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在那座闊別已久的老屋子里，他見到了那個與他有過無數牽絆的女人，和那個與他流著相同血液的孩子。

“他叫什么名字？”

房間里，何冬站在窗前，看著窗外被陰云籠罩的明月，問道。

“何北幽，你不是一直想起北直隸看看嗎？我請了先生，先生給他取的名。我堅持讓他姓了你的姓，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婦人坐在燈前，一邊照看著孩子，一邊與他說。

“你當年非要去闖江湖，你說三年你就會回來，可我等了你五年……我爹后來把我嫁去了別處，離這里很遠。”

何冬說：“我走的第六年我回去找你過一次，他們說你嫁人了，我就再也沒有去找你過。”

婦人低下頭：“當年是我對不起你……”

“當年的事不怪你，是我耽擱太久了，總不可能讓你等我一輩子。”

何冬沉默許久，然后緩緩開口。

“我本身就只屬于江湖，要不是那年受傷你在河邊把我撿了回去，我們也不會有瓜葛……我本不應該招惹你的，說來應該是我耽誤了你。”

婦人搖了搖頭，但并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多說什么：“我嫁過去以后才發現已有身孕，那邊并沒有刁難我，只是在孩子姓氏上有過爭執，不過我嫁過去以后再也沒有懷上過，他們也就拿北幽當親生的對待了……今年那邊鬧病，死了很多人，我帶著北幽出來尋條生路，但北幽也染病了，我沒有辦法，只能來找你。”

何冬深深嘆了口氣，走到了婦人身邊，孩子此刻睡得正甜。

“過去這么多年了，都那么大了。孩子長得隨你，樣子好看，不像我這樣……”

婦人說：“眉宇隨我，但眼睛隨你。”

何冬點了點頭，重新將劍背起，推門出去。

“你以后就留在這里吧，村里有愧于我，他們會照顧好你的。”

婦人問：“那你……”

何冬轉過頭看了她一眼：“西山不遠，雖然山勢險峻但最大的問題是……有一只怨姑婆擋在那里。那家伙擋不住我，若非意外，只需十天我便能成。他是我的孩子，應該和我一樣命大，應該挺得過去。”

何冬又說：“孩子以后就跟我走吧，村里照顧不好他，你也照顧不好他。”

婦人問：“你還要去闖蕩江湖嗎？”

何冬頓了頓，如何說：“這么多年了，這江湖早已不知闖給誰看了。此番若我能活著回來，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會歸隱。這所謂的江湖，闖了這么多年，也乏了。”

婦人問：“那到時候你會回來嗎？”

何冬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輕聲說：“或許會，或許不會……你不用再等我了，都已經過去了，若是回不來，那便忘了我吧。”

婦人問:“為什么？”

何冬看著她:“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們之間糾纏了那么多，可也回不去了。”

婦人猶豫了一下，然后說：“當年我沒能等你，這次我想等你。”

何冬愣了愣，嘆了口氣，并沒有再說什么。

十天后，他如約取到了草藥回來。

一個月后，休整得差不多的他帶著剛剛痊愈的孩子離開了村子，繼續漂泊四方。

婦人終究沒有等到他。

何家村最后還是沒能在祠堂中添上一個名為何冬的名字，只是南野泗州的深山中，多了一個帶著小孩兒的端公。

四處云游，治病救人。

可何冬知道，他救不了所有人。

當年詢問師傅的話，依舊縈繞在自己的耳邊。

他成不了神仙，也救不了所有人。

妖魔禍世，亂世依舊。

每一個人都只是時代洪流下的一粒塵沙罷了。

當年他師傅，終究還是死在了妖邪的手中。

那他的未來，會是怎樣呢？

也和他師傅一樣，在拯救世人的過程中，死于妖邪之手嗎？

他不知道答案。

看著坐在馬上的何北幽，一如當年的自己。

他希望在和師傅一樣像個英雄般死去，但是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和當年的自己一樣，踏上修煉這條不歸途。

只要這孩子能平平安安長大，這種這亂世中活下去，那一切就都值得了。

天命十三年，先帝崩殂，鴻帝繼位，改年號為天鴻。

同年，國運枯竭，自此天下徹底大亂。

何冬有一點說對了，自始至終，他們只是時代滾滾洪流下的一粒塵沙。

在這場亂世當中，他的兒子何北幽，死了。

他是一個法教弟子，一輩子都在和巫鬼打交道，但沒想到，自己的兒子，最后竟然也是死在了巫鬼的手里。

他一生漂泊，在治病救人的同時，自然也招惹下了一些仇家。

其中一個仇家，便是一名巫派降頭師。

對方暗中給無辜百姓下邪降，再打著消災避疫的名號招搖撞騙，禍害了不知道多少人。

在被何冬一語道破詭計，并斗法失敗后，那個降頭師就此銷聲匿跡。

但不曾想，對方竟打聽到了何冬有一個兒子，心生怨恨，對何北幽暗中下了降頭。

等他發現孩子身上的異常時，已經晚了。

之后他輾轉各地，帶孩子尋了各種名醫檢查，甚至嘗試過請神驅邪，但是都沒有辦法解決問題。

他心中痛恨。

自己一生行善積德，救了那么多的人，救了那么多的家庭，可為什么命運偏偏就不眷顧他？

現在，連他僅剩的兒子，也要奪走？

眼睜睜看著渾身潰爛、膿血橫流的兒子在自己懷中斷氣，何冬感覺自己心中的某種信念，徹底崩壞。

他救不了自己的兒子，也不忍心將兒子的三尸祭煉成小鬼，只能用特殊的藥方將兒子的尸身保留。

就在他心如死灰之時，那個人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他到現在都不明白，為什么那個人明明是一個和尚，卻稱自己為往生教使者。

“你甘心嗎？”

他忘不了那個人的眼神，忘不了對方眼中那種悲天憫人的情緒。

“憑什么人的命運，從出生那一天就定下？憑什么人命天定？你甘心嗎？”

“我不甘心。”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鬼使神差回答的。

“既然不甘心，那就加入我們吧，我有能救回你兒子的方法——向死而生，方得往生。從今往后，我們的命，我們自己定。”

“那我需要付出什么呢？”

“信仰。”

“信仰？”

“從今往后，你將不再是一名法教弟子，你將不再信仰任何神，你將徹底背上千古的罵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