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贖罪者。
和很多人以錢、以物、以名譽式的贖罪不同,我的贖罪是影響深遠的,是前無古人的,是無可避免的。
其實,從我的現狀來看,就可以得出以上結論。
畢竟,我是一個眼盲且破落的佛門弟子。想不到吧,佛門倡導眾生平等,可偏偏出了我這么個怪胎,與眾不同。
只因,我是贖罪者,我的使命便就是贖罪。
……
“啊——”
長風吟嘯,帶來一陣女子撕心裂肺的吼叫。
刑臺之下,萬千百姓,夾道跪拜,祈禱神靈,送離亡魂。
女人的凄厲聲像是出征時漢子們吹響的號角,一聲令下,使得布滿血跡的筑臺之下,哭泣哀嚎聲此起彼伏,將整個皇城染上悲涼的霜白。
今日刑臺之上,先后九百七十一人死于劊子手的刀下。
其中,八百六十四人乃“謀逆罪臣”,不可不謂該遭受千刀萬剮、萬箭穿心,甚至于遭受百姓的唾罵與侮辱,可今日,沒有折辱,只有無窮的恭敬、悲哀與救贖。
自古以來,昏君當道,聽信奸佞,哪一個不是拿忠臣下手,以殺雞儆猴,為所謂的他們眼中的幫手樹立威信?可也沒有哪一個昏君、沒有哪一個奸佞如此急于求成,將舉國忠臣斬首的斬首、凌遲的凌遲!
國將亡矣!
昏庸無能的帝王已經失去了民心!
無法想象,民眾的王殺盡忠臣只是為了將所有兵權盡數奉上給那個奸臣——國師大人趙槐秉。
當今國師,位高權重,有一支私兵,奇門遁甲、殺人放火,無所不通。余下一百零七號劫刑場的勇義之士,便是死于這一支私兵之下。
而這只私兵的罪孽不止于此,被斬頭的忠臣之中不乏有將軍,他們手下的士兵成千上萬,可這成千上萬的士兵為何不聯合起來反抗朝廷呢?世上情仇,愛情、親情、友情,總有一個軟肋。而這支私兵,只需要控制住這些在戰場上奮勇殺敵的兒郎們的軟肋,便可讓他們乖乖順從,做個麻木的幫兇。
可兒郎們的家人們,哪有什么鼠輩呢?知國家腐敗,而自己成了拖累,讓他們的兒子、她們的丈夫、他們的父親成了幫兇,罪過可就太大了!
還是一樣的皇城,一樣的血色,大地一片蒼白,那些被稱作“軟肋”的英雄們永遠地闔上雙眼,永遠地功在千秋。兒郎們再也沒了軟肋,有了不顧一切的魄力!
百姓們的眼中被血色染紅,他們將永遠記住今天,亡國的開始。
……
“陛下。”來人是御前大太監孫尚寶孫公公,面目陰柔,一雙刻薄的吊梢眼,嘴角天生上揚,任誰都看的出來這是一個極盡諂媚、禍主害國的人。
可也說來奇怪,或許皇帝就偏生審美如此,天天將孫尚寶召在身邊,也沒有說過一句晦氣。
“怎么樣?那些要造反的賤民控制住了嗎?”皇帝急切的問道。
“控制住了。”孫公公將揚塵楊了一揚,又奴顏婢膝地跪坐在帝王腳邊,諂媚地為皇帝捏了捏腿。
不得不說孫尚寶深諳此道,光是看著皇帝面上的滿意之情就知道為何此人為何能得重用了。
畢竟這個昏庸無能的帝王干不出什么利民利蒼生的大事,得不到臣子的奉承,得不到百姓的稱頌,他這個皇帝當的窩囊,當的憋屈,但他從來都認為自己是一個清明有道的好君王,他成日都希望有人能看到他對這個國家的“付出”,也一復一日的盼著。
終于,他盼來了孫尚寶和趙槐秉。
“孫公公啊,還是你和國師能夠懂得朕的苦心。那些個亂臣賊子,手握重權,不早早的斬草除根,總有一天會起兵造反,讓整個皇城都陷入水深火熱中的。”
“也多虧了國師養的兵,否則這些個人,朕也不能斬得這么成功,賞!必須賞!還有你,你也出了力,得受賞!”
“多謝陛下,奴才也替國師大人謝陛下隆恩。”
孫尚寶趁著皇帝龍顏大悅,又從官服里掏出一封信紙:“陛下,這是國師大人這次托奴帶來的信。”
皇帝聽了,頓時又喜又愁,喜的是他知道國師在信中一定寫了許多對他給予肯定的話。愁的是,他與國師已經許久為見面了。
上次見面也是隔著屏風,趙槐秉說,天機不可泄露,像皇帝這樣的真龍天子如果與他面對面的話,他恐怕會將天機全部倒出來。
而后來,皇帝與趙槐秉之間的交流也是靠孫尚寶,之前來的信中,也闡明了國師最近忙于煉丹,煉得是什么丹呢?自然是能使人長壽的丹。
世人但凡有錢有權,誰不想長壽?就算是帝王,在史書上也曾為此頭破血流,更不用說這樣一個自我感覺良好的昏庸帝王了。
于是國師便深切鉆研此道,只為了皇帝能夠給予更多的信任給他。而他也成功了,并且在煉丹期間,就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在皇帝面前刷了臉熟——不消說也知道,那一個個的鬼點子,哪里是這個昏庸帝王能想出來的?那一個個的破解之法,哪里是這個自我感覺良好的帝王找出來的?只怕是孫尚寶能想到皇帝也不可能想到。
而也正因此,民眾的怒氣更多的是針對于這個心狠手辣的國師,其次再是皇帝。
不過大概皇帝沒想到,當然,他也不可能想到,百姓們的骨氣之堅挺,短短幾日,起義軍邊在離皇城不遠的臨河造勢,勢如破竹,將皇帝嚇得六神無主。
“陛下!”依舊是不變的兩字稱呼,只不過這次呼喚的聲音尖銳了許多,來人的腳步也更加匆忙,在進屋的門檻處還拌了一跤,差點摔得個狗吃屎。草草整理恢復好儀態,孫尚寶也不忘帶著他那刻在骨子里的阿諛奉承之態快步走到皇帝身邊并順勢匍匐在皇帝的腳邊,最終還在不斷的呢喃:“起義軍……起義軍攻入皇城了!”
“什么?!”小皇帝大駭,“怎么會呢?他們為什么要造反呢?朕明明是個勤政愛民的好皇帝啊。……孫卿,對,孫尚寶,他們要造反了,快去找國師,國師養的私兵呢?都是飯桶嗎!趕快給我出去打!守住皇宮……對……對,保護朕……保護朕……保護朕……國師……趙槐秉,快去給朕找!”
“是是,奴才馬上去,找國師,陛下莫急,陛下莫急。”孫尚寶一邊勸慰著皇帝,一邊退出去。
孫尚寶退出去后,皇帝跌坐在龍椅上,嘴里還在不斷呢喃著一些癡人說夢的話。
以至于后來起義軍殺進來時,看見這樣的皇帝,眼里一片氣憤之色,為何氣呢?因為那個皇帝的嘴里,一直念念有詞——“我明明是一個勤政愛民的好皇帝啊……”
至于那個去搬救兵的孫尚寶,卻是在還差一步就跨出宮門的地方被就地斬決。
至此,起義軍徹底勝利,新帝登基,百廢待興。
人們都知道,皇帝瘋了,被將士們掛在城墻上萬箭穿心;諂媚的孫尚寶在宮門被就地處決;而前任國師趙槐秉,卻是失蹤了,不過他的私兵都死了,也構不成威脅了,只是百姓們恨,沒能夠將他千刀萬剮。
起義勝利的當晚,不是熱烈的歡慶聲,而是兒郎們在新氣象的皇城中祭奠家屬與戰友,是百姓們在燈火之下為那九百七十一口人祈禱。
他們,報仇了,九泉之下,將軍們、英雄們可以安息了。
而我,也是他們其中的一員,同他們一起祈禱、祭奠。
正因我見過這悲壯、殺戮的蒼生,所以,我想要贖罪。
我犯了錯,我要贖罪。
……
贖罪者最好的去處是哪里呢?想必,一定是在佛門圣地吧。
我想,我會一輩子青燈古佛,跪坐在佛像前的蒲團上,敲打著木魚,頌說著這一場罪孽。
我不用佛祖原諒我,我只要蒼生百姓從今往后一生順遂。
我找到了一處隱藏在層層山林里的寺廟,順著臺階一步一步向上走,鞋底與臺階敲打出的聲音,仿佛是我的禱告、我的經文,一步一步提醒我此行的目的。
不知走了多少級臺階,頌了多少聲禱告,我終于望見了佛門圣地。
用寺門的門環敲響整個山林,好像也是在敲開我入佛的種種劫難。
扣了三下,我聽到里面的門栓被扯開,隨即,門大開,門的另一面是一位虔誠的信徒,我感受到他身上圍繞著的是佛氣,那是一種令人安心的東西。
“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住持向我打了個招呼,我也回了一禮。
他緩緩抬頭看我,好像能洞穿我,但我卻并不覺得這眼神于我有何冒犯。
“你看見了什么?”主持問我。
我答道:“我看見了殺戮。”
住持神色一變,深深凝視著我,再又問了一遍:“你看見了什么?”
“我看見了殺戮。”
氣氛一時沉寂下來。
“施主,你回去吧。”住持勸我。
我的臉上又驚又疑,住持像是把我看做了一個普通的施主,為我解惑式的口吻:“施主塵緣未了,入不了我佛門。”
話落,佛門也跟著緊緊閉上。
我百思不得其解,我還有塵緣么?明明,我已經什么都沒有了啊。
或許我算的上是一個較為富有潛力的領悟性人手,隔天我就領悟到了我的塵緣在哪里。
既然是我的眼睛看見了有礙佛門的東西,那就剜去好了。
我又下了山,帶著身上僅剩的幾樣富貴物什去了當鋪。
后來呢,我拿著這些銀子雇了一個大夫。
大夫幫我去眼,大夫教我盲文,大夫教我聽音辯位,大夫幫助我在短短一年之中熟知了一個盲人的習性,完全融入了盲人這個角色。
到之后,我具備了自己照顧自己的能力,就用余下一些銀錢將大夫打發了。
我從來沒有忘記,我是誰,我要干什么。
所以,我再次來到了這個山林,用一個盲人的身份走上了臺階,扣響了門環。
這次門打開的依舊很快,可是住持依舊沒有說話,過了許久,才言道“阿彌陀佛”。
聲音很熟悉,我知道這是上次同一個住持。
我想,他剛剛沉吟的那段時間,應當是記起了我,亦或是看著我的眼睛神思飄散,不過這應當是可能性很小的了,畢竟佛家子弟,心性向來堅定。
回過神來,我回了一聲“阿彌陀佛”。
依舊沒變的,還有那個問題:“你看見了什么?”
這一次,我幾乎是完全自信地、堅定地答:“我看到了前路。”
住持沉吟了一會兒,我又聽見了他移動的腳步,我聽到了,這是佛門向我打開了。
我走進寺門之后,聽見住持淺淺地呢喃了一句“我佛慈悲”。
是啊,我佛慈悲,所以我將伴佛一生。
……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時間在我敲擊木魚的罅隙里悄悄溜過,如今,我也是寺中稍有威望的師傅了。而住持,已經圓寂了。
我今日如往常一般,下山到縣城里采購食材。只是不一般的是,今天的縣城中比平時嘈雜許多,尤其是在我這個盲人的耳中,對比更加明顯。
他們好像在討論什么重要的東西,不過與我來說也不大重要了,畢竟,我是佛門弟子。
“誒,師傅,師傅。”好像有人在喚我,我的步子停了下來。
轉過身,我能感覺到對方有一瞬間的卡殼,大概是被我的眼睛驚到了吧。
不過他很快就調整過來了。
“師傅,你是哪個寺的啊?今日相遇,實在有緣,我本想著我這贖罪的香油錢要往哪家寺廟遞呢!沒想到緣分就來了。”
贖罪,是要以錢贖罪的人?
“寺門偏僻,施主恐怕找不到,這是寺中地圖,施主亦可將贖罪之事寫上去,遞往寺門。”
“多謝師傅,不知您如何稱呼?”
“法號睦癸,和睦的睦,癸卯年的癸,睦癸。”
“相見有緣,多謝睦癸師傅。”
“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
我采購完回寺門的時候,好像寺門之中也與平常有些不一樣,有些哄鬧,待我走進寺門,幾個小師弟便涌上來,向我解釋。
我這才知道,原來是那個施主將地圖遞了來。
“睦癸師兄,你知道前國師大人趙槐秉嗎?那個施主在地圖上面寫了許多,大體就是那趙槐秉是被冤枉的,他從未干過殘害忠良的事,皆是被那個閹人孫尚寶給污蔑的!今上在審理一案時翻出了孫尚寶之前與敵國交往的信件,那孫尚寶將趙槐秉囚禁起來,盜用他的私兵,向前朝皇帝傳輸假的信件,還將這一切的一切全部推脫給趙槐秉國師大人,阿彌陀佛……”
后面的話睦癸已經聽不清了,他只知道,趙槐秉清白了,一切真相大白了,百姓不會再怨我了。
因為睦癸,木鬼,槐。
我就是趙槐秉啊。
佛祖,我贖罪成功了嗎?百姓不再怨我了,真好……