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命人調查掖庭克扣大皇子份例的事，結果自然是如我事先安排的那樣。但是我也見好就收，手腳并沒有做到德妃那里，只是掖庭令并幾個屬官認下此事，承認自己事務疏忽，并未牽扯旁人。至于剩下的，就由皇帝自己揣摩吧，他若是有心，一定會懷疑到德妃頭上，畢竟明里暗里都是德妃在執掌大權。

又逢望日，本來依例眾妃是要隨皇帝向太后請安的，可是本月竟然免了此項事宜，對外說是暑氣太重，太后身子不適。我也沒當回事，如今入夏，四下炎熱，熱得人無精打采也是尋常。

許是天氣緣故，大家都待在室內不愿出門，近日倒是風平浪靜，沒有什么風波。我整日在深宮百無聊賴，便和知夏與惜紋做些針線活，亦或是去教坊看樂師們預演節目。

這日從教坊回來，路過御花園，遠遠地便看見高進才在訓斥幾個內監。那幾人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被罵得頭也不敢抬，恍若當年我還在掖庭的時候，衣服洗得不好被嬤嬤責備懶怠。心生惻隱，便走了過去，想讓高進才放過那幾個內監。

“高公公，夏日本來就熱，怎么還急頭白臉的，火氣這么大？”我笑著問高進才，然后打量那幾個怯生生的小內監。

高進才行禮回話：“喲，婕妤您怎么出來了，暑氣重，可得仔細點。這幾個不爭氣的東西，連陛下交待的小事都做不好，不加以訓誡，往后還不知如何呢！”

“有您這樣的師傅，他們哪敢呢？我瞧這幾個孩子也不是愛偷奸?；?，日后慢慢教導便是?！?

“娘娘您抬舉奴才了?！闭f完便對著那幾個孩子說：“該講的我也講了，還不麻利點去干活，別讓主子看著煩心！”那幾個孩子如蒙大赦，各自退去。

接著高進才又說道：“娘娘，陛下那邊還有差事，奴才就先行告退了?！?

我隨口問到：“陛下近來似乎很忙？”

他陪笑道：“可不是嘛，朝堂上公務多，陛下不得閑暇，娘娘若是得閑多去看看陛下，陛下一定會很寬慰的。”

我微微一笑謝過他的提醒，高進才是御前伺候的人，口風一向很緊，對著他是問不出來什么話的。如今都快到晚膳時間了，他竟然不在紫宸殿伴駕，這有點不正常。加之后面的那番話……難道立后之事已有定奪？

說起來，我也確實很久沒有見過皇帝了，放在以前可能還會怏怏不樂，如今有了欽兒好像也沒有多余的心分給其他人。不過心下有些不安，有些事情還是要親自探究一番才行。

幾日后，估摸著皇帝午睡醒了，我帶著便尋了個借口去看皇帝。走到紫宸殿外，高進才剛好出來，神色緊張，見到我后上前請安，說道：“婕妤是來看望陛下的？”

我點頭稱是：“勞煩高公公通傳。”

高進才壓低聲音道：“陛下這會兒正發脾氣呢，要不您改天再來？”

聽到這里我也有點發怵，問到：“所為何事？”

“奴才也不清楚，似乎和太后有關，陛下忌諱得很。”

此時殿內傳來聲音：“誰在外面講話？”

我們倆正了正神色，高進才站在門口回到：“是陸婕妤來看陛下了，陛下現在可方便？是否通傳陸婕妤？”

高進才是個體面人，這兩句話說得讓雙方都有臺階下。皇帝朗聲道：“還不快傳！這么熱的天，別中了暑氣。”

這下想躲也不行了，高進才出來對著我無奈道：“婕妤進去吧，可千萬仔細。”我莞爾謝過。

皇帝身著常服，似是消瘦了些，面容上還遺留未消完的憤怒，問道：“既然來了，怎么不早進來，殿內有冰塊鎮著，沒外面那么熱?！?

“妾身不知道您是否在忙，便問了高公公幾句話?！?

他平靜地看著我，一時無話，我忙說道：“這幾日天氣毒熱，悶得人吃不下飯，妾身自己去太醫院要了點陳皮、甘草和桂花，配了烏梅和山楂熬了酸梅湯，最后再放上幾塊冰塊，味道酸甜可口。今日特地請您品鑒，還望陛下不要嫌棄妾身粗笨?！?

他讓人端上來嘗嘗，我怕他在氣頭上遷怒別人，自己打開食盒雙手捧著喂皇帝。

皇帝放下手中的朱筆，依靠著椅子，嘗了一口說道：“有點酸?！?

我忙收起來碗勺放在一邊，說道：“是妾身失誤，陛下您別喝了，小心胃里難受。”

沒想到他絲毫不在意，自己端起碗喝了一大口，說道：“朕現在火氣大，正需要些清涼敗火的東西?！?

我不動聲色問道：“陛下怎么了？近日有何煩心事？”

他一口氣喝完剩下的酸梅湯，“啪”的一聲將那只玉碗放在放在桌子上，也不言語，翻開奏折繼續看。見他如此生氣，我進退都不是，便將玉碗放回食盒，讓知夏退出門口等候。

殿內本來不熱，此時我還是背后發了汗，小心翼翼走到他身邊，拿起朱砂制成的墨在一旁研磨。說道：“妾身許久不見陛下，沒想到這么不湊巧，趕上陛下煩心的時候。妾身駑鈍恐怕不能開解您，便做點力所能及的事吧?！钡兔柬樠鄣淖藨B顯然討好了皇帝，他攬過我讓我坐在他的腿上，我有點害怕第一反應想要站起來，他摟得更緊。

“太后想在興慶宮內設個念經臺?！贝藭r他語氣中聽不出情緒，但是結合之前高進才的話，想是不大贊同，但原因就猜不出了。

“宮中已有昭德寺，太后是覺得離興慶宮太遠不方便嗎？”

“嗯，你說對一半，不方便是真，太遠是假?！彼€拖著長音自嘲。

宮內設置昭德寺，本來是方便皇帝每逢重要節日祈福所用，其他大小祭祀主要還是在太廟。是以昭德寺大部分時間都沒什么人去，按理來說不會不便。還是說太后自己想行個方便，設置個自己的場所……

“太后還說，想要找位高僧探討佛法，你猜猜大虞的高僧有幾人啊？”

“圓慧大師！”

“瞧瞧，你這么愚鈍的人都知道是誰，那你說這天下千千萬萬個聰明人知不知道?。俊?

難怪前段時間太后總是閉門不見，甚至免了十五的請安，原來如此，是忙著和圓慧敘舊。看皇帝的樣子很是生氣，不過我倒是覺得太后不過是放不下當年的情分而已，就如鳴鶴，因為錯過而念念不忘，后來即便能與故人再相遇，早已是物是人非。

“只要對陛下的大局無礙，隨她去得了?！?

他不置可否，而后說道：“最近魏家確實消停不少，朝堂上也不提立皇后的事情了。朕正與三省商議與北戎通商的詳情，等到今年秋天，預計北戎使者會來大虞正式簽署盟書。邊關今年不必再被北戎騷擾，百姓也能安定些?！?

“妾身恭祝陛下旗開得勝，來日一定會有所作為。”我話鋒一轉，“將來陛下大權在握，再也不用看那些世家的臉色，誰還敢如之前那般逼迫陛下？”雖是玩笑話，皇帝卻聽進去了。他拿起朱筆，我順勢離開他的懷抱。

“人生在世，各人有各自的不得已。許多事情都是情勢所迫，你就站在那里，不做也要做。”皇帝娓娓道來。話是這么說，可是真的遭逢事故，皇帝才不會憐憫誰。就如之前間接害德妃小產，他對自己的骨肉尚且如此，可見是個狠心冷情的人。

龍涎香的味道緩緩從香籠中散出，我站在皇帝身邊不語。在皇帝身邊這些歲月，我敬重他天子的威嚴，更畏懼他天子的權力。若說情愛，我是如此渺小，自保尚且需要費盡心思，遑論與天子的情分，所做的不過是受他驅使，為他盡力而已。

又看了幾本奏折，皇帝放下御筆，揉著太陽穴，感嘆處理公務勞累。他的確勤政，當天的奏折一定要看完，并寫上處理意見，所以很多時候忙得顧不上后宮也是尋常。此次若不是我主動來見他，下次面圣還不知是何時。

本來面見皇帝是為了打聽冊立中宮的事宜，現在也問不出什么緣由來，于是想著找個什么由頭離開?；实奂热粍诳?，我剛好可以說“不打擾陛下”之類的話脫身。

還未開口，皇帝轉身拿起墻上掛著的一把寶劍。他在手中掂量掂量問我：“如心可識得此物？”

他雙目明亮，似是十分期待告訴我答案，我對于兵器并不通曉，只得乖乖搖頭。而后他便爽朗大笑，讓我過去摸一摸。我湊近看，這把劍渾身散發一種寒光，讓人觸之膽顫，但又不像是尋常武器，想是非常寶貴的文劍。

見我有些害怕，皇帝并不讓寶劍出鞘，說道：“這是含光劍，天子所用。自帶威勢，如心會覺得害怕也是正常?！彼帜迷谑掷锬﹃环?

“如此貴重的器物，陛下怎么隨意擺在紫宸殿？應該交給庫房好好保存才是?！?

“既然是天子之劍，當然自帶靈性，只有真正的天子才能擁有，其他人即便盜竊也只能為它所傷！即便是朕現在擁有它，也不敢說有力量驅使它。等到朕收服北戎，肅清朝庭，天下合宴，才敢說配得上使用這把寶劍！”

聽著他越說越激動，我的情緒似乎也被點燃了，說道：“陛下手中的劍何止這一把？『英明睿智』是您可用的寶劍，『雷霆手腕』是您可用的寶劍，甚至『滿朝文武』都是您的寶劍，能用好這些劍，何愁來日揮使不動這小小的含光劍？”

一席話加深了他的斗志，他手握劍柄，含光劍剛露出一點劍身，寶劍就被合上了?！半抟欢ㄒ鹊侥且惶?！光明正大地將此劍佩戴在身上?！蔽译S聲附和。

雖然不舍，他還是將劍放回原處，并說：“朕想起從前《莊子》的一段話，不知如心是否讀過，朕說給你聽?！?

然后便娓娓道來：“天子之劍可以匡正諸侯，威儀天下。諸侯之劍如雷霆震動，四海咸服。庶人之劍徒有廝殺，宛若斗雞，于國于家無利?！?

“真是有意思的說法，妾身之前從未聽過?！?

“那你以后可要讀更多的書了。不過這幾年你也看了些詩書春秋，你如何看待這三劍啊？說來聽聽?！?

猝不及防被審問，我腦袋空了一下，然后飛速旋轉，邊思考邊說：“陛下您就愛取笑妾身，妾身不上您的當?！?

“說出來，朕保證不笑話你?！?

我又思考了一會，說道：“這天下三劍當然以天子劍最為關鍵，天子掌握內外秩序，掌握天下人的生死?？赡f了，天子劍是有靈性的，所以非我等所能接觸。天子的手段也并非用在尋常小事上，故而天子劍離我們很遠，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能用，妾身不敢妄自揣摩。

“諸侯劍為天子劍服務，只有地方安定，朝廷才能安泰。那庶民劍合該為諸侯劍服務，雖然粗鄙，但若是除暴安良，順應天命，又為何要一概而論呢？

“妾身倒是覺得，做事不在于手段而在于目的，看他是為誰做事，若是為大道正義，廝殺幾個反賊也能稱得上英雄。”

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也不知說到皇帝心里沒有，他不言語，我趕快屈身到：“妾身愿為陛下使用庶民之劍，只要能輔佐陛下成就一番事業，妾身愿效犬馬之勞?！?

須臾，他的手掌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如心，你是朕的知音。”

“妾身不敢當……”

話未說完，他雙手攙扶著我。我還是不敢看他的表情，他將垂在我臉側的碎發別在耳后，說道：“朕剛好有件事要你去做……”他靠近我，嘴唇貼近我的耳朵，一字一句說完。

我震驚地抬頭看他，說不出話來。他安慰道：“放心，你有朕這把所向披靡的寶劍，會戰無不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