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努爾哈赤傳(增訂版)
- 閻崇年
- 4449字
- 2023-04-12 17:41:24
三 攻破哈達
哈達部,明永樂四年(1406),明政府在松花江北岸呼蘭河流域設塔山衛,命塔剌赤任指揮同知。正統十一年(1446),明廷為協調塔山衛內部的矛盾,而增設塔山左衛,命弗剌出為都指揮。該衛的地理特點,既地處沖要,“為迤北江上諸夷,入貢必由之路”
;又勢踞形勝,為東部蒙古攻略海西女真的必爭之地。因此,成化年間,塔山左衛在蒙古勢力的脅迫下,開始往南遷移,尋求明廷保護。弘治初年,該衛遷到今扶余、農安一帶。不久,明廷命速黑忒為都指揮,掌印管事。至嘉靖初,哈達部首領速黑忒始顯于世。《全邊略記》載:
嘉靖十年三月,女直左都督速黑忒,自稱有殺猛克功,乞蟒衣、玉帶等物。詔賜獅子彩一襲,金帶、大帽各一。猛克者,開原城外山賊也,常邀各夷歸路,奪其賞,速黑忒殺之。速黑忒居松花江,離開原四百余里,為迤北江上諸夷必由之路,人馬強盛,諸部畏之。往年各夷疑阻,速黑忒獨至,頃又有功,朝廷因而撫之,示特賚之意。
速黑忒為海西女真,以斬猛克功,得晉右都督。《東夷考略》記載:“嘉靖初,海西夷酋速黑忒強,以修貢謹及捕叛夷猛克,特進右都督,賜金帶、大帽。”嘉靖十二年(1533),塔山左衛發生內亂,速黑忒被殺,克什納襲職,后其在家族內訌中遇害,由其子王忠任塔山左衛都督。王忠承父遺志,仍忠于明。因受“野人”女真侵襲,王忠率部由今扶余、農安一帶南下,遷到小清河上游地域,開原靖安堡廣順關外,哈達地方定居。該部駐牧范圍,由哈達河中上游,拓展到柴河中游以東地區。王忠死,侄王臺(即萬汗)繼為貝勒。“王臺益強,能得眾,居開原東北。貢市在廣順關
,地近南,稱南關。”
哈達為滿語hada的對音,其意譯為山峰、石崖。哈達以居山城,并臨哈達河,而得部名。其時,明人稱之為南關,而女真人稱之為哈達。哈達部南徙至開原廣順關外,居住在哈達河(今清河)流域,也有一部分居住在柴河一帶。它東鄰輝發,西至開原,南接建州,北界葉赫。哈達部的治所,是坐落在哈達河北岸的哈達城
(有遷徙)。哈達城,在今開原縣城東九十里,俗稱古城子,地勢險要,依山而建,南臨清河,城呈環形,土石修筑,周約三里,廣順關外,西距廣順關四十里。
哈達部民,姓那拉(納喇)氏。部民南遷后,過著定居、農耕的生活,“頗有室屋、耕田之業,絕不與匈奴逐水草相類”。哈達盛時,《三朝遼事實錄》記載:“嘉、隆間,有王忠者,為塔山前衛夷酋,部眾強盛,凡建州、海西、毛憐等一百八十二衛、二十所、五十六站,皆畏其兵威。”
萬歷初年,其貝勒萬,明稱王臺,善馭部眾,勢力強大,“延袤千里,保塞甚盛”
。王臺忠順明朝,“北收二奴,南制建州”
。這就是北面能控制葉赫,南面能控制建州,處于重要的地位。
王臺之女嫁給建州努爾哈赤伯祖索長阿之子吳泰為妻,又納葉赫貝勒清佳努妹溫姐為妾,與左右鄰部聯姻。王臺盛時之輿圖,“東盡灰扒、兀喇,南盡湯河、建州,北盡仰、逞二奴,延袤幾千余里”。其時,王杲稱雄建州,欲同韃靼東西遙應窺塞,但王臺效忠明廷,支拄其間。王臺忠于明廷的顯例,是他在萬歷二年(1574)擒獻王杲:
萬歷甲戌,東虜王臺擒叛首王杲以獻,臺、官已為都督,當加一品勛階。吏部議上,擬加柱國。有旨,加臺龍虎將軍。臺大感悅。
上文甲戌,為萬歷二年(1574)。王臺受明殊榮,想依靠明朝以統一女真各部。但是,明廷堅持“分而治之”的政策,并不予以支持。王臺晚年志驕意滿,內外交困,《滿洲實錄》記載晚年的王臺:
賄賂公行,是非顛倒,反曲為直。上既貪婪,下亦效尤。凡差遣人役,侵漁諸部,但見鷹犬可意者,莫不索取。得之,既于萬汗前譽之;稍不如意,即于萬汗前毀之。萬汗不察民隱,帷聽譖言,民不堪命,往往叛投葉赫,并先附諸部盡叛,國勢漸弱。
王臺部屬叛離,憂病交加,于萬歷十年(1582),即努爾哈赤起兵前一年死去。
王臺有六子:長子扈爾干,次子三馬兔,三子煖太,四子綱實,五子孟格布祿,六子即外婦子康古六。其二、三、四子皆前死,于是長子扈爾干繼為哈達貝勒。扈爾干襲受貝勒后,“外迫強敵,內虞眾叛”
,面臨著極為困難與復雜的局面——遺產之爭、葉赫攻掠。
遺產之爭,是王臺歿后哈達走向衰落的初兆。王臺死,康古六與扈爾干爭父業。扈爾干怒道:“若,阿翁奸生兒也,豈以若今欲我顏行而處乎?若不善避我,我殺若。”于是,康古六逃往葉赫,葉赫貝勒清佳努以女妻之。這時努爾哈赤正起兵。萬歷十一年(1583)八月,扈爾干之兵由兆佳城長李岱為向導,劫努爾哈赤所屬瑚濟寨而去。努爾哈赤部將安費揚古和巴遜以12人追擊,殺哈達兵40人,復所掠而還
。扈爾干不久而死。五子孟格布祿年十九,繼為哈達貝勒,襲龍虎將軍、左都督。康古六聞扈爾干死,還哈達,烝溫姐。溫姐,為葉赫貝勒清佳努妹,王臺之妾,孟格布祿生母。王臺衰暮,而溫姐盛年,有姿色,“素舞智而荒淫”
,常與康古六通。至是,康古六遂娶溫姐而室之。
葉赫攻掠,是扈爾干歿后哈達更趨衰落的征兆。扈爾干有子歹商(戴善或戴鄯),與孟格布祿、康古六三人,鼎析王臺遺產。但是,康古六為報扈爾干之怨,釋憾于其子歹商;孟格布祿以母之故,助康古六,同攻歹商。而葉赫貝勒清佳努、揚佳努兄弟,謀攻王臺子孫而報兩部的世仇。僅萬歷十一年(1583),葉赫貝勒清佳努和揚佳努值哈達貝勒王臺、扈爾干兩喪相繼之機,先后糾挾蒙古恍惚太、甕阿岱萬騎攻掠哈達,哈達兵敗。自此,葉赫兵屢至,肆焚掠不已。但是,翌年,明遼東巡撫李松、總兵李成梁誘斬清佳努、揚佳努兄弟,哈達受葉赫之難暫告紓緩。
內訌外擾,導致哈達部一蹶不振。孟格布祿雖襲父職龍虎將軍、左都督,但年幼弱,“眾心未附”,便依母族,親葉赫。康古六妻后母溫姐,娶清佳努女,同歹商結仇,也依附葉赫。且康古六既納父遺妾溫姐,復娶葉赫貝勒清佳努女,因棄其室兄綱實之妻孫姐并與其侄吾把太,再強奪其侄歹商之妻
。內訌加劇,外敵益擾。葉赫清佳努子布寨、揚佳努子納林布祿分別繼為貝勒后,乘哈達內訌之隙圖報怨。萬歷十五年(1587),納林布祿以恍惚太萬騎攻哈達,并陰結其姑溫姐,嗾孟格布祿同康古六,共圖歹商。萬歷十六年(1588),歹商受到四重打擊:康古六誘歹商所部叛離,掠其牲畜和貲財;孟格布祿將其妻孥從納林布祿遷往葉赫,更急圖歹商;恍惚太以數千騎圍歹商;葉赫貝勒納林布祿掠歹商妻而去。
明廷折衡,因不能力挽哈達衰敗之頹勢,而采取變通之策。明朝在歹商、孟格布祿和康古六之間采取支持歹商的政策,冀使歹商內倚明廷,東結建州,北折葉赫。明遼鎮督撫官張國彥分析哈達與遼東形勢道:
歹商不立,則無海西;無海西,則二孽(布寨和納林布祿)南連北結,而開原危;開原危,則全遼之禍不可勝道。
明廷鑒于上述政策,采取如下措施:
第一,打擊葉赫。王臺子孫不和的外因在于葉赫,削弱葉赫冀可使歹商立、哈達和。萬歷十六年(1588),遼東巡撫顧養謙決策征討葉赫部布寨和納林布祿,總兵李成梁提兵至葉赫城下,雖攻城斬級,卻未克而返。葉赫受明軍重創,其兩貝勒愿同哈達均分敕書。
第二,扶植歹商。明朝先派軍襲康古六營,執獲康古六和溫姐而歸;又諭孟格布祿:“和岱善,還所掠,否則斷若母頭矣!”但是,此計未能奏效。于是,明朝改議釋諭康古六和孟格布祿——遂釋康古六并諭之曰:“中國立岱善,以萬故;囚汝,以助北關侵岱善也。汝亦萬子,不忍殺。今釋汝,和諸酋,修父業。岱善安危,汝則任之。”康古六聽命。明并令歹商以叔父事康古六,以祖母事溫姐,刑牲盟,相和解。又敕孟格布祿還掠歹商妻子、部民、牲畜。
第三,均分敕書。葉赫與哈達,哈達的歹商、康古六和孟格布祿之所爭,主要是部民、牲畜和敕書,尤以敕書為甚。敕書之爭,《萬歷武功錄》述其原委曰:
故事,兩關皆海西遺種;國初收為屬夷,給敕書凡九百九十九道——南關凡六百九十九道,北關凡三百道,每一道驗馬一匹入貢。中間兩關互有強弱,故敕書亦因之以多寡有異耳。初逞、仰兵力強盛,以故北關敕書獨多。后王臺盛,復大半歸南關,而北關才得四之一耳。及臺與虎兒罕赤死,延及歹商,勢亦衰落,而卜寨、那林孛羅強,先已得八十道,竟欲以百二為請,于是制置使欲均平,南關凡五百道,北關凡四百九十九道。五百,以一百八十一道給康古六,以一百八十二道給猛骨孛羅,以一百三十七道給歹商。
明廷欲在哈達與葉赫、哈達之歹商、孟格布祿與康古六之間擺平關系,并支持歹商。但這只是明朝的一廂情愿。同年,康古六偕溫姐歸故寨,不久康古六病死,尋溫姐因乳病亦死。后葉赫貝勒攻殺歹商,而收其敕書。哈達部只剩下孟格布祿,在葉赫與建州間求生存。
前述,在建州努爾哈赤興起和哈達王臺歿后的十年間,建州與哈達的歷史軌跡,趨勢相反——建州從分散到統一,從衰落到強盛;哈達則由統一而分散,由強盛而衰落。那么,在爾后的十年間,內訌與衰落的哈達,對抗統一與強盛的建州,必然導致一個結果:哈達由一次一次地遭到失敗,至一步一步地走向覆亡。
努爾哈赤對哈達采取分化的策略,瓦解哈達,壯大自己。如哈達的索塔蘭率所部歸建州,努爾哈赤把族女嫁給他為妻;雅虎率18戶附建州,努爾哈赤授其為牛錄額真。同時,對孟格布祿的騷擾也予以還擊,富爾佳齊一戰是為一例(前已述及),但是,努爾哈赤并不取攻勢。
古勒山之戰以后,葉赫貝勒兵攻哈達,欲吞并之。哈達貝勒孟格布祿力不能敵。萬歷二十七年(1599),孟格布祿送三個兒子到佛阿拉做人質,向建州乞師。努爾哈赤派費英東和噶蓋領兵二千助哈達,駐防其地。葉赫不愿意哈達倒向建州一邊,設法離間哈達與建州的關系。葉赫貝勒納林布祿通過明朝開原通事,致書哈達貝勒孟格布祿稱:“爾若執滿洲來援二將,贖所質三子,盡殲其兵二千人,我妻汝以所求之女,修前好焉!”
孟格布祿應允,約于開原往議,但機密泄漏。努爾哈赤見時機已到,決定發兵征哈達。
萬歷二十七年(1599)九月,努爾哈赤統兵征哈達。其弟舒爾哈齊自請為先鋒,領兵一千做前隊,直抵哈達城下,哈達兵出城迎戰。舒爾哈齊見哈達城堅兵盛,按兵不戰,道:“彼兵出矣!”努爾哈赤怒道:“此來豈為城中無備耶!”說畢,親自帶兵沿城環攻。城上發矢投石,建州兵死傷很多。建州軍團團圍城,日夜猛攻。經過六晝夜的激戰,攻陷哈達城。揚古利生擒哈達貝勒孟格布祿。孟格布祿匍匐進見努爾哈赤,努爾哈赤將自己的貂帽和豹裘賜給孟格布祿,并把他帶回佛阿拉監養。哈達部所屬城寨完全招服。建州對哈達的器械、財物、妻子秋毫無犯,降民編入戶籍,遷之以歸。
努爾哈赤將孟格布祿加以監養后,“尋誣猛奴私事,射殺之”。孟格布祿被殺之訊傳至明廷,萬歷帝宣諭建州,責問努爾哈赤取哈達、殺孟格布祿之事。努爾哈赤表示,愿意歸還孟格布祿次子革把庫及其部民120戶,并愿意以女莽古濟給孟格布祿之子吳爾古代為妻,且于撫順關外刑白馬盟誓,撫保吳爾古代之寨。
萬歷二十九年(1601),努爾哈赤將吳爾古代送回哈達,并以女妻之。但葉赫貝勒納林布祿,又乘機攻擾哈達。其時,哈達大饑,向明乞糧,開原守將不與,只得“以妻子、奴仆、牲畜易而食之”。努爾哈赤乘時將哈達滅亡,并其部眾,有其屯寨,收其牲畜,奪其敕書
。
努爾哈赤滅亡哈達,明朝失掉南關,扈倫四部被打開一個缺口。努爾哈赤吞并哈達,是他統一女真各部道路上的一塊里程碑——“自此益強,遂不可制”。他的下一個爭奪目標,是輝發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