真的嗎？”

“認真的?！?

“那你可要記住你現在說的話?！?

“好的，大小姐，你先閉嘴，讓我安靜地待一會。”

崔智秀冷哼一聲，卻也配合地不再說話，跟著李歸一起看著湖。

漸漸地，那淺藍色的湖面逐漸幻化隱去，崔智秀眼前只剩一團黑……

不要——李歸，你在哪……

崔智秀睜開了眼睛，看見了正握著自己的手埋著頭，泣不成聲的李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